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以上,桌上的食物却几乎仍然保持着开始时候的模样,唯有葡萄酒、麦酒和白兰地添了一轮又一轮。
“没法说话,也不能再握剑,”斯瑞普切着面前的一块培根,这个动作他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站起来或者走路应该没问题,但肯定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活蹦乱跳。而且……许多伤势不会立刻造成影响,但却会在数年后暴露出来。我的意思是,”祭司的呼吸为之一窒,“她的寿命……也会因此而缩短。”
“他毁了她,”海洛伊丝陛下的话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他对她所做的一切,我都要……我都要……”
她始终没把要做什么说出口。
“祭司大人,感谢您的招待,”艾尔薇拉大人拿起餐巾在两边嘴角依次按了按,今晚她是唯一胃口不受影响的人,“但我注意到您喂薇卡殿下喝下的甜梦酒,剂量要大大超出正常标准。若我没看错的话,有差不多三倍?”
海洛伊丝陛下与诺亚先生一同看向祭司先生。晚餐开始前,他们一同看着薇卡喝下甜梦酒,之后很快便沉沉睡去。
“是的,”祭司的脸色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娜塔莎的法术对她的头脑和心智都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我光是阻止伤势的恶化就需要竭尽全力,没有多余的灵能来缓解她的痛苦。我也用圣女之泪和铁匠之火为她处理伤口,但那些东西见效缓慢,戴蒙的部下伤她又伤得太重。她每天都需要服用甜梦酒才能入睡,而且需要的剂量一天比一天大,照这样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再多的甜梦酒也将起不了作用。我知道这东西的副作用极大,但看着她被痛苦折磨而汗流浃背、辗转反侧,我没有选择。”
艾尔薇拉大人理解地点了点头。“您受累了,”她说,“我们有足够的随军祭司。等他们一到,情况就会好转的。我想至多到明天下午,亲王就该带着大军来了。”
哈耿端起手边的白兰地,一口喝下半杯。圣堂里窖藏的总是好酒,这儿也不例外,可此刻喝在口中,他只觉得苦涩。
晚餐又持续了另外一个小时才结束。桌上的食物还是那么些,空掉的酒瓶和酒桶却多了两倍。海洛伊丝陛下、诺亚先生和斯瑞普大人都是人类,夜已深,他们又喝下了太多的酒,需要休息了。
艾尔薇拉大人又稍稍待了片刻,把最后剩下的一点葡萄酒喝完,她向来是个有始有终的人。“他们抛弃了我,”她把玩着空酒杯,“戴蒙是这么说的,对吧?”
“是啊。”哈耿不明所以地应了声。
“‘他们’包括那些人呢……算了,”艾尔薇拉大人起身,“我要去睡一会,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来吵醒我——这可是半个月来头一次合眼哪。”
于是餐桌边只剩下了哈耿。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继续一杯一杯地灌着白兰地。哈耿突然厌恶起自己的身体来,徒有人类的外表,却无法像人类一样醉酒。
她竟然永远无法再握剑了……连跑和跳都做不到……甚至都不能再说话……她还那样年轻呢,即使按人类的标准,生命也才过去了不到四分之一。她那么热爱的一切,竟然再也无法体验……往后的日子,她要如何面对呢……
我的错,眼泪滑过面颊。我是她的护卫,却没有看护好她……我没有尽到职责,一次又一次……今天早晨的战斗中也是,艾尔薇拉大人交给我的任务明明很简单,我却还是搞砸了……我迫不及待地想弥补自己的过错,却犯下了更大的过错,有千百人因为我的鲁莽举动而白白牺牲,这本是可以避免的……
我实在是个不合格的护卫,空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力量,却什么都做不好……哈耿忍不住哭出了声。哭泣在任何种族的观念中应该都是软弱的表现,属于必须竭力避免的丢人行为,可此刻身边无人,他实在忍耐不住。她变成了这副样子……怎么办,我该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心在痛,这不是错觉,犹如被撕裂一般,哈耿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难言的剧痛。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也不想搞明白,不知为何,他直觉地认为这种痛苦并非是坏事。
不知过去多久,他听到祈祷室里传来轻微的动静。起先他以为她只是在睡梦中翻动身体,没有在意,但响声持续,他意识到她已经醒了。
天还没亮呢,难道甜梦酒的效力已经过去了吗?哈耿感到心脏微微抽搐了下。突然一声闷响,什么东西砸落在了地板上,他丢下酒桶,三两步跨过长长的走廊,说了声“失礼”便推门而入。
哈耿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视物,一眼就看到薇卡满头汗水,在地板上挣扎着向前爬行。他掠过地板,抢上前去将她扶起。
“您这是怎么了?”
“呵——呵——”她指指墙边的柜子,又指指自己的嘴,“哈——”
柜子上放着柠檬水,他立刻会意。哪个傻子把水瓶和杯子放得这么远?昨晚最后一个离开的该是诺亚先生?现在不是追究这种小事的时候,哈耿将薇卡抱回床上,为她倒上满满一杯。她没法起身,哈耿照着斯瑞普祭司喂她喝下甜梦酒的姿势,让她倚在自己身上。
一杯喝完,她重新躺下,向他微笑:“呵——哈——”
这大概是向我道谢吧。一想到她一辈子都只能发出这种声音,哈耿浑身战栗。
她露出疑惑的表情:“哈——?”接着是一阵含混的咿呀乱语,她还伸出双手,比划着哈耿完全看不懂的手势。他抓耳挠腮:“这……对不起,可是,我,”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出来,“我……我不明白您想说什么。”
“呵——!”她的手伸到他的脸上,颤抖着,将他的眼泪拭去。“呵——!”
不要哭啦,他相信她一定是这个意思。是,事情都是我造成的,怎能在她面前哭泣,反过来让她为我难过?他用力揉揉眼睛,正要起身放下杯子,她搂住了他的左臂。
这姿势有点怪怪的,她现在太虚弱,哈耿不敢动弹:“怎么了?”
她没有出声,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了些。想了一想,他试着问:“您不想我离开?要我这样陪着您?”
“呵——”
肯定的音调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事好办,本就是我造成的后果,现在她要我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何况只是坐着陪她。他连连点头:“放心,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安心的笑容在她脸上浮现,她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安静了,奇怪的感觉自哈耿心底涌起。
时间……要是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