第167章 祭司与医生的某些深入交流(2)

“是啊。我……我受不了,他们的眼睛……放我下来,我不要去休息,我不能去休息。”艾芙洛蜷起身子嗫嚅。她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合眼,伤者们的惨状就会清晰地映在眼前,而他们的惨叫哀嚎仿佛直接在她心底响起。

“啊,您的感受我很清楚。这不是安慰您,我真的知道,”女医生轻抚艾芙洛的短发,“能不能告诉我,为了救他们,您愿意付出多少牺牲呢?”

“一切。”她的回答毫不犹豫。她不害怕牺牲,她害怕的是牺牲了却依旧于事无补。

“可您还没有牺牲一切哦。”

这是什么意思?怒意上涌,只是艾芙洛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医生明明只是初次认识,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您太小瞧我了,医生,”她瞪着女医生,“为了他们,为了这些艾格兰的勇士,如果牺牲我的生命可以让这里所有人获救,那我——”

女医生笑了起来。“我一点也不怀疑,您是我们中最高尚的人。但是啊,牺牲生命虽然伟大,但终究还是有许许多多人能做到的。您是如此,那些替同伴挡下刀剑的勇士也是如此。”

“是啊,他们很了不起,我就算了。我没那么伟大。”

“可是有些时候,光是牺牲生命还不够。有些东西对于人类而言,牺牲起来远比生命困难,”卡佩的视线扫过厅堂,“比如自尊,比如道德,比如良心。”

艾芙洛怔住。“自尊……道德……和良心?”

“是啊,牺牲生命很简单,可牺牲良心真的很难。何况您现在还谈不上牺牲良心,至多只是暂时收起自己的同理心而已。我再问一遍,您真的能牺牲一切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艾芙洛摇了摇头。“不行,我做不到,”她长长地叹息了声,“但至少,我可以试着去做。医生,告诉我您的名字。”

“卡佩·奥萝拉·贝尔琳达。”

“谢谢您,卡佩,我们走吧。另外请放我下来,我想我走得动路。”

“遵命,殿下。”

跟随卡佩离开兵营,室外的空气清新而凉爽,令她精神为之一振。黑沉沉的街道上没有行人,只有一队队士兵在紧张地四下巡视。尸体和血迹已经得到了清理,淡淡的血腥味却仍未散去,不时可以从街边的豪宅与陋屋里听到呜咽和啜泣。

得暂时忘记这些悲惨和哀痛的事情。我大概永远也牺牲不掉自己的良心,她默默地想着,但卡佩说的没错,为了更多人的生命,我至少要先把良心收起来。

她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仰望着夏夜的漫天繁星。

“怎么了,殿下?”卡佩回过头来。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过了今天,旅行诗人们大概又会有许多新的歌谣传唱吧。”可是你们又在哪里呢?

“一定会的,殿下。”女医生不明所以地回应。

戴维伯爵为她准备了一座漂亮的小楼,缠绕花枝的白色栅栏围起带有水池和花园的庭院。距离上也恰到好处,离兵营既没有近到被伤员们的动静所吵到,又没有远到让精疲力尽的她走不动。

有好几个侍从等在屋子里,里面还有两个孩子,看起来不到十岁。餐桌已经布置妥当,她一坐下,侍从们便送上了晚餐。

放了各种水果的冷汤和低度的甜葡萄酒用来开胃;主菜是盛在比她整条手臂还长的盘子里的各式肉片,有牛肉、鹿肉、野猪和羊肉,烤得香气扑鼻;一个小一些的盘子——实际上依然大得惊人——里则是各式飞禽的肉串,烤鸡、鸽子、鸭子、天鹅,还有她叫不上名字的鸟类;接下来侍从们端上了新鲜的牡蛎、蛤贝、鲑鱼和龙虾,天知道在远离大海的巨马城,他们是如何弄到这些东西的。

即使在和平时期,这样一桌东西出现在巨马城也显得太过奢侈,何况现在正是战时。艾芙洛邀请卡佩还有侍从们一同用餐,但他们拒绝了。

“这是他们费了好多心思准备的,而且还在此等候您好几个小时,”卡佩道,“请您不要辜负他们的心意,好好享用您的晚餐。在我们北境,准备这样一桌东西可不容易。”

肚子咕咕直叫,可艾芙洛却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为了我一个人吗……实在太浪费了。我很感激,可大家的力气实在应该花在更有益处的地方。”如今的巨马城人手无比紧张,可这里的六七个人却为了我,把整个晚上都浪费了。

“打搅了,殿下,”戴维伯爵像是凭空冒出来那样推门进来,“我以为,这些孩子们确实把力气花在了有益的正道上。大家说对不对?”

侍从和孩子们齐声称是。

“伯爵大人!为了我一个人的一顿晚餐?这算哪门子正道啊?”

“恕我直言,殿下,您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是您把我看得太重了。即便是艾格兰的公主,这种时候也不该享有如此待遇。”这是理所当然的。上次战争中,身为祭司,又是公主,即便到了战场上,艾芙洛本也可以安心享用美食。可她拒绝了优渥的待遇,从战争开始直到结束,始终像个最普通的士兵一样,靠硬得需要用锤子砸开的饼干、吃之前得先用水泡软的咸牛肉、掺了麸皮和草屑的面包来填肚子。

“您是公主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伯爵走到艾芙洛身旁,为她把酒倒上,“但更重要的是,您出生入死,拯救了巨马城。对一位英雄,几个小时的等待是应有的尊重,就算您不这么认为,为了这些孩子,也请您接受。”

“正是如此,殿下。”卡佩点头附和。

“正是如此,殿下!”孩子们一齐重复。

我又算哪门子英雄啊?不过伯爵说得没错,这些孩子的脸上,眼睛里,行动中,明白无误地透露着同一种情感,就是憧憬。“好吧,”她被说服了,“我接受。但我还有一个要求。”

“让他们也一起,对吧?”戴维伯爵早已料到。

瞒不过他。“再加上您本人。”

比起饥饿,疲惫才是艾芙洛目前最大的敌人。这一点同意没有逃过戴维伯爵的眼睛。所以晚餐只进行了平常一半左右的时间,他就找了个借口告退。他选中的孩子们都是些讨人喜欢的机灵鬼,立刻就明白了伯爵的意思,纷纷嚷着吃饱了或者谢谢您的款待之类的话退到一边。

于是男孩子们去收拾餐桌,女孩子们则被卡佩叫到一起。艾芙洛胸前的伤口不能沾水,所以无法沐浴。她在女医生的指挥下坐到床上,脱去衣服,孩子们一同用草药泡过的温热毛巾为她擦拭身子。

卡佩和女孩子们耐心,细致,一丝不苟,又极尽温柔。她们擦去的不止汗水、血迹和污迹,疲惫——特别是精神上的——也仿佛被她们一起擦掉了。卡佩还解开她草草缠在身子上的绷带,为她重新包扎好伤口。

见到她胸前那个鲜红的的窟窿,女医生抿紧嘴唇,而女孩子们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么说僭越了,”卡佩缓缓摇头,“但若早些见到您的伤口,我绝不会让您再治疗哪怕一个人。这个伤是长枪造成的吧?您差一点就变成透明的了!”

“你紧张过头啦,医生。这点小伤,”艾芙洛吐吐舌头,“舔舔就能好的。”

“若是擦破点皮您这么说还无可厚非!那现在为什么还没好?”

艾芙洛回答得理直气壮:“因为这个地方我舔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