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魔的吻有某种奇妙的效果。
卧室的门在身后落锁,路加堵住猎物,踮起脚尖索|吻。
对方冰凉的体温逐渐染上了热度,不知多久过去,角色互换,回过神的时候路加已经倒在了床上。
骨骼生长的疼痛都消失了,他像泡在一汪温水里,懒洋洋的舒服,几乎要熟睡过去。
……只是一直有什么东西在骚扰他的嘴。
路加眼前的视野逐渐清晰,他落入了一双绿色眼睛里。
那双眼中盛满了他的影子,冷静下压抑着迷狂。
……兰斯?
为什么这么近?
路加迷茫了一会儿。在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之后,他突然瞪大双眼,牙齿猛地咬了下去。
血腥味充斥了两个人的口腔,兰斯眼睫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察觉到疼痛,仍旧投入地做着之前的事。
路加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一拳打在兰斯脸侧,将他的脸揍偏过去。
暂时脱离控制之后,路加手脚并用连忙往后撤,缩进了床最里面,用袖口狠狠揉擦自己的嘴。
——谁能来告诉他,这是在做梦对吗?
火辣辣的嘴唇和疼痛的舌|头却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兰斯缓缓起身,那一拳打得很重,他脸侧正逐渐浮起红印,也多亏那一拳,他的理智才重新接管了身体。
他慢慢眨了眨眼,望向床里的路加,不确定道:“……殿下?”
“跪下!”路加低吼,嗓音发颤。
兰斯低下头,单膝跪地。
他脸颊上浅粉逐渐消退,变成苍白。垂下头时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脸侧与肩后,露出一段冷白的后颈,上面还有两道带血的抓痕。
长衫的扣子已经完全解开,胸腹若隐若现,路加瞥了一眼就气得不想再看。
而自己的衣服……路加提着心脏瞄了一眼,还好,除了压出几道褶皱以外,并没有被解开的痕迹。
最初的惊怒过去之后,他发现至少从表面来看,被轻薄的不是自己,而是兰斯。
对了,“蒂薇茵之酒”。
之前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在他脑海中。
如果有人在酒里加了东西想让他出丑难堪的话,一定会精心安排那个让他出丑的人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私密的卧室里,和勉强算是听话的兰斯。
或许是酒液本身的作用。
而“蒂薇茵之酒”对普通人有益无害,只有恶魔无法触碰……
路加正迅速思考着,忽听兰斯又唤了一声:“殿下。”
他话音里含着其他什么,但路加现在一听他说话便烦躁,扯起被褥想遮住自己。
这一伸手,他便呆住了。
指甲为什么是黑色的?
对了,恶魔不能饮用“蒂薇茵之酒”。
……恶魔?
血色迅速从路加脸上退去,他仓下床,踉跄来到全身镜之前。
镜中的少年大口喘着气,两对尖牙若隐若现。耳朵比平时更尖,撩开金发,额角冒出一对乳山羊似的角。
还有之前疼痛过的骨骼……尾椎骨延伸出了一小段黑色蛇尾,解开衬衣,肩胛骨下方垂着一双蝠翼。
路加表情空白。
他机械地撕扯那带鳞片的活物,直到软嫩的翅根流出了血,神经连进了他的大脑,万针戳刺般地疼。
“殿下。”
之前兰斯嗓音为何会异常有了解答。
“这是什么?”路加面无表情地问。
“……魅魔。”
路加轻轻晃了一下。随后他若无其事地穿起衬衣,放下额前金发,转身看向兰斯。
“我不是魅魔。”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不能是魅魔。
如果他是魅魔,教廷怎么办?王位该怎么办?还有——
他的宿敌,神选者兰斯洛特会拿他怎么办?
少年表情冷静得可怕,眉角锋锐似乎能割伤人。他紧紧盯着向他跪伏的银发圣子,一步步向后退去。
兰斯缓缓站起身。
“跪下,别动!”路加提高了声音。
兰斯向他走来。
“站住!”路加高声厉呵,在身后摸索到了铁器。
兰斯大步向前,路加一把拔出挂在墙上的长剑,利剑出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只挥出一半,全身便被禁锢入怀中。
“殿下,不要怕。”
兰斯的嗓音温柔而坚定。
“我会救您。”
长剑划伤了他的小腹,有一滴血液渐在路加手背上。他手腕被烫了似的猛地一颤,长剑掉了下去,砸出“哐当”一声巨响。
“你……”路加愕然。
他怎么都没想到,兰斯冲过来只是为了抱住他。
或许是缓兵之计呢?兰斯有必要这么做吗?如果拥抱只是为了困住他的动作,那么他的剑……
无数想法在路加脑海中交杂,现实中他却手无寸铁,只能像个柔弱的娃娃般任兰斯抱住自己。
兰斯抱得太紧,紧到几乎窒息。
“是赫卡庄园里的恶魔,对吗?”他嗓音低哑。
路加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如果说话的人不是冷心冷情的兰斯洛特,他会以为那人所珍视之物被人夺去,现在饱含愤怒。
错觉一闪即逝,很快兰斯的嗓音便平静下来。
“我会消灭它,为殿下解开诅咒。”他安抚路加,“殿下会没事的,我会保护您。”
路加微怔。
诅咒?
兰斯以为那只恶魔对他下了诅咒,他才会变成魅魔的吗?
神采重新回到路加双眼中。
是了——不论事实如何,在兰斯眼中他是恶魔的受害者,那么兰斯就会宽恕他、尽其所能地拯救他。
这是兰斯无意间给予他的出路。
路加手指尖攥紧了兰斯后背的衬衣,如同堕落者攀附神施救垂下的衣角。
“请你救我。”他轻声道。
弱势,无辜,迷途的羊羔释放出一点点恳求,犹如虔诚者向神明祷告。
烛火摇曳,他的影子长长拖曳在地,前额露出尖尖的犄角,却像是张牙舞爪的恶魔。
片刻之后兰斯松开他,眼神恢复了耐心与温柔。
“殿下,请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好吗?”
路加坐回床上,兰斯转身用圣力替他温牛乳。他的圣力在两人之间本来就不是秘密,现在更不必再隐讳。
热牛乳有助于安心宁神,路加喝了一些,因为惊吓变得冰凉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思路也通顺多了。
他瞥了一眼兰斯腰侧的剑伤,道:“先止血——血会弄脏我的地板。书桌第二个抽屉里有药和纱布。”
兰斯好像才注意到自己的伤口。他朝路加弯眉一笑,清洁上药之后用纱布层层裹住。
他数次面对伤口和疼痛的反应,终于让路加发现了异常。
“你感觉不到疼?”路加皱眉。
“是的,殿下。”兰斯说,“从我记事以前就是这样了。”
如果是先天性无痛感,那么在光明神术中兰斯唯独无法使用治愈术,也在情理之中了。
……据说这样的人格外容易受伤。
路加掩下内心所感,说起正事:“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魅魔这件事吗?”
“我想没有,殿下。”兰斯道,“您的魅魔特征在进入卧室之后才显著出现,黑暗气息非常微弱,所以我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您……”
听他提起之前的事,路加刚才被打断的恼火又回到了心头。
那还是他第一次亲吻什么人。
穿越之后他拥有了正常的身体,夜深人静时,他也幻想过在婚礼上和未来的妻子交换初吻。
现在全没了。
不过初吻于他没什么实际利用价值,丢了便丢了,回想起来那个吻还是他主动的,而且不算难受。
反倒对兰斯来说,被迫亲吻一个男性,又在恶魔的诱惑下丧失神志,破坏了禁欲教条……一定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
一团乱麻。
“之前发生的事我既往不咎。”路加将牛乳搁置在一边,“如你所说,那是诅咒,一个误会。你必须忘了它。神会原谅你不得已的行为。”
兰斯沉默片刻,垂下眼睫道:“是,殿下。”
其实这些都是小事,路加想,重要的是教廷绝不会允许恶魔登上王位。
他捏了捏眉心,将赫卡庄园里的恶魔和“蒂薇茵之酒”的事半隐半露地告诉了兰斯。
“我和那只恶魔接触不多,每次记忆也很模糊,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更想不起来。他似乎对我做了什么,但我不懂黑魔法,更不知道为何会被变成魅魔。”
他再次强调:“我完全是被迫的,受恶魔胁迫的受害者。”
“是,殿下。”兰斯推测道,“诅咒可能在您幼时便已种下,或许由于圣果酒中的圣力与诅咒产生冲突,才会刺激它提早发作。”
“有什么解决方法吗?”
兰斯略有些犹豫。
“告诉我。”路加冷声道。
兰斯顿了顿道:“我可以尝试为您驱逐诅咒,但不一定成功,而且过程会很痛苦。”
“那就这么做。”路加斩钉截铁道。
兰斯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蹲跪在路加身前,神情肃穆。
一指点在路加眉心,圣力倾注入体内,路加痛哼一声,曾经对他温暖的圣力现在如同炼狱之火般灼热,比撕扯翅膀痛上百倍,几乎要烧毁他的灵魂。
他痛得咬住嘴唇,鲜血顺着伤口滑落。有什么东西想要塞进他嘴里,他便死死咬住了那东西。
五秒之后兰斯撤回圣力,路加却虚脱得像疼了一辈子。
他视线重新聚焦,恍惚发现刚才咬的那东西是兰斯的手。尖牙深深插|入兰斯的皮|肉里,路加满口都是兰斯血液的味道,嘴唇鲜血淋漓,像一只刚饱饮过血液的吸血魔。
兰斯眉峰深锁注视着他,若不是路加知道他没有痛觉,或许会误以为他被自己咬疼了。
“殿下有没有感觉到撕扯的疼痛?”
路加虚弱地点头。
“诅咒根深蒂固,以我的能力暂时无法寻找到它的根源。”兰斯自责道,“或许需要查阅更多典籍才能寻到解除诅咒的方法。”
路加闭上了眼。
“变成魅魔之后,我身上还会发生什么?”
“魅魔行踪隐蔽,我所知甚少。”兰斯说,“殿下不必担心,您身上的黑魔法稀薄而且不稳定,可能很快就会变回人类。”
总算有个好消息。
“在我变回来之前,对外称‘小王子的管家意外身亡,小王子借酒消愁,概不接客’。”路加吩咐,“至于有关魅魔的记载……这里倒是有一座图书馆。”
圣鸿林夏宫的神学图书馆虽不比都城和圣地的庞大,却是最古老的。
若想获得图书馆的进入许可,或许还要费一番功夫……
他意识有些模糊,身体轻轻晃了一下,又很快坐稳。
“夜深了,殿下今晚先休息吧。”
路加还想再撑,兰斯的动作温柔却很强势,不由分说把他塞进被窝里躺好。
路加埋在被窝里缓缓转了个身,侧身蜷缩起来。他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茧,整张脸都藏进了被子,只留了一小簇金发。
“你出去。今晚我想一个人呆着。”他闷闷道。
兰斯似乎想劝说什么,最后只是俯下身。
“是,殿下。”他温声道,“我就在门外,如果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呼唤我。”
路加没有回应,像是睡熟了。
等房间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他从被窝里探出小半张脸,发现兰斯在床头为他留下了一盏小小的烛灯。
路加摸了摸发间那顶小小嫩嫩的角,里硬外软,捏起来没有感觉,使劲掰会疼,和指甲的感觉差不多。
其实他说了谎。
兰斯的圣力注入他体内时,并没有所谓的诅咒被撕离的撕扯感。
有的只是他自己的灵魂分崩离析的痛感。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诅咒。
他就“是”魅魔。
那些圣力伤害的不是莫须有的“诅咒”,而是他本身。
羊皮卷中从来没记载过小王子的生母,那似乎是一位籍籍无名的情妇。
但如果仅仅是普通情妇的话,滥情好色的国王为什么会对她母亲念念不忘,甚至还违逆教廷把他封作王子?
他的生母说不准真的是魅魔……
还有赫卡庄园里的那只吸血魔。
路加伸手看向那枚衔尾蛇环戒,今晚戒指上的紫水晶仿佛格外饱满餍足,盈动着邪恶的光泽。
那时他还不懂吸血魔的话,现在想来,那只吸血魔恐怕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并且一直在帮他伪装成人类,直到登上王位……
——恶魔登上王位,这对光明神教简直是奇耻大辱,不是吗?
路加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他可不喜欢做别人的棋子。
身体的疲惫淹没了路加,他努力打起精神,最后还是撑不住倦意,陷入了昏睡。
这一晚发生了太多惊变,路加本应该彻夜难寐,但或许是因为热牛乳太有效,他竟就这么昏昏沉沉睡到了大天亮。
还是门外夏佐吵吵嚷嚷才把他闹醒的。
路加迷糊了一下,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自己的额头、后背和尾椎骨。
感谢光明神,本来就不太明显的魅魔体征完全消失了,镜子里的他除了憔悴了点,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他变回人了。
脑子里紧绷的弦猛地放松,疲惫感夹杂着各种情绪如潮水般涌来。
路加整个人都垮下来了。
他皱起眉望向门的方向,胡乱抓了几把头发。
吵什么呢?
昨晚烟花会上,夏佐被人流冲散后,就一直在寻找路加。
他在人群中隐约望到了那个叫兰斯洛特的银发仆人,又看到路加被他牵着手,护在怀里跌跌撞撞往远处走,也不知道那人要把路加拐到哪去。
夏佐一想怒不可遏,转念又一想这有什么奇怪?
那个兰斯洛特本来就是路加的情人,他们俩做什么,自己貌似也管不着。
但还是很气,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按捺住自己想要破坏路加和别“亲热”的冲动,一直挨到天蒙蒙发亮,才有了借口去路加的住处找他。
和仆人一打听,才知道昨晚殿下醉酒,是兰斯一路抱回来的,还没进卧室,就迫不及待地亲……亲上了。
“殿下很热情,兰斯都有些招架不住了呢。”小女仆这么说着,绯红了脸蛋。
夏佐一听,再一想象,脑子都炸了,也没想清楚要做什么,举步就要往里走。
小女仆连忙将他拦下来:“兰斯说过今天殿下会晚起,大家做事都要轻些,不能扰了殿下休息。”
为什么晚睡晚起,答案不言而喻。
夏佐脑子里最后一根筋崩断,瞬间变成了一只狂躁的红毛狮子,足足有七八个王子侍卫上手,才把他架回候客厅。
他喝了三杯冰块柠檬水,数了一会儿军靴上的小刮痕,冷静下来。
十分钟之后,他借口去逛花园,中途甩开仆人,从城堡另外一侧徒手爬上了路加所在楼层的窗台。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在走廊里看到了兰斯洛特。
兰斯站在门边,衣衫齐整,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没有任何情|欲的痕迹。
发觉窗外有人,兰斯转向夏佐,眼中的冰冷和锋利稍纵即逝,很快就恢复了淡漠。
有那么一瞬间夏佐以为他会动手,全身紧绷,险些摔下城堡。
随即他噗嗤一笑。
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奴隶罢了,有什么可怕?
兰斯平静地向他比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便移开了视线,垂眼静思其他事。
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装给谁看呢。”夏佐低声说着,一步一步走过来。
兰斯像是没听到他的话。
夏佐一把扯起他的衣领,发现兰斯左脸上有一个拳印。
是昨晚路加留下的。
夏佐慢慢笑了:“看来你也没有那么受宠。”
“殿下还在休息。”兰斯压低嗓音。
他对夏佐莫名的敌意略有不解,若是其他时候他自然可以和此人私下解决,顺便清算一下这位塞西尔少爷屡赠殿下淫|秽书籍的问题。
但现在不行。殿下吩咐他在外面看守,他需要留在这里,寸步不离。
“都是男人,你有什么打算,我心知肚明。”夏佐冷笑,“奉劝你别动歪心思。既然温士顿家族失了权势,就别奢望更高的地位。”
他逼近兰斯,缓缓道:“如果我发现你想利用路加做什么,我会让你消失得一、干、二、净。”
兰斯在夏佐像狼狗一样的眼珠里,发现了蛇一样的嫉妒。
原来是这样。
兰斯似乎明白了什么。
出于某种他自己都不甚明晰的动机——兰斯淡淡看着夏佐,像是不经意间偏过头,丝绸般的长发缓缓滑落,露出了一段脖颈。
颈侧两道抓痕猛然跃入了夏佐的视野,赤|裸裸地宣誓着所有权。
兰斯冷淡地瞥向他,藏在银色睫羽下的绿眼睛里,似乎透露出几分怜悯。
夏佐觉得他仿佛淡淡笑了一下。
——嘲笑。
夏佐彻底爆了。
他狠狠把兰斯掼在石墙上,与此同时,他们身边的门“嘭”地被撞开。
“吵死了,有完没完!”路加一身睡袍,抱着两个枕头,赤脚站着,“死人都能从棺材板里吵活!”
“路加……”夏佐讪讪。
路加拽起怀里两个枕头,一左一右砸向夏佐和兰斯。
兰斯抱住枕头,看到路加样貌恢复了正常,不由露出了微笑。
夏佐的脸埋在枕头后:“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所以一早就来了……”
“滚!”路加吼道,“我累死了,好几天没睡个好觉,今天谁都不见!”
发表完赖床宣言,他便如来时一般“嘭”地关上了门。
夏佐偃旗息鼓,蔫蔫地傻站着,从枕头里扯鹅毛玩。
却见兰斯礼貌地敲了敲门。
“做什么?”路加在里面听出了兰斯的敲门声,“狗都比你会看门,我还要朝你兴师问罪呢,就这么着急领罚?”
“塞西尔少爷毕竟是殿下最好的‘朋友’,身为下人我不便管束。”兰斯解释。
“管他是谁。我的命令是你行为的最高准则。”里面的声音又飘远了。
“是,殿下。”兰斯微笑道。
夏佐眼睛瞪得像铜铃,对着兰斯咬牙切齿。
这个奸诈狡猾的小人!
“对了殿下,”兰斯温声道,“如果殿下还想继续睡觉的话,我想您需要一个枕头?”
里面静了静。
圣鸿林夏宫的配给没有王子府邸那么齐全,路加卧室里唯二的两个枕头,都在他释放起床气时当做炮|弹扔了出去。
路加:“……”
兰斯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一条缝隙,一只白净的手伸了出来,揪住兰斯递过去的枕头,又“嗖”地缩了回去。
门关上。
痛失一次讨好机会的夏佐抱着掉了大半鹅毛的枕头,气得脸色发青。
兰斯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的态度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妥,但经历过之前那些事之后,夏佐怎么看都觉得兰斯是在挑衅。
夏佐吸足一口气,瞥了一眼路加的房门,又憋了回去。
这里不适合。
“出去再打。”他咬牙切齿道。
如何让自闭的小王子走出房门成了当日最大的难题。
路加和小王子同岁,满打满算也不够十八,穿越后遭遇了这么多事,差不多到了心理上的极限。
在被窝里蒙一整天逃避现实似乎也不错。他消沉地想。
任何敢来打扰他的人都被轰了出去。
饭也不想吃。
——这就有些让人担心了。
“殿下,午餐……”门外兰斯再次开口。
“滚。”
“殿下,这次是……”
“我说了不吃!”
“这次是我,哥哥。”少女清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阿芙拉。
关于这个妹妹,路加总觉得亏欠她良多,尤其是发生了昨晚的事之后。
他立刻爬起来扒拉了两下头发,勉强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床让它们至少看得过眼,然后轻咳一声:“请进。”
金发碧眼的少女走了进来。
“我还以为哥哥会像个宿醉的流浪汉呢。”阿芙拉笑盈盈地说,“不愧是哥哥,即便邋遢一点也很好看。”
路加抿了抿唇。
他下唇自己咬出来的伤痕还未痊愈,眼尖的阿芙拉立刻发现了那处小伤,提议道:“我帮你?”
“嗯。”路加乖乖扬起下巴。
阿芙拉扶着他的下颌,将治愈性的圣力渡入其中。
变回人类的路加并不会和圣力产生排异反应,细小的伤口逐渐修复。
“嘴唇,嘴角,还有舌头……”阿芙拉意味不明地笑了,“昨晚很激烈呀?”
路加的脸刷地红了,因为尴尬。
“是我自己咬的。”他恶狠狠地说,“吃糖吃坏了舌头。”
“嗯,嗯,都是糖……”阿芙拉显然不信。
她收回了圣力,路加舔了一圈口腔,不由赞叹妹妹的治愈术十分精妙。
圣力的觉醒和个人性格与经历有关,阿芙拉的祖父是宫廷医生,她从小就喜欢疗救小猫小鸟,圣力也全往治愈发展了。
不像某个毫无痛觉,还一点治愈术都不会的人。
“兰斯身上有几处伤……”路加欲言又止。
“刚才在外面我已经替他治疗过了,”阿芙拉皱眉道,“哥哥,你们究竟激烈成什么样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伤势?”
“我砍的。”路加实话实说。
“脸呢?”
“我揍的。”
“手?”
“我咬的。”
路加一点点低下头去。之前他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然而在阿芙拉面前,他却像个被训斥的孩子,有些坐卧难安。
阿芙拉不太赞同地看着他:“之前外界那些有关你的奇怪癖好不会是真的吧?”
“我和他清清白白,真的。”路加拉住阿芙拉的手,“你要信我,兰斯应该爱慕……”
他住了嘴。
他想撮合兰斯和阿芙拉,然后呢?
他自己变成了魅魔,无意识亲吻了兰斯——之后再为了掌控权力,把他推给妹妹?
如果真这么做,路加自己都会恶心自己。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路加指甲抠抓着掌心,又产生了藏回被窝的冲动。
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舒展开他的掌心。
阿芙拉抚平了那几弯月牙形的小指甲印,双手握着路加的手。
“不论哥哥想做什么,想喜欢谁,我都会支持你。”她微微笑着说,“无论别人怎样说哥哥,我都会一直爱您。”
路加眼睛略微酸涩。
在羊皮卷里的那个世界,阿芙拉也一定是这么和小王子说的吧?
她为了他和他的国家远嫁传教,客死异乡。像那样无法保护她的国家,无法保护她的教会……为了这些东西而死,又何必呢?
路加本觉得夺取了阿芙拉哥哥的身体,就要还给她一个更好的哥哥。
事实上是,他的到来反而加速了阿芙拉远嫁的历史进程。
不,他不会让那件事发生的。
“我一定会保护你。”路加握着她的手,向她认真发誓。
“又说胡话。”阿芙拉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指,“连饭都不吃,哥哥要饿成干尸变成鬼魂保护我吗?”
“……我吃。”路加梗着脖子说,“叫人准备午餐,我要去会客厅。”
“兰斯已经去准备了,他可真了解你。”阿芙拉嘟嘴,“他对哥哥一片赤诚之心,哥哥可不要再随便伤害他了。”
路加有气无力地滑进被窝里。阿芙拉对他们的关系误会已深,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除了加速厄运,他的到来还拆散了妹妹的姻缘。
真是棒极了。
他闷在被窝里想。
半个小时后路加前往会客厅用餐,惊讶地发现夏佐还没走,更惊讶地发现夏佐一瘸一拐,活像个被揍断腿的木乃伊。
除了小时候某次夏佐偷溜出府邸去找小王子玩,被塞西尔伯爵发现后揍得全身骨折,路加还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一面。
“你和熊打架斗殴了?”他挑起眉头。
“熊?呵呵。”夏佐瞟了一眼兰斯,迅速收回了目光。
二十分钟之前,他好不容易等到兰斯从那该死的门前离开下来,便向兰斯发出了决斗挑战。
“我时间很紧,”兰斯彬彬有礼地回答他,“恐怕无法为塞西尔少爷善后了。”
那时夏佐没理解他话中的意思,还以为他在找借口逃避。
直到决斗开启一分钟后他断了腿倒在地上,看到兰斯端起托盘转身匆匆去厨房,才知道没时间“善后”的意思是没时间“善后他的腿”。
谁能知道一个看似单薄无力的小情人,身手却丝毫不差,体内还有股奇怪的力量呢?
简直是恶魔上身。
他是很想和路加告状。
但被一个奴隶打成这样实在太丢脸了,这怎么能说出口?
夏佐气闷,只能暗示路加:“兰斯洛特深藏不露,在你身边一定另有打算。他很危险。”
此时兰斯正站在路加身边为他切牛排,似乎根本没听到夏佐的恶言。他神情平静,动作平稳,银刀和瓷盘之间没发出一点声音。
路加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对夏佐的敌意有些好笑。
他们之间如果有利益冲突也是在原书的后期了,难道这也属于野兽的预知本能?
“他只是个仆人、奴隶。你针对他,掉不掉价?”
“他不是个简单的奴隶。”
“我知道。”
“你知道还……?”
“夏佐,你的志向就只有这点?”路加放下刀叉,“在城堡外面练习攀爬技术,然后摔断一条腿?”
“不是……”
“那是怎么断的?”路加皱眉,“说出来,如果是下人的过错,我会为你惩治他们。”
夏佐又看了眼若无其事的兰斯,一口气憋着出不来。
这家伙早就算准了他不会说出来!等着,他总有一天会把绵羊皮下的狐狸尾巴揪出来……
路加见夏佐吞吞吐吐,以为他只是习惯性的挽尊,便不再怀疑断腿的真相。
他从侍从那里接来了早上的信件,率先打开了从赫卡庄园那边的“情人”带来的“情书”——或者说搜集的情报。
“你父亲下周要被派去北方的封地。”路加转动着叉子道。
夏佐一愣:“什么时候决定的事?我都不知道。”
“前天夜里刚决定的。”路加不辨喜怒道,“宫相大人行动倒是很快。”
夏佐明白过来:“弗罗门斯公爵想把我从你身边支开。”
“没错。”路加皱眉道,“我已经尽力将你摘出‘国王狩猎日’的事件了……但他们显然把刺客们的死归咎到了你头上。抱歉,夏佐。”
的确,安其罗是一枚藏在暗中的棋子,弗罗门斯公爵不知道安其罗的存在,就只能联想到军人出身的夏佐·塞西尔。
夏佐听得云里雾里。
“不过这是一个机会。”路加斜斜打量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有什么能我帮到你的?”夏佐直接说。
路加笑了:“我的意图很明显吗?”
“以我们的交情还需要拐弯抹角?”夏佐双臂交叉,直爽地往后一靠,“能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说。”
路加心中一暖。他微微一笑,又很快正色下来。
“总而言之,就是探取北方蛮族的弱点,和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详细的我会写信给你。”
王后想把阿芙拉嫁给那些蛮族,两国交涉的到来不会太久,如果想阻止厄运,他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准备建立一份牢固到媲美联姻的联系。
“那你可真找对人了。”夏佐道,“我和他们流着一部分相同的血液,这件事也只能我办到。”
“不,不单是因为这个。”路加诚挚地望着他,“是因为我只信任你,夏佐。”
夏佐的脸和眼圈慢慢红起来,他几乎快感动哭了。
这名高大的蛮族后裔看起来硬朗又缺心眼,实际上却很感性——尤其是面对热血兄弟情。
路加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手探向前胸的口袋里,将巾帕递给他。
夏佐接过了巾帕,最后也没掉眼泪,只用手背揉了揉英挺的鼻梁。
“我必不负殿下重望。”他瘸着一条腿单膝下跪。
“保护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路加笑着叹了口气,“首先要把这条腿养好。”
夏佐又蔫了下去。
“只可惜没法和你一起参加今年的‘五月花舞会’了。”他遗憾道。
路加回想了一下,不由轻笑出声。
贵族们擅长给自己找乐子,四月最盛大的活动是“国王狩猎日”,五月则是“五月花舞会”。贵族们以面具示人,许多少女都会在这疯狂的一夜中遇到心仪的情郎。
去年小王子为了讨好国王必须在舞会上穿裙子,为此每天大发脾气。而舞会当天,人高马大的夏佐也穿了一身专门定做的宫装短裙,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就没太多人关注嘲笑小王子了。
小王子当时应该很开心吧。
路加一边挖小蛋糕吃一边笑,感觉回忆里都是甜的。
“你喜欢吃那东西?”夏佐注意到他手里的小蛋糕。
路加很挑食,很少会专注一份食物。但今天他挑挑拣拣吃了些烤肉之后,便一直端着那份其貌平平的小蛋糕吃。
经夏佐提醒,路加也有些迷茫:“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今天的格外合胃口。厨娘没换吗?兰斯?”
“回殿下,还是玛吉太太。”兰斯道。
路加有些犹疑。
“少吃点甜食吧,”夏佐挑眉,“别等我回来发现你胖成头猪,认都认不出来。”
路加冷笑一声,回敬道:“塞西尔少爷也是,以后还是少看骑士小说为好。什么‘不负殿下重望’,如果您没瘸腿说那话我还觉得没那么好笑。憋笑很辛苦,请您体谅我。”
“……”
论嘴毒,他必定比不过路加。
就不该起这个头。
路加将骂骂咧咧的瘸腿大少爷送走后,兰斯和仆人们一起撤掉餐桌上的残羹冷炙,送回厨房。
“怎么样,殿下喜欢这次的甜点吗?”厨娘玛吉太太问。
玛吉太太在路加的府邸担任厨娘已经有五个年头,她的儿子也在路加手下做侍卫——没错,就是前些天在国王御道上路加顺口救下来的那一对母子。
从此之后,他们对路加除了职责所在以外,多了对救命之恩的报答。
兰斯笑着将那只空了大半的蛋糕杯给她看。
“我想是喜欢的。”
“哎呀,这可真少见。”玛吉太太欣喜地拍着手,“看来你下的功夫没白费啊。”
那只路加很喜欢的、相貌平平无奇的小蛋糕,是由兰斯亲手做的,从熬制奶油、烘焙到冷藏脱模。
“多亏了您的教导。”兰斯微笑着将它放进纸箱中。
“剩下的扔了怪可惜,不如你吃掉吧。”玛吉太太说,“我想你该不会介意殿下吃过?”
“……可以吗?”
“毕竟是你的心意,总比被野狗吃掉好吧。”
兰斯将它取了回来,端在手心里。
路加用餐礼仪规范,用过的蛋糕切面整整齐齐,从切面的痕迹上,便能想象到小王子手腕一压一扬,吃掉之后,露出一点点甜蜜幸福的笑容。
兰斯小心翼翼地叉下一块,送入口中。
和殿下吃同一只蛋糕。
他不由弯了弯眼睛。
“你尝出味道了?”玛吉太太惊喜地说。
兰斯一怔:“没有。”
“还是没有味觉吗……”玛吉太太感慨道,“都说神明赐予一件东西,就要收回另一件。不过像你这样毫无味觉还能掌握厨艺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谬赞了。”兰斯谦逊道,“我只是很想把这件事做好。”
“人们常说我能做出好菜,是因为我小时候很爱吃,真正喜欢,菜才会拥有灵魂。”玛吉太太慈祥地笑着,“对于你来说,甜品里的灵魂是你对殿下的喜欢吧?”
兰斯微微一怔,垂眼道:“是的,我喜欢着表露出‘喜欢’的殿下。”
他眸光淡然:“能做出什么东西让殿下喜欢——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事了。”
午餐时夏佐·塞西尔对殿下单膝下跪的场景印刻在了兰斯的脑海中。
夏佐是殿下的利剑,能为他征战沙场,能为他深入敌营探取情报,能光明正大地牵起殿下的手,拉殿下去赏烟花。
兰斯以前从未想过身份的不同会带来什么,也没在意过公爵少爷和奴隶之间有什么区别。
可现在他发现,失去地位的他,能为殿下做的事少得可怜。
也只有手里这只小蛋糕了。
不过,一直维持这样的状态,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我想我知道‘甜’是什么感觉了。”
兰斯对玛吉太太说。
“是这样的。”
他回忆着路加的表情,缓缓露出了一个甜蜜幸福的笑。
春天的风从窗外吹来,带入花朵的芬芳,拂动兰斯的银发。
没有痛觉,没有味觉,兰斯在遇到殿下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些事。
而遇到殿下之后,他也不必为此担忧。
似乎见到路加的之后,他就明白了疼痛是什么,甜味是什么。
从一次皱眉体会到对方的疼痛,从一个笑容里共享了灵魂深处的味道。
还有从吻里……
兰斯有些呆怔,手指停在嘴唇上一厘米的位置,隔空摩挲。
他舍不得真正触碰,以免新的触觉覆盖了路加的嘴唇吻在那里时的感觉。
正在这时,有人闯进了厨房。
“有人找你,兰斯!”
“谁?”兰斯收回手指。
“一个老头,没见过。”
兰斯处理好手边的事,走了出去。
他在后厨空旷的巷道里找到了要见他的人。这里除了他们以外别无他物,两面都是高耸的石墙,偶有一只飞鸟从高空掠过,振翅之声清晰可闻。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驼背躬身,穿得邋里邋遢,有些眼熟。
“没错,就是你了。”老者拊掌大笑。
他说话声音和打呼噜一样响亮,兰斯这才想起,那天下雨,他和殿下在小破屋里烤火,就是这名老者一直在窗前睡觉打鼾。
那时他状态很差,对外界发生的事多有疏忽。现在回忆起来,为了防止烟尘呛到殿下,他用过一个小型光幕术。
“我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老者笑眯眯地说,“——用你的圣力。”
兰斯的眼神戒备起来。
“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老者道,“先谈报酬吧。你想要什么?”
见兰斯不语,他便自顾自说起来。
“脱离奴籍获得自由?”
“在教廷拥有一席之地?”
“获得爵位和骑士称号?”
“还是说……全大陆最古老的图书馆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