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莹珠扶着朱红的柱子,手里拿着一方绣帕,一双眼望向忽然出现鬼哭狼嚎的陶妈妈,面露询问之色。
方才,她喝完青桃炖的鸡汤,便想出来消消食,散散步,好强身健体,早日恢复。只是没走几步,便听见了陶妈妈的嚎啕之声。傅莹珠略微一想,便能想明白,到底发生何事。
左右无事可做,不如出来瞧瞧。
这不,迎面和陶妈妈撞上,一眼瞧出她的尴尬。
管事妈妈咳得撕心裂肺,眼泪汪汪,一脸惊骇地盯着傅莹珠,活像见了鬼似的。
昨日,她还随郎中来看了傅莹珠一眼。
那时候,傅莹珠明明就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分明一副时日无多的形容。怎么一夜不见,精神头就大好了呢?
郎中也说了,傅莹珠熬不过这一场雪,可如今她瞧着,傅莹珠可是一点也不像将死之人啊!身姿虽然羸弱,一副弱柳扶风的样,眼神却是清明透亮,分外悠闲。
就算是她青天白日撞见鬼了,也撞不见这么好看的鬼呐!
“大……大姑娘好。”看着傅莹珠身后的影子,确认了傅莹珠是人不是鬼,管事妈妈别的话说不出来了,脸上火辣辣的,说不清是咳嗽猛了,还是臊的。
一院子的魑魅魍魉水深得很,形形色色,各人自有各人的打算。陶妈妈如今出现在这里,傅莹珠可不会觉得,她是真心关爱自己,这等行径,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傅莹珠早有准备,半是真,半是假的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看上去愈加孱弱多病的模样。
傅莹珠放下掩着嘴唇的帕子,定了定神,像是好受了些,而后笑盈盈地问:“陶妈妈,你这是给我哭的什么丧呢?”
她声音清润,语气轻柔,和往日里张扬跋扈完全不同,可以算得上温声软语,不沾半分急躁。
可是管事的陶妈妈又给吓出一身冷汗来。
傅莹珠这可是在问她的罪?在给她下马威,和她过不去?
主子还好端端活着,作为奴仆,却急着给主子哭丧,这可是大不敬的罪名啊!一时着急,马失了前蹄,陶妈妈懊悔不迭。
陶妈妈虽然和陈氏是一条船,平日里在侯府作威作福惯了,算半个主子,可身份上,依旧是个家奴。
再得宠的家奴,也依旧是个家奴,说破天也越不过主子去。家奴欺主,这说出去,她家夫人贤良淑德的名声,又要没有了!
陶妈妈凭借自己学来的笑里藏刀的本事,反应倒也不慢,她立即回道:“不敢不敢,大姑娘说笑了,老奴是在说……是在说,姑娘的命真苦哇,年纪轻轻,遇上这么个庸医,胡乱说话,竟说姑娘去了。”
到底是管事的妈妈,平日里“调兵遣将”、人情往来的事情不少,应付这点事情,还是有几分手腕的。
把自己关系撇清,又甩锅给郎中后,陶妈妈正想找个由头告辞,却听傅莹珠又说话了。
“既是庸医,又怎么能治好我的病呢?陶妈妈可不能胡乱说话啊。”
“……”没想到傅莹珠竟然这么得理不饶人,陶妈妈有点气愤,心想小丫头片子反倒教训起我来了,紧接着察觉不对,悚然一惊,“你好了?!”
语气过于惊讶,表情过于不可置信,都忘记掩藏她不可告人的企图,就差把姑娘你怎么好了写在脸上,满满全是震惊与遗憾。
“好了。”
傅莹珠轻轻颔了颔首,语气缓缓的,听不出喜怒。因大病初愈,说起话来,中气不足,但更觉温柔。
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总让陶妈妈觉得,她是不是另有所图,心怀算计
陶妈妈僵住了。
庸医啊,真是庸医啊!傅莹珠好了,那郎中才更是真的庸医啊!
若不是场合不对,她简直要急得跳脚。
庸医!没医德的庸医!明明说了傅莹珠熬不过这一场雪的,结果说的话却不作数,傅莹珠还好好的。
要知道,她还特意找人写信给夫人邀功呢……
她心中气了个倒仰,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陶妈妈,你不开心吗?”傅莹珠轻轻笑着,关切问道,“怎么脸色这般不好看?”
“开心,开心极了。”陶妈妈掏出手帕来,抹一把真切的眼泪,开心得哭了。
此时,青桃把剥下来的鸡皮埋好,用脚踩实,然后小跑过来。
她看了一下陶妈妈的表情,眉头都拧紧了,站到傅莹珠和陶妈妈之间,气呼呼地指着陶妈妈说道:“看吧姑娘,婢子早说了,她咒你死呢!听见姑娘死了就笑,听见姑娘好了就哭,这不是咒姑娘是什么?!”
当时在厨房,她就觉得不对劲了,此刻再一看,果然如此,这府里上上下下就没个真心待她家姑娘好的!
青桃双手插着腰,早就不见厨房里嘤嘤哭泣的惨状,恢复往日罗刹女般的凶悍和刁蛮,简直要呈现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来,“说吧,你来我家姑娘的院子,可是又要打什么坏主意了?”
陶妈妈:“……”
傅莹珠:“……”
因为青桃过于理直气壮,问得过于直接,导致两人都快忘了,此时正你来我往的交锋,话锋藏着锋芒。
陶妈妈咬着牙,心想往日没头脑和不高兴的青桃和傅莹珠,今日怎这般难缠起来。
“青桃,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傅莹珠率先做出了反应,她按住青桃叉腰的手,颇为不赞同地道:“我大病初愈,陶妈妈上门拜访,不可能是来找麻烦的,只可能是来送礼探望的。陶妈妈,你说是不是?”
说完,还一脸恳切且单纯地望向陶妈妈。
陶妈妈:“……!!!”这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
但凡说一句不说,那不就是承认了,她是来找麻烦的嘛?
好哇好哇,大姑娘往鬼门关走了一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还会给人下套挖坑了!
陶妈妈心头憋着一口气,偏偏面上还得赔着笑,低低道:“大姑娘说得对,老奴是来探病的,不是来找麻烦的。”
“老奴已经吩咐了厨房,让下人们给大姑娘准备饭菜,好好滋养身子,免得落下了病根。”陶妈妈只得这样说道,面色悻悻。
陶妈妈说了这样的话,倒也不是真的想给傅莹珠送滋补身子的饭菜。
厨房一直都是在她的管控之下,话是放出去给傅莹珠听了,可是吃什么送什么,还不是听陶妈妈的话?
到时候,只管随便应付了事便可。
想让她尽心伺候?做梦吧!
陶妈妈此时才感觉心头畅快了点。
只是,还没等她笑出来,傅莹珠便笑得一脸灿烂,即使身体抱恙,弱质芊芊,却也更显得容色姝丽。
傅莹珠理所当然地说道:“那就有劳妈妈了,我今日来偶感喘气,胸闷气短,听郎中说,此时来一道滋补的羊蝎子最好不过的了。”
“正巧陶妈妈做主,那我便不客气了。”
傅莹珠也知道,陶妈妈最擅长嘴上功夫,说的好听,事却不做多少。
她回忆着自己吃过食补的菜谱,不仅吩咐了,还吩咐得格外精细,“寻常去味压腥的物件自不必说,妈妈心里有数便好。只不过,我胃口不好,还得加点小茴香提提香。肉蔻和草果各加三个,颜色做得不好呢,加点红曲粉提提色便可,炖得软烂入味一些。色香味缺了一样,我可就不吃了。”
“羊……羊蝎子?”陶妈妈眼前一黑,心想大姑娘可真会吃啊!尽挑贵的吃!
按照每个主子的月例,侯府中拥有完整一只羊的只有侯爷与老夫人。老夫人尚在府中,借给陶妈妈十个胆子也不敢碰老夫人的用度。只有侯爷远下江南,夫人将支配侯爷月例的权力放给了她,这才让她留下一只羊,她本打算养一阵,偷偷运出府去的,哪想到傅莹珠开口就管她要羊肉吃啊!
不行,这头羊是她的,谁也不可以吃她的羊!
陶妈妈挣扎道:“大姑娘,羊蝎子需要用完整的羊脊骨来制作。如今府中的众位主子,也就侯爷的用度中,还有一只活羊能用得了。您看看,是不是换道菜?”
傅莹珠笑眯眯的,“不必了,就这道菜。既然父亲还有,那就先用父亲的。如今他人在江南,想必也吃不着,还不如便宜了我。”
“这未免逾越了?”你好好一个姑娘,盯着你父亲的饭菜做甚!
“怎么会呢?治病的事情,怎么谈得了逾越?父亲最体恤疼爱我的,等他回来,我自个儿和他说,他定会心疼我,不过问的。”
陶妈妈之前不知道克扣了原主多少东西,让她也肉疼肉疼,应该的。
“……”陶妈妈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
羊肉,那都是富贵人家才吃的玩意儿。
那白白胖胖的活羊牵出去,转手倒卖,就是五两纹银到手,这得干多少年的月例才能抵得过啊!
陶妈妈还想抗争到底,方才笑意盈盈的傅莹珠却忽然面色一变,身体摇摇欲坠,她用力猛咳几声,然后泪眼婆娑,气若游丝道:“陶妈妈,我胸口又疼了,这身子骨怕是好不了了。我临死前,就想吃口好的。”
“大……大姑娘何必这样咒自己。”陶妈妈快哭了,“怎么能把临死前挂在嘴边呢?”临死的人是该给口好的吃,可哪见她这样,今日一只鸡,明日一头羊的。
“郎中是这样说的。”陶妈妈方才让郎中背锅,她傅莹珠也会。
傅莹珠虚弱道:“父亲总不会为了一头羊,和我这个要过世的女儿斤斤计较吧?他平时最是体恤疼爱我的。”
“不不不……”陶妈妈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恨那庸医怎么没早点把傅莹珠治好啊!
一个能走能说的病秧子和你撒泼,谁遭得住哇!一有个三长两短,怕是什么脏的臭的都要往她脑袋上扣。
“什么?你说父亲并不体恤疼爱我?”
眼瞧着更大的帽子要往她头上扣,陶妈妈哪敢再多说什么,只怕是多说多错,只得哭丧着脸,哀声道:“大姑娘,可饶了老奴吧。老奴忠心耿耿,怎么会这样想?不就是一道羊蝎子吗?明日定给您呈上来。”
侯爷会为了夫人和二姑娘的颜面,重罚大姑娘,却万万不会因为她一个下人,重罚大姑娘。
听了这话,傅莹珠才总算恢复了点活力,笑意多了些,一张脸不再是惨白惨白的。和陶妈妈道谢后,让青桃搀扶着,缓慢地走回自己的院子。
陶妈妈看着她柔弱的背影,简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痛自己失去的一头肥羊,差点失去理智。
五两啊!
这是多好的机会,才让她贪下来一头活羊,要知道,这是有些人做管事妈妈做一辈子都碰不上的好事,现在,全没了!好好的肥羊,要送进傅莹珠的肚子里了!
当天晚上,陶妈妈气哼哼的,几乎把一口银牙咬碎,心碎欲死。梦中,还梦着她的五两纹银,咬一下,吧唧一下,就没了。
第二日醒来,陶妈妈含着泪,捂着脸,忍着被咬到的腮帮子的疼,让下人把活羊宰来,做来一锅羊蝎子,等着拿给傅莹珠。
大姑娘啊大姑娘,你心可真够毒的啊!
挖那样多的坑,费那样多的唇舌,分明是为了和她故意过不去!
陶妈妈可不觉得,傅莹珠如此口齿伶俐,就是为了一口吃的。
傅莹珠爱美,还要面子,只会为了些头面首饰和二姑娘置气,从来不重口腹之欲,这番闹着要羊蝎子,定然是在恶意针对她。
怪她那时想着傅莹珠死了值得庆贺,脑子一热,跑到傅莹珠院子里想看戏,结果戏没看成,刀却落在了自己头上,白白搭进去自己一头羊,这算是乐极生悲了。
陶妈妈只感觉昏天黑地,心疼自己成为了筏子,变成大姑娘和夫人互相争斗的可怜人。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得想个办法,惩罚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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