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亡

良辰已过,国君却仍未让人宣布开宴。

金銮暖灯,珠玉琳琅。朱烟随弦乐绕梁升腾,贵宾满座,宴席端庄。

首座上,国君钟阑撑着下巴,慵懒惬意却不出一言。身旁氤氲的暖香,袅袅绕在眉间,看不清面容。

宾客端坐不动,静默着互相打眼色。

大太监气喘吁吁地跑入殿内,凑到钟阑耳边:“陛下,还是寻不着人。教书先生说,公子姚今日上午就未去上课,下人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众人只见钟阑身周的氛围突然浓重。然而忽然一转,钟阑并未发怒,反而举起酒杯:“开宴吧。”

大太监一脸焦急:“可是这本就是您为公子姚办的生日宴。寻不到寿星可怎么开宴?”

钟阑轻描淡写地抿了口酒:“他估计宿醉在哪个角落里,若要等他醒,太阳都要落了。既有酒菜,就当请诸位吃场午宴吧。”

“……”大太监无言,良久才堪堪说道,“奴才这就传开宴。”

一场没有寿星的生日宴便这般诡异地开始、结束、散了。

王公贵族们回到家都不禁感叹,他们先前真的低估了陛下对公子姚的宠爱和容忍,不仅特意为他这么一个附属国送来的质子置办豪华的生日宴,还在寿星宿醉忘归后如此轻描淡写。

与此同时,向来凶猛威严的禁军挨家挨户敲门,像是一群丢了鸡崽的老母亲。就连百姓都一看便知,又是那不学无术的公子姚宿醉不归了。

大太监跟在钟阑身后,面露难色,终于还是多嘴了:“陛下,您当真不生他的气吗?”

“不气。”钟阑眯起好看的眼睛,“朕必须宠爱他。”

关于他们的传言沸沸扬扬,各种猜测都有,人人都钦羡公子姚的福气,但没人知道,国君为何无缘无故地宠爱他。

三年前,钟阑穿成了辛国国君。他同时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一心想要退休当个富贵闲人的无限流通关玩家。

这个小说世界就是他自己选来养老的地方。

原著男主是南穹国的皇子,被当做人质送往辛国,遭受了三年侮辱与苛待。成年后他继承南穹君位、统一天下,成为天下霸主,同时也报了当年之仇,让辛国君不得好死。

然而,辛国君,这炮灰角色,却是钟阑精心为自己挑选的。男主爱恨异常分明。原著中辛国君苛待他、侮辱他,所以不得好死;而只要钟阑抓住这三年时间好生宠爱这从小缺爱的少年,那么就能从“炮灰”转身一边成为从小缺爱的男主心中最值得依赖和尊敬的人。

不用承担责任,却可享受天下之主的尊敬,这便是完美的退休人生。

对钟阑而言,把控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易如反掌。唯一有点遗憾的是,公子姚被他宠成了个纨绔。但钟阑的穿越经验丰富,相信剧情线能自我修正。

眼看着三年之期即将结束,钟阑也不打算节外生枝,以免让这个年纪的少年产生叛逆情绪。

回到居住的升云殿,他安然将公子姚翘宴会的事情抛到脑后,拿出自己的退休计划册,靠在床榻上悠闲自得,细细想象将来让渡权力后的生活。

按照原著剧情,质子下个月就要被母国接回去了,后续的剧情不用他出场。钟阑一想到自己终于能躺平退休,嘴角甚至微微上翘。

大太监在一旁候着,重重叹气。

陛下的心态,真的无人能及。

忽然,负责通传的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唇颤抖,胸口起伏不定:“陛,陛下。出大事了,公子姚他……”

钟阑不悦,放下书册:“他又惹事了?”

“公子姚,他,他……”

钟阑不悦:“快说。”

“他落水死了!”

咚——

捧书的手仿佛失去筋骨,在金丝木床沿上砸出一声重响。

小太监还以为他是震惊过度,哭丧着脸解释:“尸首还是完整的,刚捞上来。”

“他是男主,有剧情庇佑,怎么可能会死?”

“他要是死了,谁来统一天下?谁来干治理天下的活?”

电光石火间,钟阑想明白了什么,眼睛慢慢睁大。

“男主是不可能死的……那只能说明,死的那个不是男主。”

喉咙似乎被巨大的痛苦撕裂,一点一点吐出轻的几乎不可闻的声音。

“我从一开始,就认错人了?”

-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前。

皇宫角落,落辰斋。

所有附庸国送到辛国的质子都住在这个院子里,每人住一间厢房,身边留一两小厮伺候。

数九隆冬,天寒地冻。

两个小太监抬着炭进院子,扯着嗓子高声:“分上旬的炭火啦——”

门噗通噗通地都开了。小太监们纷纷拿着炭盆出来,一边排队,一边思索着这么些炭火该怎么分配到每一天。

忽然,一小太监愤怒的声音划破院子上空:“你刚才给他们都是一整盆的,怎么到我这里就只剩半盆了?一盆炭火用十天都紧巴巴的,这是要让我们公子挨冻吗?”

分炭火的那两人相视,嘲讽一笑:“吴庸,你家主子有多不受待见,你还没习惯吗?”

“你!”吴庸急哭了眼,“公子姚受辛国君宠爱,在这宫里横行霸道。他不喜欢我们公子,所以就连带着你们这些狗奴才都能仗势欺人了?”

忽然,院子外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这是谁家的奴才,在皇宫里也满嘴污言秽语?”

分炭火的人赶紧转身行礼。各个厢房听到声音,门依次开了,这次是各位质子亲自出来,谨慎尴尬地站在一旁。

吴庸拿着半盆炭,脸色刷白,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位衣着华丽的青年人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宫人,闲庭信步踱入落辰斋。

公子姚漫不经心地转身吩咐:“既然这么想要炭,那就把炭点着,塞进他嘴里。”

他身后跟着五六位穿着不凡的宫人。一人听令出来,走到小太监面前,打开替主子拿着的暖炉,用夹子衔出一块炭,冷冷道:“跪下。”

吴庸捏着拳头,全然不动。那宫人冷笑一声,直接狠狠一脚踢在他膝盖骨上,让他噗通一声跌坐在雪地里。

表面翻着红的热炭在冰冷的空气中冒着白雾,甚至能听到里头灼烧的声音。吴庸怔怔在原地,嘴唇打着颤。

忽然,公子姚自己出声:“等下。”

吴庸眼里露出一丝希望。

公子姚咧嘴一笑,狠狠欣赏那一点希望被踩灭在雪地里的样子:“等他主子出来,看着塞。”

“我在。”

众人回头。最角落的厢房门外有一个全身黑的少年。

他长得极俊,皮肉骨相恰到好处,一晃眼似乎秾丽得胜过雪地里灿红的梅花。然而,这张无比张扬的脸上却有一对极冷邃的眸子,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他紧紧盯着公子姚,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走上前,站到他对面。

公子姚被他看得发毛,哼了声:“正好,也让这主子看看该怎么管教下人。”

身旁的宫人会意,一手掰住小太监的下巴,另一手就要把滚烫的炭往人嘴里塞!

忽然,一声响亮的拍击声响起!

黑衣少年手起掌落,直接扇了那小太监一个大耳瓜子!

谁都没想到有这一出。

小太监吴庸的脸偏到一边,然而脸上并无掌印。原来刚才那宫人捏着吴庸的脸,而那一掌刚好落在捏脸的手上。

宫人的手背立刻红肿起来,她立刻想要捂住伤口。结果另一只手中夹子一松,那块红炭跌落,滚在公子姚的脚上,将衣摆布料灼烧出刺鼻的味道。

“烫到我了!灭火,灭火!”

身后的宫人们手忙角落。公子姚四处跳脚,像一只蚂蚱似的。

“你!我要告诉陛下去。”

“下人失言,我已掌嘴教训。只不过也不知公子姚要向辛国皇帝告的是什么状?告我少拿了半盆炭,还是告您自己的宫人用炭烫您?”黑衣少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吴庸,起来。”

小太监吴庸一脸恍惚地起身。

“拿上该属于我们的炭回去。别耽误公子姚金贵的时间,让他好好想想该告什么。”

“是,是!”

少年走回去的背影似乎就能镇住场子,以至于吴庸继续从大箩筐里扒拉炭时,竟没人阻拦。

公子姚被他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气得话都说不出,愤愤了半天,但左思右想真的找不出他的错来。

终于,他转头看向那个没拿稳夹子的宫人,狠狠抽了两个耳光:“废物!”

角落的厢房里。

吴庸的眼泪止不住打转:“对,对不起。我又失言了。”

“下个月回母国。之后说错一句话需要不止一个耳光的代价。”

“我,我错了。”吴庸将炭盆放下,“我就是太冲动。”

黑衣少年走过来,递来一瓶伤药:“敷脸。”

“我没事。本就缺伤药……”

黑衣少年的眼神和剑似的扫了过来。吴庸一愣,忽然咧嘴笑了,接下了那个小瓶子。

主子力道用的很巧,全打在烫人者的手上。他脸上只有个浅印子。

“殿下,您为什么不和辛国君说,您才是南穹国三皇子闻姚?我们来的路上,那假货调换了身份文书,甚至还买通了护送的官兵做假证。这件事要是让辛国君知道了,他肯定会看透那家伙假惺惺的皮囊。”

闻姚的母亲是南穹前王后,然而妖妃上位取而代之,甚至控制了南穹君心智。闻姚虽然仍是嫡子,却在蛇蝎后母的手下饱受欺凌。

后来,她甚至将他和另一位王族宗室子一起送到辛国当质子。

按照惯例,辛国会为王子出身的质子提供更好的条件,而宗室子出身的只能缩在原先下人住的屋子里。那宗室子不肯吃苦,母家也心疼他,于是想出了掉包计。

他们根本不怕暴露,王后或许正巴不得废后之子被糟践呢。

鸠占鹊巢还得了青眼,假货因为心底滋生的恶毒和暗爽,常常故意来找茬。今日分炭的事情,不知已经发生过多少回了。

闻姚透过窗户看向屋外,深邃的眼神中似乎有某种躁动残忍的情绪挑动,但很快压抑住了。

“我无法自证。不过住得差一些罢了。”薄唇微张,平淡地吐字,“熬过最后一月,回南穹就好。”

一个时辰后,院子里传来一阵兵甲碰撞的声音,脚步声似乎震动了地面。

一阵寒鸦从墙头纷飞,凄惨悲鸣。

窗户外传来陆续开门的声音。官兵站在院子中央,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

“公子姚溺水身亡,死因不可考。贴身宫女指认,今晨一质子与公子姚发生冲突,扬言要报复。事出蹊跷,此人是谁?”

有年幼的质子心直口快:“那宫人是公报私仇,信口雌黄!早晨根本没人扬言报复……”

话还没说完就被年长的质子捂住了嘴,让他明哲保身。质子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辛国如此强大,既然敢让那么多附属国献上质子,那么就算说有个质子‘病死’,母国都不敢抱怨。只要怀疑,杀了便是。”

“辛国君这么宠爱公子姚,恐怕已经气得上头了,万一宁愿错杀也不想放过呢?”

“别慌别慌。今日上午起冲突的,不就只有一人吗?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窗户外的讨论声逐渐轻了下去。

闻姚和吴庸没有开门,在屋子里听着声响,似乎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能看到屋外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这眼神就足以向侍卫出卖他们。

“你们当中,有人能证明他在公子姚离开后,一直待在落辰斋没有出门吗?”

“我们做不了证。房门一关,谁能听到院子里动静呢?”

外头说话的声响完全没了。

侍卫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终于,轰的一声,孱弱的木门被一脚踢开。

冰冷的钢刀沉甸甸地压到少年的肩头,伴随着冰冷残酷的命令。

“你出来。”

忽然,院子外传来大太监吊着嗓子的呼喊。

比乌鸦尖细数倍的声音喊道:“陛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