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莹珠的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让刚刚消停了几许的明丰堂重新沸腾起来,屋内几人皆是变了脸色。
早逝的周光茹是周家提不得说不得的人,周老太太把她看成了心尖尖,其他人自然不会贸然提起,让周老太太徒增悲伤。
哪想,傅莹珠一回来,就扔下这么个惊天噩耗。
周老夫人直接白了双唇,瞪大了眼珠子,极快地站起身来,拉住傅莹珠的手:“什么?你说什么?”
周老夫人急火攻心,又站起来得太快,眼前一黑,身形瞬间踉跄,摇摇晃晃,傅莹珠连忙将她搀扶住:“外婆,您当心身体,听我慢慢说来。”
“我这把老骨头撑得住,现在还死不了!”周老夫人紧紧攥着傅莹珠的手,苍老的声线里带着颤音,语气又快又急,“你快同我们说说,你母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那语气含着万般情绪,对逝去的女儿那化不开的思念裹挟其中,一双眼睛满是焦灼,仿佛世间没有什么比这更要紧的事了。
周老爷子的脸色也失去了一开始的冷肃,变得动容起来,十分悲切愤怒的模样。
这情状傅莹珠见了,眼眶也不禁一红。
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生死相隔,果然是这世间极其苦涩的事。
若非事情紧急,她也不愿意在这个当口上,往两个老人的伤口上撒盐。
傅莹珠连忙搀扶住这位满鬓风霜的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地说道:“去年冬天,莹珠生了一场大病,继母陈氏请了一位甘郎中来给莹珠看病,说甘郎中是惯常给府中各位主子看病的,据说,这位甘郎中的医术医德都十分过得去。”
“那郎中给开我了治病的方子,药按时服下,日日熬着,可我的身子却不见好转,反而一日不如一日,渐渐的,人变得形销骨立,几近油尽灯枯。”
“我心起疑窦,找来医书翻了许久,才发现他给的方子药不对症,照着他的方子治我的病,身子只会越来越差,没有好转的可能。若非及时发现,恐怕今日外孙也站不到外公外婆你们面前了。”
一旁,青桃回忆起往事,心疼到泪光在闪,也插了句话:“去年冬日,姑娘差点死了,还好老天保佑,再加上姑娘福大命大,凭自己撑了过来,没让那庸医夺走性命。”
周家人一脸诧异、沉重,傅莹珠想抓紧时间将事情讲清,便又接过话来,“这事件糟心事,但我只当自己命不好,遭了小人算计,也没太放在心上,直到前些日子,有人给我寄来一封密信。”
“信上说,我母亲的死另有隐情,叫我好好查一查甘郎中。”
“我这才知道,之前母亲的病,也是由甘郎中来治的。因于我自个儿有了先前的经历,便对这甘郎中不是那么信任,决心要来查上一查。”傅莹珠道,“此番找到外公这里,是怕打草惊蛇,不敢对外宣扬。我先问问外公外婆,我母亲当年的事,你们可还能记得清楚?”
傅莹珠说的这些话,简直令周家人大骇!
周广茂一脸沉重,周光柔直接红了眼眶,眼底霎时两行清泪划过,目光悲愤交加,整个身体都在抖:“我这就拿刀去砍了那狗郎中!竟是他要了我姐姐的命!”
虽然只是傅莹珠一番口头之言,但周家的人已经对她信了□□分,直接把这杀人凶手和甘郎中挂钩了。
毕竟周光茹还未出嫁时,身子可是十分健康的,心思也清明,没有犯过轴,如此一个能跑能跳,能吃能喝的姑娘,嫁到了侯府之后,忽然撒手人寰。这岂能不叫人多想?
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周家人也就不好发难,一直以来都压在心里。
如今傅莹珠这样一说,倒是证实了本就萦绕在心的猜测,成为了一道宣泄的口子。
被傅莹珠搀扶住的周老夫人已是无法自持,呜呜呜捶胸痛哭:“我儿啊!我儿!”
“怪不得常常入我梦来!她含着怨,离了这人世也不得安生,我儿来梦里看我,是想叫她娘为她申冤啊……”
屋内顿时哭声一片。
周广茂虽然没哭,可一张脸黑沉到了极点。
他眼若寒潭,上前扶住自己号啕痛哭的母亲,看向了傅莹珠,因极力控制着即将爆发的情绪,嗓音变得格外沙哑低沉,含着恨意:“一个小郎中没本事、也没那个胆子这样害人,背后定然还有主使之人,你说说,背后主使之人是谁?”
傅莹珠摇了摇头:“舅舅,外甥正是因为不明状况,才到你们这里来问的。”
她的神色破有些为难,迟迟没有说话的周老爷此时终于发话了。
他将傅莹珠叫到跟前,一双眼睛里含着慈爱而又悲伤的目光,问傅莹珠:“告诉外公,方长这些话,你可同其他人说过?”
到底是吃过的盐比其他人吃过的米多,周老爷子很快压住心中的感伤,说起了正事来,很能镇得住场子。
“未曾。”傅莹珠摇头道。
“你祖母呢?”
“也……未曾。”傅莹珠还是摇头。
未曾就好,未曾就好办了。
如今事情还未明朗之际,任何人都可能是幕后黑手,任何人都可能有嫌疑,指不定幕后黑手就藏在傅府中,是傅家人也说不定。
外孙女此番,确实足够的小心谨慎,令人刮目相看,竟然知道,不把所有的话都说给旁人听,尤其是信不过的人……
想到这,周老爷忽的悲上心头,嘴唇颤了两颤,拉过傅莹珠,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受苦了。”
他外孙女是傅府的人,出了这样天大的事,却不敢找傅府的人说,只能想尽办法回到他身边来。
傅府那边竟然连一个能真正全心全意、不问道理就护着他外孙的人都没有吗?!他外孙可也是他们傅家的血脉啊!
周老爷忽的悔恨起来。
原来叫他有些怨恨自己这个外孙女的往事——被当众推出门种种,在生死这种大事面前,瞬间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他埋怨起了自己,若非他冥顽不顾,不认外孙,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置气,这几年傅莹珠在傅府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那么苦。
不会有苦无处诉说,更不会差点没熬过上个冬日。
一想到外孙女可能死在去年的冬天,周老爷心中自责的情绪高涨,看向傅莹珠,颤声问:“你怨不怨外公?”
傅莹珠没有摇头,亦没有点头。
周老爷这话,问得不是她,而是已经死去的原主。
她答不了,也不能答。
她只轻声说道:“外公,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查清我母亲的死因。”
“这是莹珠此刻唯一的心愿,其他的,并无功夫去想。”
傅莹珠的话轻轻柔柔的,落到周光柔耳朵里,她哭着的声音小了些,抽泣着恨声道:“对!要先给姐姐报仇才是,我这就找人去把那个畜牲郎中给绑了过来!”
说着周光柔就要往外走,被周老爷呵斥住:“胡闹!”
周光柔停住脚步,回头,她咬着牙攥着手,目光中满是不解与委屈。
“无凭无据,你闹?你闹什么闹?捉奸捉双,捉贼拿脏,这个道理,相信你们都明白。如今不是冲动的时候,就连莹珠都明白不要打草惊蛇,怎么你这个做长辈的反而不懂了?”
周老爷子的语气严苛,把周光柔呵斥住了。
周光柔被骂,才冷静下来,只拿着袖口擦擦自己的泪珠,心里仍然难受极了。
眼见她情绪稳定下来了,周老爷道:“光茂说的对,只一个郎中,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幕后主使是谁,要查个清楚才行。抓个小喽啰没什么意思,要抓,就抓个大的!”
周光柔回头,扑入周老夫人怀中哭了起来,周老夫人摸着小女儿的头,也再度止不住哭声。
周老爷见她们只在落泪,唉声叹气,叫周光茂将他们带了出去,先恢复一下情绪。
真是……还不如一个小辈了。
看一眼眼眶微红,却依旧镇定的傅莹珠,周老爷子叹了一口气。
看来他这个外孙女经过这一番事情之后,是真的成长了,他与她一老一小,便是这屋子里头遇事最镇定的两个。
这外孙女,像他啊!
等周光柔和周老太太下去之后,明丰堂里只剩了周老爷子与傅莹珠祖孙二人。
看着傅莹珠,周老爷子眨动了两下眼睛,眼眶竟也是慢慢红了。
不怪妻子和女儿控制不住,连他也想哭上一场,为他那命苦的女儿。
只是,比起哭上一场,周老爷更着急的,是要查明事情的真相。
他揩了揩眼角的泪,眼底满是痛苦神色,沉了沉语气:“想要你母亲命的人,定然是觉得你母亲碍了她的路,这碍了她路的。若非有利益冲突者,是下不了如此狠手的。”
世人多为求财,害命的少。若非穷凶极恶之徒,那便是有旧怨。可他女儿养在深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他周家行事自来光明磊落,能招惹到什么人?
既然都不是,那就是犯了小人,招来无妄之灾了。
周老爷正欲提到陈氏与傅堂容,可又想起傅莹珠曾经极其信任她的继母,偏袒继母可比偏袒他这个外公还要更厉害,一时竟是把握不准,能否在傅莹珠面前怀疑陈氏。
一句话就这么将说未说,卡在了嗓子里。
傅莹珠却直接接过话茬,顺着说道:“嫌疑大者,不过二人。”
“我父亲,我继母。”
周老爷微微有些诧异。
外祖父相信自己,又是个聪明人,傅莹珠也就不打那些哑谜官司,有什么说什么,直言不讳,有话直说。
“这话由我来说,是天大的不孝,可莹珠还是要说。”
“我听府里的老嬷嬷说,我母亲和父亲感情不和的传言,由来已久。若是两人私底下有什么冲突,旁人也不知道。如果父亲一怒之下犯了错,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继母陈氏……她看上去面慈心狠,经常诓骗于我,假装是个伪善的好人。我以前年纪尚轻,被她蒙骗不少时日,现在算是看清她的真面目。不过关于此人人品如何,我们先暂且不提,就说结果——我母亲去世后,父亲立即迎娶陈氏进门当续弦。让她从一个家世不显的九品芝麻官女儿,摇身一变,变成了侯夫人,这一步,可谓一步登天。如此大的好处,能落在她身上,那么嫌疑自然也是要多担几分的。”
有条有理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傅莹珠抬眸一看周老爷子,见他眼神若有所思的模样。傅莹珠不由得暗暗后悔,如此冷酷清晰的话,似乎不应该在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口中说出来,她也就不再扯这些有的没的,直接道:“外公,我年纪小,很多事情都是打听来的,听过没见过,当不得真。有些事情的真面目,只能回来问问。”
周老爷子听了,就顺着她的话茬,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当时,我们举家搬迁至京城,初来乍到,总是要被欺生的,日子不太好过。当时我和你舅舅一直在外奔波,废了好大功夫,花了许多钱财,却不得门道。后来你母亲见我们如此,便说,自古以来,最方便最简单维持关系的方式,就是结两姓之好,她要去给他们周家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夫婿来,这一找就找到了你的父亲,傅堂容身上。”
“傅堂容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花名在外,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当时我们都劝过你母亲,但她是个有主意的,决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就这样,她嫁给了你父亲傅堂容。”
说到这里,周老爷子的语气开始变得酸涩懊悔起来。
外人传得多难听,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真真切切,再回不来的女儿啊!
顿了顿,他缓了缓情绪,继续道:“我们出身卑微,害怕被高门大户的侯府看不起,怕你母亲嫁过去之后,被人瞧不起,日子过不好,就准备了很多丰厚的嫁妆。本以为,有嫁妆傍身,好处实在的拿在手里,男人靠不上,日子也总是好过的。哪想就嫁过去两年,第二年生下你之久不久,就……人没了!”
傅莹珠听了,缓缓点头,然后给情绪十分激动的周老爷子顺顺气。
到目前为止,周老爷子说的事情,和她猜测的大差不离。
周老爷子继续道:“世事本就无常,我们当时也没多想,只是……你母亲去世后不久,你父亲就发来帖子要再娶。我们自然是不答应的,哪怕人微言轻,如此行为也是把你母亲,把我们周家的颜面踩在脚底下!”
“我不松口,傅堂容就一直来下帖子,后来,渐渐的,忽然流言雀起,说你母亲当时未出嫁之时,就是个不贞不洁之人,她给自己挑选了一个什么如意郎君!嫁给傅堂容,是给我们逼的!狗屁的如意郎君!你母亲至孝之极,她给自己挑选的丈夫,就是你父亲傅堂容!”
“当年你母亲的病久治不愈,那时我也觉得是侯府请来的郎中本事不济,只是这甘贯轩好歹也是京中有名的郎中,侯府又是高门大户,总不至于连个像样的郎中都请不起,竟让我一时失了警觉,只想着寻到一位医术高明的神医,再去提换郎中的事,哪想到……”
周老爷子说起这些往事,实在气得狠了,忍不住剧烈咳嗽,看上去面色紫红起来。
傅莹珠赶忙给他顺顺背,又倒了一杯温茶:“外公,顺顺气。”
虽说周老爷叙述的这些,和她猜到的大差不离,但还是稍有差异。
果然人言可畏,立场不同的人,表述同一件事时,可能就有截然不同的效果。连伺候过周光茹的老嬷嬷,都说周光茹嫁给傅堂容是被家里逼的,可见当时府中的流言可怕到了什么境地。
许久之后,周老爷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件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圈套!我们苦于没有证据,抓不到把柄,也就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幸好有你呀。这甘郎中,是道口子,哪怕时隔多年,我女儿若是含冤泉下,我即使散尽家财,丢了这条老命,也定是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幸好有你,幸好有你……”周老爷子大喜大悲大恸之下,如今看着傅莹珠好生生立在他眼前,竟有了种劫后余生之感,“幸好你机灵,没被陈氏搓磨死!老天有眼啊!”
“生了一场病,莹珠便看清了谁是真正待我好的人。”傅莹珠说道,“这些事情,都太过凑巧了,巧得仿佛是一个局。空穴必定来风,雁过必定留痕,一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只不过莹珠一个闺阁女子,手段有限,这事交给我来,并不好查,只能指望外公了。”
“不论幕后主使是谁,害我母亲者,便是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傅莹珠知道,不管是人脉、阅历,还是对十几年前事的了解情况,周老爷都比她好出太多,原身母亲的事,交给周老爷来查,比她自个儿想办法更合适。
周老爷子当即点了点头,应了下来:“豁出去这条老命,也绝对不让他们逍遥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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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夫人离开明丰堂后,痛苦良久,最后悲伤难抑,昏了过去,周光柔与周光茂兄妹两人连忙找来郎中,来给母亲探了脉,开了方,待到周老夫人醒了,这一家子的兵荒马乱才算告一段落。
周老夫人一醒,便喊傅莹珠的名字:“莹儿呢?她走了吗?”
语气焦灼,一副怕傅莹珠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离开的样子。
目光也是四下探寻,唯恐傅莹珠不见了。
“外婆,我在这呢。”
周老夫人应声看去,只见床头端坐着一个女子。
老太太刚刚醒来,头还有些昏沉,瞧得不是很分明,只听着觉得这声音陌生又熟悉,再看一下这影影绰绰的身影,这身段这坐姿,又不是屋里丫鬟能有的,当下便知道是她的外孙女,傅莹珠了。
和周老爷在明丰堂里聊了几句,将要紧的事情全部告知之后,傅莹珠便也来到了周老夫人的卧房,看着郎中给她治病,等着老夫人转醒。
周老夫人叫人扶着撑坐起身,将傅莹珠唤到跟前:“莹儿,过来让外婆瞧瞧。”
傅莹珠依言过去,老夫人忙拉住她的手,一副稀罕得不得了的模样。
周老夫人抬头,看向支起隔扇的窗子。
见窗外天色阴沉,黄昏将近,她转回头看向傅莹珠:“莹儿……今日天色已经晚了,不若,你在外公外婆这儿多留两日?我叫人去收拾出一间厢房,给你居住。”
“对对。”周光柔愤恨道,“那傅府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姐姐含冤,莹儿也差点被那庸医给治死了,就这么回去,我放心不下!我们好好的姑娘,已经搭进去一个了,还要再搭进去一个不成?”
她看向傅莹珠,恳切道:“莹儿便多留几日吧,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莫要回去了。这两日在我们这儿,小姨亲自下厨给你做两道好菜,小姨做的菜,你从来没吃过不是?”
周光柔方才痛哭过一场,此刻眼睛还红着,眼白里多了血丝,样貌不可谓之不狼狈。
可看向傅莹珠的目光却是柔和的,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
经过这一场折腾,她根本不想再计较以往的过错,只想珍惜当下。
外甥既然心意回转,那她便好好待她,再像是从前没被伤过时一样就好了。
周光柔的神色,傅莹珠收入眼底。
这是真的想把她给留住啊,傅莹珠想。
周家现在把她当成心肝宝贝,傅莹珠能感觉得到。
她垂了垂首,说道:“若是这样,我须得给家中祖母写一封信,免得多日未归,祖母担忧。”
“那便写一封信!”周光柔听她这意思便是要留下了,立刻喜上眉梢,生怕动作一慢,傅莹珠就改了主意,扭头便吩咐丫鬟,“快!快去为表姑娘备纸笔!赶紧送过来。”
小丫鬟腿脚也麻利,得了主子吩咐,诶了一声,一溜烟跑了出去,又是小跑着回来,将笔墨纸砚全备齐了。
傅莹珠正正经经给老夫人写了信,说是外祖父外祖母身体不便利,她放心不下,就多留几天。想必老夫人通情达理,是不会多想的。
侯府与周家的事情,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不管于公于私,老夫人都断然没有阻止的道理。
只要老夫人没有阻止,那么陈氏那边,就是要翻出风浪来,也是不行的了。
陈氏哪怕是孙猴子,也翻不出老夫人的五指山,得乖乖认着。
心里一通思忖,手上的笔却不停不乱。
随着傅莹珠的动作,一列列清秀漂亮的小楷就展露在纸上,写得有模有样,分外好看。
这个字体,不似女儿家的娟秀圆润,而是多了几分男子气的根骨,有些许气势。
不过到底还不够火候,只是跟着买来的那个小郎君字帖描字联系,只是空有型而不得其神,所以没有那个小郎君写得好,但此时也是十分拿得出手的了。
周老夫人和周光柔见着了,都是目露满意之色。见字如人,外孙女的字这样好看,周老夫人心中自然是自豪极了。
看来外头的传言不尽是真的,什么不学无术,哪家不学无术的孩子能有这样一手好字?
外孙女如今乖巧懂事,聪明伶俐,真是没有一处不好的。放回傅家去,遭了磨难于针对,倒不如放在自己身边。虽说少了尊贵与体面,但吃穿不愁,还有人疼,总比放在狼窟虎穴里强,至少还能活着,有家人的关怀与疼爱,不会有人平白无故,想要对她不利。
周老夫人心思转了几转,已经是决定要多留傅莹珠一些时日了。
能多一日便多一日。
很快,傅莹珠写完了信,放进信封里,漆了漆印,让人赶紧捎到侯府去。
傅莹珠挨到周老夫人身边坐着,手被周老夫人牵着,她顺势反握住周老夫人的手,说道:“外婆,来,伸手。”
周老夫人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手指伸开。
傅莹珠用自己指甲尖,冲着老夫人的中指端掐摁了两下:“您这中指内廉尖端,是心经脉气所出之处,名中冲穴。”
“我听郎中说,多按按这里,有清心泄热、苏厥醒神之效。”
周老夫人不由得愣住,一脸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外孙女。
旁人若是关心身子,至多也就是口头上问个好罢了,哪还有自己上手的?
不过被外孙女柔柔的指尖摁着,倒也舒服,所以周老太太也就由着她去,并未阻止。
“都说久病成医,我之前卧榻多日,多少练出一点本事,方才虽然一直在说正事,但我观察到外婆的面色不对,唇色泛白干裂,眼睑微红,这是内热之兆。”
“不过外婆也不必忧心,不过是小问题罢了,只需要好生调养,假以时日,定然能养回来的。”
就如同当时的老夫人,被她好吃好喝伺候着,现在早已是红光满面,精神健硕。
周老太太的病也不是病,多半是心病,积郁多年,就成疾了。
有道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如今自己在这里,就是个药引子,余下的那部分,就只能只希望,外公和舅舅两人快些把当年的事情查清楚,给逝去的母亲还一个公道,也解解活人的心结,不再为此消瘦难熬了。
听着傅莹珠的话,周老夫人连连点头,心中受用极了,看着傅莹珠动作轻柔地给她摁着指尖,心口暖得像寒冬腊月照进来一缕暖阳那般。
摁掐穴位,一时半会看不出成效,但能被自己外孙这样对待,周老夫人心中满足。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外孙女还能回到自己身边,又是如此的乖巧懂事。
尤其傅莹珠的动作不轻不重,指腹还有些热,摁揉着她的指尖,确实是一种享受。
只是怕累着傅莹珠,周老夫人总想往后缩手,反叫傅莹珠狠狠抓住。
“方才听说您晕倒了,外孙可吓坏了,外祖母,您便让外孙好好给您按按,若是这回回来,叫外祖母坏了身子,舅舅和姨母肯定饶不了我了。”
闻言,周光柔急道:“姨母怎会无缘无故地怪你?”
先前怨她怪她,那都是因为傅莹珠真做错了事。她是性子急切,直来直去了一些,但赏罚分明,恩怨分明,既然以往的误会和恩怨都解开了,自然没有再揪着不放的道理。
“若是你没做错事,姨母才不做那等冤枉人的事!母亲气出病来,也是被那夺人命的歹人气得,怎么会怪你呢?!”
周光柔急着声辩,周老夫人摇了摇头:“柔儿,是你不懂你外甥的意思了。”
“她是在夸你大哥和你孝顺呢。”
瞧见从小就是小木头疙瘩似的小女即使成了两个孩子的妈了,还是直来直去、听不懂别人的话中话,原来竟是从小木头疙瘩长成了大木头疙瘩,周老夫人看了觉得好笑,眼底升腾出点笑意,终于叫那满目哀色退却许多。
傅莹珠在旁看着,心下也是放心了几许,欣慰极了。
方才周老夫人突然晕倒,心疾大过身体上的病症。
这会儿见老太太眼底露出点温暖的笑意出来,知道了她心情转好,这就是个好兆头。
原本,这回来周家,要紧事只有将周光茹的死因查明一件,但等到来了,与周家人打了交道,傅莹珠却又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添了件要紧事。
她答应多留几日,不是想留在这享福的,而是真真切切有事要办。
这周老爷与周老夫人,是真心疼爱她,即使她行有不端、话有不对,都能包容下去,是当真打心底对她爱护极了。
这样无条件爱护她的两位老人,傅莹珠懂得投桃报李的道理,是以,在见到他们后,便生出了新的想法。
她早听说周老爷子与周老夫人身子不好,来了一看,两位老人瞧上去确实不够精神。
既然是爱护她的长辈,那她这个做晚辈的,便想做点力所能及的。
就如祖母那样,哪怕奴仆成群,但终究没有自己细心照料来得舒服。她多留在周府两日,既等着他们去查甘郎中的消息,又能照料两位老人几天。
傅莹珠做好了打算,等到两位老人身子好转,再想回侯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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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分,傅莹珠寄回侯府的信,被周府的小厮快马加鞭送到侯府。
木樨堂中,老夫人拆开信一看,见傅莹珠说周家人都待她很好,要在周府多留几日,猜到周家不计前嫌,重新包容傅莹珠,当即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如傅莹珠所预料的那样,老夫人心中并无不满,反而满心欢喜。
修复和周家的关系,也是老夫人这么多年来的心愿。此举若是能成,也就了了夙愿了。
饭桌另一端,陈氏见老夫人看了从周府寄过来的信后笑了,心情却没那么爽快。
就以老夫人对傅莹珠的偏爱,能叫她露出笑意,那这信上写的,定然是令她不快活的事。
陈氏相由心生,脸色顿时有些不痛快,打探道:“母亲,不知咱们大姑娘何时能回来?”
老夫人扫了陈氏一眼,嘲讽地微微一笑:“莹儿在信上说,她在周家待得很好,要多留几日再回来。”
这种消息,老夫人不介意让陈氏也知道,此前傅莹珠没有人撑腰,才叫陈氏越过天去,可如今她若是找来里外祖家,可就不是人人可欺的了。
老夫人如今已经极度不相信陈氏,自然该敲打的时候就敲打,剩下的,让陈氏掂量。
陈氏:“!!!”
老夫人意有所指地说道:“不像有些人,处处令人生厌,莹儿处处讨人喜欢,周家人想多留她几日,再正常不过,你惊讶什么?”
陈氏怎能不惊讶。
她等着看傅莹珠被周家扫地出门,傅莹珠若是待得很愉快,那她不仅落井下石不成,还要面临一个变数,一个有后台的劲敌。陈氏如何不怕?怎能不慌?
面对老夫人的讥诮,陈氏也没什么心思回怼,饭都吃不下来,简直坐立难安起来。
几年前的周家已经不好对付,她当时便不敢与周家硬碰硬,只敢将所有的手段化为绕指柔,以退为进,忍了数年,哄得傅莹珠与周家断了联络,从此失了外公家做倚仗,之后行事才无所顾忌起来。
这几年,周家在京城站稳脚跟,更不好对付了。
如今傅莹珠本就变得十分难缠,再加上周家,那岂不是如虎添翼?
这一顿饭吃得浑浑噩噩、心神不宁,等回到汀兰院,陈氏片刻的功夫不得歇,立刻叫了心腹嬷嬷过来。
“找两个人,到周家去把大姑娘叫回来,要快。”
心腹嬷嬷问:“用什么由头叫大姑娘回来?”
如今大姑娘回外祖家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好端端叫人回来,怕是不太好找借口。
陈氏略一思索,说道:“便说府中长辈身体不适,先将她骗回来再说。”
这长辈,也包括她自己。就先让傅莹珠以为是老东西病了,等她回来陈氏自己再装病,如此一来,老东西那边也堵住嘴,没人说什么。
夜长梦多,想来与周家的关系不是这一天半会便能修复的,此时将傅莹珠叫回来,也有功夫叫她从长计议。
傅莹珠与周家两头都是她的心腹大敌,若是真凑上块儿,不知给她添多少麻烦。
尤其……尤其……
想到自己背地里做的桩桩件件,陈氏便更加无法沉得住气。
那些事一件都不能摆在太阳底下翻,得烂到地里没人知道,才能保住她侯府夫人的位子。
陈氏急道:“休要再多问些什么,快去!”
心腹嬷嬷见她面色不好,也不敢多言,赶紧去了。
只见两个家生子仆役悄悄从侯府出来,他们身形高大,可打扮却普通,并不引人注意,出了侯府所在的街道,才扬起鞭来,策马往周府方向去。
-
日落西山。
周府这边,也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一大家子人,都在桌边坐下。
周老夫人今日一整个下午都拉着傅莹珠的手,一刻都舍不得松开。到了用膳的时候,仍是舍不得撒手,将傅莹珠的位子安排在了自己身旁才肯落座。
虽说周府不重规矩,却也有一些自己的家规,吃饭入座时,要讲究长幼有序,长辈先入座了,小辈才能坐下。
其他人等周老爷子与周老夫人安顿好,才陆续坐下。
只是,还没等动筷子,只听外面来了个丫鬟报信:“老爷,老夫人,侯府那边来人了,说是……要叫表姑娘回去。”
傅莹珠蹙了蹙眉,站起来问道:“为何要叫我回去?”
“那两人说是,表姑娘您的家中有长辈生病。”
傅莹珠想了一想,今早离开之前,老夫人面色红润,不像突然之间会生病的样子。
倒是陈氏臭着一张脸。
只是陈氏病不病的,与她有何干系?
傅莹珠心中约莫有了个猜测,问道:“报信的人是我祖母派来的,还是我继母陈氏?”
小丫鬟又掀了帘子出去,出去问话去了,片刻后回来,回道:“是侯府夫人让来的。”
“他们还说,今日姑娘必须得回去一趟,不然便是不孝顺,这两人看上去彪悍,那阵仗好是吓人,像是要冲进府里捉人了。”
“进府捉人?!!看上去彪悍?”周老爷子冷笑了一声,“当我们周府没人吗?就当没见过,给我打出去!”
他这话一出,一呼百应,席间几个小子都齐刷刷站起了身。
他们各个身量不矮,齐刷刷站起来的时候格外有气势,动作整齐,话也一样,撸起袖子就往外冲:“走,给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