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微怔。
他的目光聚集在眼前摇荡的一片海水间,似是在回忆。
眼前的海是一面镜子,能够清晰映出他自己的面容。
偶有细漾,也像是大海在极静状态下,从深处传来的痉挛。
整个海洋,都在竖着耳朵等待南舟的答案。
这才最让南舟困惑。
——他的答案,应该是“没有”才对。
永无镇里,他是唯一拥有清醒意识的人,没有任何可以称为朋友的存在。
后来,当世界意外开放之后,他丢失了一段记忆。
等到他在大巴车上醒来,就和江舫、李银航在一起了。
他们都很好,可是和“朋友”还有一点距离。
虽然江舫看起来很想要,但南舟还没有考虑好,到底要不要接受江舫成为自己的朋友。
而游戏规则说得非常清楚。
记忆之海问出的问题,都是经过读取后,确认自己能够解答的。
看起来,它习惯用量化的数据来评估人类的感情。
南舟的记忆力向来很好,而且也是一个擅长用各种标准和数据量化自己情感的人。
但目前的问题是,他的记忆当中,缺乏了一段相当重要的、客观的、可供参考的数据。
换言之,他想得分,恐怕需要盲答。
南舟将玻璃瓶在自己身侧稳稳摆好。
他问道:“亲密的标准是什么?”
小人鱼回答:“可以是任何事。记忆之海会根据你的记忆做出正确与否进行评估。
南舟:“我们为什么要相信它的评估?”
小人鱼:“记忆之海是客观的,不会撒谎。”
南舟确认:“不会撒谎吗?”
小人鱼:“是的。”
南舟:“那我和我的同性朋友,一起做过的最快乐的一件事是什么?”
小人鱼:“……”
南舟:“它不进行验证,我怎么能相信它不会撒谎?”
小人鱼:“……”
见小人鱼牢牢闭上了嘴,不打算作答,南舟也没有继续步步紧迫。
他也知道,记忆之海对记忆评估的真实性,就像满月能全方位克制他一样,是游戏角色功能最根本的设定。
如果能够在评估结果的真实性上做手脚,那么,玩家在根本不会露面、且对他们具有绝对裁决权的“记忆之海”面前,就是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小白鼠。
游戏的平衡性就不复存在了。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要如何用自己的记忆,去贴合记忆之海的这把标尺。
南舟更换了问题:“记忆之海怎么能知道我的记忆内容?”
小人鱼再次开口解释:“你们所在的这块岩石,就是中枢。”
南舟:“哦。”
他把指尖搭上了自己这块海马状岩石的头部,摸索一番,修长指尖掐按住岩石一角,稍一发力——
咔嚓一声。
海马的头和他的身体说了再见。
小人鱼:“……”
小美人呆住了。
礁石像是某种修复力极强的生物,不消片刻就原地生长出来。
南舟将手中的海马头投向海底深处,又故技重施,掰断了海马的脑袋。
记忆之海:“……”
……你是不是手欠?
这句话,脸皮薄的小人鱼没有转述。
南舟的确是手欠。
他纯粹是讨厌有人不经商量地偷窥自己罢了。
他一边跟记忆之海提供给他们的海马回岩石掰头作对,一边和小人鱼闲聊:“距离天亮还有多久?”
小人鱼抬头,迎向皎洁的月色:“现在是夏季。”
南舟也和她一起抬头,定位了月亮的轨迹:“啊。那离游戏结束还有4到5个小时。”
熟悉海上气象的小人鱼给出了一个准确的时间:“是5个小时。”
听南舟提及时间,李银航才意识到,南舟在自己回答时,那不引人注目的一皱眉是因为什么了。
刚才,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问题吸引了过去。
大概是学生时代养成的思维习惯作祟,问题一到眼前,她就下意识地答了,却忘了每个问题作答的时间极限是15分钟。
她懊悔地一咬唇。
小人鱼明明规定过游戏结束的时间是天亮的。
不管知不知道答案,都该采用拖字诀。
为了拖延时间,南舟甚至问起了小人鱼平时在海里怎么狩猎。
小人鱼也是个温吞性子,有问必答。
时间随着海波点点流逝。
一旁的江舫也在默默掐着时间,等待那个答案。
他知道南舟不再记得过去的自己。
因此他不知道南舟会说出什么来。
江舫只担心他说错。
而在这份担心之外,还像野草一样,滋长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期待。
回答进入倒计时,小人鱼看向他的目光,带了一丝无言的催促和专注。
接收到小人鱼释放的信号,南舟卡在作答时间结束之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和他在一起,最快乐的事情,就是……”
南舟顿了顿:“他抱着我,咬了我的脖子。”
李银航:“……”
反应过来后,她忙抬头望天,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大佬果然是大佬。
自己这台led灯泡几乎是长在他们身边了,他们竟然还能抽出时间搞这么野的事情。
江舫垂下头去,掌心收紧。
小人鱼阖上眼睛,静听记忆之海的批复。
十数秒后,她又张开一双明眸,温和地一点头:“是的。回答正确。”
南舟不动声色地在心底“咦”了一声。
……居然真的可以。
他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了。
他不自觉抬手,隔着薄薄的衣料,细数着颈后的齿痕。
这记咬痕是残留在南舟身上最特殊的、无法溯源的痕迹。
他曾推想过咬痕的来历。
或者是自己和谁结了仇,或者是和谁结了爱。
凭常理推断,自己不可能将这样脆弱的位置轻易暴·露给谁。
能在他这里留下伤口的,就算不是朋友,也是非常亲近的人了。
南舟相信,它包含着别样的情绪。
或许那人是恨爱到了极致,才会这样发狠,恨不得将他撕裂开来。
但因为不记得究竟是恨爱的哪一端,南舟只能赌。
他猜想着这一口咬下时是怎样的场景,自己又该是怎样的心情,但一旦深想,周身的肌肉群就紧跟着紧张起来,仿佛一片轻薄的蓝丝绒包裹着身体、不断收拢的感觉。
轻微的痒,轻微的柔软,轻微的不能呼吸,却又很舒服。
南舟想,如果能被一个人这样在意地咬住脖子,那一刻,一直希望有一个朋友的自己,应该是快乐的。
他没有注意到,一侧的江舫手指搭上了自己的唇畔。
修长的食指敲打着唇角。
口腔里似乎再度弥漫起了淡淡的血腥气。
他知道,南舟是根据自己身体上的残迹进行的推测。
只是,那段记忆,对江舫来说并不多么美好。
漂流瓶入水,自由旋转,挑选着下一个答题者。
瓶口再次对准了李银航。
这次的问题是:“你最害怕的三件事物是什么?”
……李银航张口结舌。
她怕的东西非常多,光是会飞的南方蟑螂、胡蜂、蛇和蟾蜍这几项,就可以先内部k一番。
李银航花了足足十五分钟来确证自己的记忆,以及尽可能精简凝练地组织语言。
她答道:“一切人或事物的死亡。”
“没有钱。”
“鬼怪。”
小人鱼却在聆听了大海的答案后,惋惜道:“错了。”
“你惧怕一切的死亡。”
“你惧怕没有钱。”
“你惧怕自己因为无能为力拖累到别人,可即使如此,你还是无能为力。”
话音落下,木偶化的麻痹感延伸到了李银航的大腿根部。
连续两次失利,再加上最后的那句定论,让李银航的心态瞬间爆炸。
这次的游戏不需他们耗费任何体力,不需要他们躲藏、逃命、奔跑。
或者说,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记忆就根植在他们的大脑中。
真切的恐惧和害怕,也根深蒂固地生长在那里。
她只能用指尖扣住身下满布着细小孔洞的岩石。
冰冷的海水顺着孔洞不住上漫,沁着她的掌心,让她的呼吸越发急促,身体也跟着海浪的节奏轻轻发抖。
耳畔尽是潮汐尖锐的轰鸣,在他们头顶上不断旋转的月球引力,牵引着她的心潮,澎湃紊乱。
直到她听到南舟清冷如月的声音。
“不会的。”南舟说,“你不会拖累谁,也不会落后多少。”
“只要拉你一把,你总赶得上来的。”
李银航恍惚着睁开眼,发现漂浮在水面的第四个瓶子,瓶口仍对准了南舟。
南舟拾起瓶子,将两个空玻璃瓶并排齐放。
展开字条的窸窣声,伴随着南舟淡淡的和她说话的声线,莫名给人一种心安的力量。
李银航强忍下眼眶里的温热,乖乖整理好心情,努力为下一次随时会到来的问题做好准备。
南舟抽到的瓶中问题是:“让你印象最为深刻的异性是什么人?”
既然不是问名字,那么这个问题对南舟来说并不难回答。
拖足十五分钟后,南舟给出了答案。
他说:“有一位女士,曾为我种下了一棵苹果树。”
可是,当给出答案时,南舟清晰感受到了从脚底深处蔓延而上的麻木感。
他不由一愕,随即盯着自己逐渐木化的双腿,神情困惑。
“不是。”小人鱼说,“不对。”
南舟:“……答案是什么?”
小人鱼:“是你的妹妹。”
南舟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什么。
他承认,妹妹的确对他的人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她毕竟是因为自己而死的。
但论“印象深刻”,不管综合什么样的因素评估,妹妹都不该优先于苹果树女士。
妹妹是他早就意识到的、虚假的家人。
苹果树女士却是他漫长孤寂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真正的生命。
那一刻的心跳如鼓,是他生命里任何一个时刻都无法复制的。
虽然只看了一眼,可直到现在,他还能用笔尖勾勒出苹果树女士唇角的笑容。
苹果树女士在他心里的地位,只比朋友的关系差一点点。
然而,话到唇边,他咽了回去。
南舟揉着僵硬无比的小腿,将漂流瓶里的主语、宾语、定语一一掰开,一词一词地思考自己回答错误的原因。
最终的落脚点,落在两个词上。
“印象最为深刻的”。
以及“异性”。
他不禁开始考虑一个先前他从未考虑过的新问题:
——苹果树女士,是“女士”吗?
漂流瓶第五次旋转时,瓶口终于第一次对准了江舫。
目前,他们共回答了四个问题,时间过去了将近50分钟。
距离天亮,还有四个小时零十分钟。
参与游戏的只有三个人,江舫直到现在才抽中,运气不可谓不好了。
他俯身拾起向他游来的漂流瓶,甩一甩瓶身上的水珠后,取出了答题纸。
看到白纸黑字上写着的问题,江舫眨了眨眼,嘴角抿紧,面颊泛起了红。
不消多说一个字,他的神情就已经蕴含了一篇万语千言的对白,出卖了一个极端理智和功利主义者的心动。
南舟:“是什么问题?”
他的语气带着点奇妙的艰涩,念出了纸上的问题:“你第一次吃醋……是因为什么?”
李银航:“……”
为什么到了江舫这里,画风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