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悦来楼,江宛便往楼上走。
程琥背对江宛坐在窗边,江宛见他托着腮一动不动,便用那把“枪出如龙”的扇子,往他肩上一敲:“底下有个卖擂茶的摊子,芝麻香得不得了,你吃不吃?”
江宛轻快地转到他对面坐下,见程琥的脸上有一大块淤青,着实一惊。
“你跟人打架了?”
程琥闷着头不说话,只转着面前一枚小小的杯子。
江宛笑了:“那你赢了没有?”
“当然赢了。”程琥立刻抬头。
“赢了怎么还苦着脸?”江宛刷地展开折扇,“我请你去吃腌笃鲜好不好,楼下那家迎留馆刚开张,说是正经的徽州风味,我正想去尝尝。”
程琥可有无可地点了头。
他丧里丧气的,等热腾腾的汤锅一端上来,却也不禁咽了下口水。
汤汁浓郁,笋香肉酥,程琥连着吃了两碗饭,才放下筷子。
人吃饱了,眉眼也就舒展了。
江宛看着他乌青的眼角,忍不住又问:“你为什么和人打架的?”
程琥嘴硬:“我没和人打架,这是撞的。”
窗外突然响起了喧哗声。
江宛朝外看去,见一溜皂衣官差正押送着一群戴枷的犯人游街。
汴京有句俗语——游街不砸臭鸡蛋,不如不看。
所以每次游街的时候,街上就全是臭鸡蛋的味道。甚至还有人会专门攒着臭鸡蛋,就等有人游街这一天拿出来砸个痛快。
江宛:“这是什么人?”
程琥眼力还成:“户部官道案。”
“没想到福玉被绑一回,绑她的人从此没了动静,反倒是户部,拔了萝卜带起泥,掉下去不少人。”
程琥做出个老成的模样,叹息一声:“古往今来,受贿是最禁不起查的。”
犯人中除去涉案官员,还有其家眷,江宛便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戴着沉重的锁链,走得十分艰难。
程琥也看见了,便道:“小孩子倒是无辜。”
江宛想了想,说:“到底是用了长辈拿回来的脏钱,若说无辜,冻死街头的孩子无辜,还是她无辜呢?”
程琥点头:“你说得对。”
江宛却笑了:“你心地良善,这是好事,若未来真的出息了,对百姓来说也是好事。”
程琥紧紧抿着唇,不知想到了什么。
“听说你要进金吾卫了?”
程琥摇头:“是去京郊大营。”
“可是你母亲分明……”
“我骗她的,去金吾卫里混日子,和我如今有什么分别?”程琥得意道,“表叔知道我的脾气,他就算让我去金吾卫我也不去,就像他当时去池州,始终不愿我跟着,我还是悄悄跟上去了。
程琥顿了顿:“说起这个,当时你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江宛一怔:“你没问过你表叔吗?”
“他说是冲他来的,可我也不瞎,明明就是冲你,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肯说了。”
江宛摇头:“他都不能说,你又觉得我能说?”
“你们都当我是孩子,所以才不肯告诉我。”
程琥这头赌气起来,那头却真有个孩子哭起来了。
原来那囚犯队伍里并不只有一个孩子,有个与圆哥儿一般大的小女孩被臭鸡蛋砸中了脑袋,立刻栽倒了。
程琥看向江宛,面带不忍。
江宛一摊手:“我是不能管的,若我管了,人家只会砸得更狠。”
程琥踌躇道:“那我去说?”
“去吧,他们本就不该太难为孩子。”
“可我也不能直接救她。”
“你就跟领头的说,叫他们走得慢一些,再给那个女孩子一张帕子。”
江宛把自己的手绢掏了出来,递给他。
程琥点头,刚刚站起身。
却听外头骚乱骤起。
程琥顿时冲到江宛面前,观察周围的情况。
他们坐的位置离大门不远,就坐在紧邻街道的窗边,街上一旦闹起来,刀剑无眼,很可能会误伤他们。
程琥当机立断,道:“怕是有人要劫囚,咱们往里面躲躲。”
他一手护着江宛,一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与江宛一道朝店里退去。
路上的行人被鲜血吓破了胆,也有许多慌不择路地冲进了店里来。
程琥始终牢牢挡在江宛身前,神情镇定严肃。
他只懊悔今日出来没带剑,浑身上下就一把小小的匕首。
江宛大场面见得多了,伸着脖子观察街上的情形,忽然说:“那些人似乎不是来劫囚的,而是来杀囚的。”
那些蒙面人手起刀落,没有保护任何人的意思,只是杀了眼前遇到的每一个人,不论是官差,囚犯,还是路人。
难为她还有闲心关注别人的事。
程琥只顾着注意店里有没有杀手,听她说了,便也分神去看。
血色四溅,又有一个衙差被人砍倒,程琥有些待不住了。
江宛立刻注意到了:“你想去帮忙?”
程琥点头,但依旧稳稳站在江宛身前。
他才十五岁,娇生惯养的,未必能帮什么忙吧。
可江宛又想到池州那一路上,程琥与寻常护卫一样餐风饮露,栉风沐雨,从没叫过半句苦。
“你去吧,店里很安全。”江宛道。
程琥回头看她一眼,便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江宛暗道,若是程琥真能宰个杀手,也是功劳一件,便能去承平帝跟前,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建功立业的志向了。
刚刚想到此处,江宛便见程琥被人绊了一脚,砰地倒在了地上。
此时店里的人已经很多,挨挨挤挤的,许多人又要看热闹,又要躲热闹,游移不定,到处乱踩。
江宛顿时着急起来:“琥哥儿,快站起来。”
她一面喊,一面往往程琥摔倒的地方赶。
人群密集,她原先被护在角落里,倒是没什么感觉,现在走进人堆里,才觉得气味混杂难闻。
程琥已经自己爬了起来,破口大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踩了小爷的手!”
江宛扶了他一把:“你不曾受伤吧。”
程琥忽然挣脱她的手,抬脚回旋往后一踹,将一个脚夫打扮的男人踢倒在地,手中寒光一闪,匕首便没入那男人掌心,将他的手钉在了地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江宛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程琥一把拽到了身后。
“你……你这小贼……”程琥气得声音发抖,“你竟然……”
他没说下去,江宛自然要问:“他怎么了?”
“偷、钱。”这俩字像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戾气四溢。
这是偷谁的钱了,竟然惹他发这样大的脾气。
再一看他的脸色,真是铁青一般,嘴抿得死紧,还屏着气。
江宛一头雾水,只先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好了好了,别气了,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程琥才大口喘起了粗气。
“他该死!”程琥咬牙切齿道。
那男人抱着手掌哀嚎,嘴里的怒骂因变调也听不出在骂什么,鲜血不断溅在围观人的衣裙上。
腥臭味里又多了血腥味,程琥怒气上头感觉不出来,江宛却觉得窒息。
江宛安抚道:“既然他偷东西了,咱们把他交给官府吧。”
反正外面的打斗也都停下来了,大概是杀手已经被捉住了。
程琥仍气得胸膛起伏,又上前踢了那人几脚,才护着江宛出去了。
“夫人,”护卫们眼下才赶到,似乎也都与杀手搏斗过,满身都是血。
林护卫一见江宛的身上也有血迹,脸色一下就白了:“夫人可有受伤?”
“没有没有,这是程小侯爷见义勇为,他捉了个小贼,这都是小贼的血。”
程琥还是气呼呼的,江宛便扯了扯他的袖子:“差不多得了,你已经戳了他一刀,就别气了。”
程琥瞪她:“你知道什么!”
“嚯哟,人不大,气性还挺大。”江宛道。
程琥又瞪她一眼,大喊一声:“气死我了!”
扭头就走。
江宛被晾在原地,只觉得自己无辜极了:“气气气,气死你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