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的时候,闻姚终于将钟阑哄回来了。这次他们小心翼翼地拆分,钟阑“正常”了许多。
日子平淡而顺利地过了下去。
腊月伊始,闻姚突然半个月不回升云殿。
子时已近,升云殿灯火通明。钟阑坐在窗边,桌上的蜡烛灼灼燃烧,火光灵动跳跃。
因为闻姚长久不来、闲着无聊被人绑架入宫陪着说话、想睡觉但被拉着当听众的玄唐坐在对岸,表情痛苦:“我不该相信他的话,还以为你真的正常了。”
钟阑瞥了眼他:“我哪里不正常?”
玄唐:“你要不要照照镜子,这么一副望夫石的模样。怎么?担心闻姚被别的小妖精拐走?放心,他们骚不过你。”
升云殿大门敞开。玄唐被一脚踢了出来。
门在他背后重重关上。
他心满意足地拍拍衣服上的灰,终于能回自己房间睡觉,不用陪钟阑独守空房、伤春悲秋,妙哉。
半炷香的时间后,升云殿的大门又开了。
钟阑单手撑着门框,自言自语:“他最近到底怎么了?”
玄唐说的话,他其实没往心里去。闻姚那一根筋到底的性子,不可能移情别恋。
因此钟阑愈发好奇闻姚在干什么。
他让人不要声张,静悄悄地从宫道往前朝书房走。
这条路是从升云殿到前朝的必经之路,钟阑却感觉已经很久没走过了,心里略有感慨。
夜深人静,这条宫道原本应该除了守卫的侍卫再无人影。然而时不时有小太监或是侍卫匆忙而过,路上遇见钟阑匆匆行礼,然后又匆忙地继续前行。
钟阑愈发好奇,前朝发生了什么。
子时露重,书房中却仍灯火通明。钟阑打了个手势,让人别惊动闻姚,站到开了条缝隙的窗户边。
“陛下,南边水患的奏折入夜才至,明儿再处理吧。”
闻姚的嗓子很哑,像是含着一口粘稠的血:“水患的事情立即处理完,天亮便可以让信使出发。明早要处理沿海剿匪的事务,倒是也会更忙。”
“陛下,粮草的事情有消息了。”
“把奏折呈上来吧。”
……
钟阑热泪盈眶。
他的皇后太辛苦了。
闻姚的头发用簪子简单地束着,大半散发落于肩头。他深邃且有攻击性的五官在发丝后被半遮半掩,只能隐约看到那双好看的狭长眼睛略有浑浊,仿佛被血丝和疲倦折磨良久。
钟阑想退休不假,可若是将所有事务都压到闻姚肩上,他却又有些不忍。
大一统帝国的事务量之多绝非以往分裂诸国可以想象的。
年末户部清算、反腐,如果遇上匪患或是其他天灾人祸,那便只能分.身乏术,不眠不休。
忽地,寒风将屋内的话吹了出来。
“陛下,早些歇息吧。”
“他睡了吗?这些日子没见,该去哄哄他了。”
“奴才命人去看了看,皇上屋里的灯还未熄呢。陛下今日回升云殿歇息?”
“将他哄睡着再到偏殿书房处理剩余的这些奏折。你们将奏折都先抱过去吧。”
钟阑心里既温暖又愧疚,甚至产生了些后悔的情绪。
屋内传来椅子拖拉的声音。钟阑连忙回神,叫人别出声,自己连忙在闻姚之前跑回升云殿卧下。
室内点着两支蜡烛,像极了是他在等闻姚似的。
闻姚身上带着匆忙洗漱的水汽,和着浴桶里漂浮的花香,从背后蹿入钟阑的鼻子。
“你还没睡?”
钟阑一下翻过身来,正色道:“这几日,你太忙了。”
“抱歉。”
钟阑竖起食指,阻止了他的话:“不必抱歉。”
闻姚的眉眼微微放松,深邃的眼窝间,瞳孔倒映的烛光在微微飘摇。
钟阑轻轻仰起头吻上他的唇。
“今夜我……”
“不许再说了,”钟阑叹了口气,将他的头揽进自己的肩窝,“看你眼睛那疲惫的样子,先睡吧。多余的事务,明日上午我陪你一起做。”
这可真是难得。
翌日上午,闻姚下了早朝竟然发现钟阑在书房里。
天天叫嚷着打死不工作的钟阑,竟然主动来帮他处理政务。
钟阑:再不工作,我就丧偶了。
闻姚因为昨晚难得好好睡了一觉,精神松了,今日便再也打不起精神了。
钟阑看他那副憔悴的模样,干脆让他再去补个觉。
他坐在书房里,捡起几本奏折,越看头皮越发麻。
原来闻姚这么累的原因是他事必躬亲。钟阑掌权时一些事情都会交给。
“这是什么样的控制欲啊……”钟阑轻声喃喃。
一连两日,钟阑代替闻姚,按照闻姚的风格处理事物,整个人双眼发直,两腿发抖。
闻姚来了好几次书房,温柔道:“你想做什么都去做吧,这儿交给我。”
钟阑:“那我想有性生活,没有对象可以吗?”
闻姚:“……”
他想了个法子。说是和闻姚两人分着做工作。
闻姚的控制欲再强,对钟阑也是放心的,放心地将一半事务交给钟阑决定。
然而,这工作量不论分还是不分,只有“要让人猝死”和“有可能让人猝死”的差别。
钟阑完成自己这一部分后惊恐地发现,天竟然已经黑了。
而他因为疲惫,吃了饭、沐了浴,睡得比谁都早。
第十天傍晚,钟阑怒而摔奏折。
这日子没发过了!
闻姚太可怕了。
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钟阑要退休,那事情必定得交给闻姚处理,然而闻姚若是被政务绊住了,他可就又成孤家寡人了。
得想个法子。
钟阑正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让闻姚学会放权,正好,又发生了一件事。
燕国残部的老臣们连连告假,说是有要事。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两个周氏的小孩又不见了。
钟阑将那两个小孩救回来后便给了燕国旧臣很长的假期,让他们重新藏匿这两个孩子。
然而,这一次两个孩子却表现出了惊人的自主力。他们被绑架后多少都知道自己是那些人用来挟持钟阑的筹码。而钟阑在他们心里,就是从天而降的天神,好看、温柔、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我们要回京城!我们要天神!”
老臣给他们选了普通人家,伪装成投奔亲戚到异地生活的一家四口,然而每到一处新地方,两个孩子都会哭着喊着说他们不是自己的父母,他们要回京城,弄得邻里都对这户人家议论纷纷。他们不得已,只能一家又一家换,一地又一地搬。
直到某一天,孩子离家出走了。
那对寄养的夫妻急眼了,连忙通知京城里的燕国老臣。
他们在信中说:“两位小公子平日里总说在等着京城里的天神接他们回去。草民一直没有放到心上,前些日子,他们有说过要自己去京城找天神,我们也都当是小孩子的玩笑话,谁知今日上午人就不见了。”
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徒步去京城,这简直吓坏了众人。
众人连夜调动护卫搜查,终于在某处官道附近将这两个精疲力尽的小东西找回来了。
有了这一次教训,燕国老臣们再也不敢给他们找寄养家庭了。毕竟对于那对夫妻而言,这两个小孩反而是主子,根本管不住。
没办法,他们只能先把人带回京城,还得提防着钟阑,怕他为了斩草除根祸害这两个娃娃。
听说,那两个娃娃坐在马车上进京时特别兴奋,头钻出窗户,叽叽喳喳,像是奸计得逞了一样。
钟阑听他们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汇报了遍,心里得出结论。
真不愧是周家的种,够难伺候的。
燕国老臣站在升云殿的台阶下,神情瑟缩。
“陛下,两位周公子进了京,微臣想着,得带他们来向您请安。”
钟阑心想,怕不是你们被这两个小东西烦死了,不得已才带他们进宫吧。
表面上,他云淡风轻地同意了。
那老臣脸上表情复杂。一方面,他终于能安抚那两个小祖宗了;另一方面,他又担心钟阑会用什么借口对两位周小公子不利。
翌日,李全进来通传后,门外立刻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
陪着他们来的几位燕国大臣大惊失色:“公子,公子慢着,跟在我们身边!”
两个孩子:“要见天神咯!”
不止燕国旧臣,殿里的太监们都急了眼。李全赶紧凑上来:“小心!”
两个孩子撞了钟阑满怀!
燕国旧臣停在几步之外,紧张地盯着钟阑。
只见钟阑轻轻摸摸他们的头:“大半年,就长高了这么多。”
两个孩子仰头,露出了亮晶晶的眼睛。
然后开口:“妈妈——”
钟阑:“……”
燕国旧臣:“……”
刚路过升云殿的闻姚:“……”
两个字,激起了钟阑前段时期吃酸的不好回忆。
小孩子却不管,将脸埋在钟阑的怀里呜呜呜地撒娇:“妈妈,我要妈妈呜呜呜。他们都是坏人,要我们不停地换地方住,还骗我们其他人是妈妈,我们都不认识他们。他们都是坏蛋。”
燕国旧臣的脸皱得和苦瓜似的:“公子,这是陛下,不是妈妈。快,快到我们这里来。”
“不来不来就不来!我们找到天神妈妈了!”
燕国旧臣:“……”
他们总不能当着面说,钟阑可是这个世上最不希望他们活着的人。
心里再忌惮,也不能表现出对陛下这般狭隘的揣测。
钟阑苦笑着对上闻姚的视线。
后者眼神带着对他的宠溺,以及压抑不住的不悦。
钟阑收拢了笑。他心里知道,闻姚的脾气没他这么好,他还在膈应周奕当年的做法,也对这两个孩子有着不佳的观感。
这两个孩子死不放手。那群臣子急得团团转,没办法,太阳都要落山了,钟阑说先将这两个孩子在宫里养几天。宫里毕竟比外面枯燥压抑,等他们不耐烦了,自然就跟着回去了。
燕国众人明显很忌惮钟阑,但没办法,只能怀着不安的心出去了。
“你们就住在青莲殿好不好?”
两个小孩子苦着脸:“可我们想跟着妈妈。”
钟阑正想教育。这两人无师自通卖惨绝技,豆大的眼泪噗哒噗哒地落了下来。
“……”
半夜,升云殿里,闻姚看着这两个小孩子脸都绿了。
钟阑只能说:“如今我们已经那么忙了,要是燕国旧部再搞出些事情来,那还不得脱一层皮?这两个毕竟是孩子,就等几天他们厌了,送出去让他们自己处置就好。”
闻姚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点了下头。他坐到钟阑身边,熟练地揽过他,在唇上印上一个老夫老妻的吻。
忽然,他感觉自己和钟阑的胸膛之间钻入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低头一看,一张好奇的脸钻在两人之间。
闻姚:“……”
这日子没法过了!
三日后,这两个小东西的精力明显没那么旺盛了。
钟阑很忙。他在书房处理政务时,会让他们在一旁自己玩木匠做的玩具。他认真地对着他们的眼睛说:“如果你们吵闹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们了。”
小东西立刻正襟危坐。
一连三日,他们明显有些坐不住了。
钟阑松了口气。闻姚立即联系燕国老臣让他们来接人。
两个小孩子垂着头,手牵手,大的那个另一只手被钟阑牵着。他们乖乖站在殿里,等着人来接。
“以后你们要乖乖听叔叔和爷爷们的话,听到没有?就当是我说的。”钟阑低头。
两人点头。
远远的,燕国旧臣们的身影已经跨过最远的那道门。
忽地,有一个小声音十分委屈,嘟囔着,抬头:“妈妈,有一件事,你能不能答应我。”
钟阑低头:“什么?”
旁边的闻姚拳头又握紧了。他无比担心这两个小东西又弄出什么花样来。
只听到一个弱弱的声音:“我们不想姓周。我们跟着妈妈姓,好不好?”
燕国众臣刚好走到门槛那儿。孩子的声音虽然轻,但很清晰,完完全全落到了他们耳朵里。
噗通——
前几个人被门槛绊倒,连累后面的人全都和多米诺似的瘫了一地。
闻姚转过头,惊讶地看着那两个眼里亮晶晶的孩子。
他忽然有个想法。
钟阑也有个想法。
燕国众人,也有想法……不,轮不到他们有想法。因为两个孩子已经完完全全被钟阑牵着走了。
“怎会如此?”他们泪流满面,“燕国最后的掣肘,竟然就这样没了?”
这两个孩子本是周氏宗族里直系的孩子,父母都在他们年幼时去世了,他们是完全交由家族抚养的,没有父母的概念。这回赖上钟阑,就像是一块终于找到皮肤的狗皮膏药,死活撕不下来。
闻姚对两个孩子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
周奕肯定没想到,他的诅咒不仅就这么没了,他留下的这两个孩子都不姓周了。不仅不掣肘他们,甚至还是一种反向嘲讽。
钟阑泪流满面:我终于找到真正退休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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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众人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改姓了钟,然后留在了宫里。
大的那个叫钟云棋,小的那个叫钟云文。
他们从小就没有被爱过。
寄养家庭对他们的态度,也像是供着似的,完全不像家人。
那一日,钟阑下了诏令,为他们安排了宫殿。
钟云文欢天喜地地扑到大床上,转过头对哥哥说:“我们终于留在天神妈妈身边了!”
钟云棋脸上露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表情,得意一笑:“那些人将我们当做工具,这回我们终于能为自己活着了。更何况,还是……”
想到钟阑的身影,他脸上才露出孩子那种依赖和眷恋的微笑。
太好了,他们能留在钟阑身边了。
不枉费他们这般演戏。
咚咚咚。门被敲响了。
李全在门外:“两位小殿下,陛下有请。”
钟云棋知道李全是钟阑最信任的公公,对他也很礼貌:“谢谢李公公,我们这就去。”
他牵着弟弟,欢快地迈着步子。
瞧,只要留在宫里,就能总是见到陛下!
忽地,他们的脚步刹住。
李全在前面停步,转头:“陛下就在里面呢。”
两人看着屋内的人:“……”
忘记了,陛下不只指钟阑,还指这个看上去又美又凶的大美人。
听说他是天神妈妈的心上人。
他们鬼使神差地开口:“爸爸好——”
旁边的人全都掩嘴笑了。
闻姚也笑了。两个孩子见他笑了,安心下来,也笑出了声。
然而,他们很快笑不出来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课程要学啊!
后来,钟阑和闻姚沧桑地感慨:“你们快点学,学得好了,我们俩就能退休了——”
两人:“……”
他们好像踏入了什么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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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来临。
这一年的元宵节气温却比往年要高。
雪只有薄薄一层,河流还在缓缓流动。
两个小东西因为假期结束、明天就要上课早早地萎靡不振,睡下了。
闻姚本想与钟阑好好过二人世界,却发现找不见人。
他在外面踱了一圈,略有焦虑。
回到升云殿,正要迈步,忽地,他发现有一件小东西安静地躺在门槛上。
那是一只小小的红色油纸灯。
这一刹那,漫天星光似乎都落入了他的眼睛。
他想起自己与钟阑有纠葛的第一个冬天。
那时辛国还没有红灯浮水的传统,红灯宴那天,他折了一只小小的油纸船,放到了冰冻的河流旁。
那时,他写了“若梦,不敢醒”。
按照传统,红灯宴当天收到灯的青年男女若是有意,会在当年元宵,往对方门前放一只红灯回应。
闻姚捡起门槛上的那支载着小蜡烛的油纸船。
他抬头,看到屋内那人披着月光,恰似站在星辰之间。
他们不像是老夫老妻。
却像这只纸船上写的:“醒来,仍在为你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