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仙家典仪。
仙人会在这段时间求取仙道,不过,这和木曦没什么关系。
浮空岛那夜,她睡了三五年后才醒来。
醒来后没有事情做,木曦自己前世有一部刚写了开头的小说,她准备动笔写完它。
写完前几章,她决定去找归终看看初稿,有没有修改意见。
归终在奥藏山与留云借风真君讨论机关术,木曦来时,留云借风刚好外出。
归终忍着她不堪入目的字看完了小说,提出几个剧情上的逻辑问题后,又突然问:“你去过蒙德吗?”
蒙德是个国家。
貌似是璃月邻国,遇到魈与那位魔神时,摩拉克斯给他和自己捏造了一个前往蒙德寻亲的兄妹身份。
木曦摇头,不明白归终为什么问这个,“只是听摩拉克斯提到过。”
“文中的‘欧洲’与蒙德倒是有些奇怪的相似。”归终解释。
小说写的是中世纪欧洲,也许蒙德这个国家与中世纪的欧洲有相似之处……木曦正想问多一点,就听见留云借风真君的一句怒吼。
“木曦!”
木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对方的生气之中带着无可奈何,“不要在那棵树下埋酒了!树根都出问题了!”
“……”
她看了归终一眼,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那棵树下埋酒。
木曦讪讪地对归终笑了下,然后道:“溜了。”
她逃之夭夭,走到奥藏山的山腰时,才想起自己写的小说手稿落在了留云借风的洞府里。
思量过后,手稿放在对方洞府里也不会丢,木曦决定下次再来拿。
她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看了很多有关欧洲的书,还对德语产生了莫大兴趣。
木曦意识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担心把自己前世的东西全部忘掉,就想写个故事把这些串起来。
但自己可能没有写作天赋……她无奈地摘了一个日落果和几个柑橘,遇到来绝云间找师父的甘雨。
又是一年「逐月」……秋天、月亮、节日这三个词汇组合在一起,木曦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八月半,中秋节。
和甘雨分掉半个日落果,木曦带着剩下的半个日落果去找马科修斯。
她想问问马科修斯能不能给自己做一个日落果味道的月饼。
不行的话,苏式月饼、广式月饼她也不介意……五仁的不行,她不吃五仁馅的月饼。
最后抱着半盒月饼回到摩拉克斯的洞府时,天已经黑了。
石桌上的一角被机关照亮,青年坐在石桌旁翻看着一本封皮很眼熟的书,木曦坐到他旁边,打开马科修斯给自己的木盒。
木盒上雕着魂香花的花纹,用金线描了边,她将里面的糕点摆到桌子上。
“这是月饼。也许还应该有其他名字,但我不知道,是……异邦的美食。”木曦犹豫一下,在“家乡”与“异邦”之中选择了异邦的说法。
她打个哈欠,又说:“……唔,中秋月圆,在异邦要吃月饼的……给我看看你的书……”
木曦自然而然地靠过去,想要看看这几本青年看了很长时间的书是什么内容。
摩拉克斯摊开书,她没看懂。
他放下书,正想和她解释这些内容,不过一眨眼,木曦轻轻地靠在了他的小臂上。
黄绿色的荧光点缀在空中,萤火虫忽闪着飞过,糕点的香味吸引来蚊虫。
夜晚静谧。
少女熟睡在他的身边。
木曦在半夜惊醒了。
糕点被装回盒子里,完整安好地躺在桌子上,上面贴了一张保鲜作用的符箓。
离天亮还有些时辰,窗外月圆无星,木曦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系统页面看了眼时间。
她很想去看日出。
院子里树上的树叶落了一些,夜里露水重,空气些微潮湿。
木曦爬上琥牢山,见到几只单脚独立而睡的鹤,才意识到自己来得有些早了。
月亮挂在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等待日出的时间枯燥,她打个哈欠,后悔怎么没把那盒糕点带上来。
比日出先到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青年的头发没有扎,这时是散开的。他穿着海灯节那件“来历特殊”的衣服,没披最外面的那层软甲。
收腰的长衫,在两侧开了衩,长长的衣摆被风吹动,露出里面那层白色的里衬。
木曦盯着他认真看了好几眼,忽然觉得弥怒坑自己去量准确数据也不是那么罪不可赦——
她坐在琥牢山的一块石头旁,抬头看着出现于此的摩拉克斯,打趣道:“这么担心我睡在外面,过来坐?”
青年拿她没办法,长叹一口气后,在她身边坐下。
木曦翻了全身上下的口袋,只找到几个表皮皱巴巴的橘子。
剥开橘子,摘掉橘络,分给对方一半。
把剩下的一半塞进嘴里,她被味道刺激的皱眉,将目光投向摩拉克斯。他嚼着那瓣橘子,表情正常。
木曦怀疑自己味觉是不是出了问题,“有点苦,橘子好像坏了。”
他评价道:“不太新鲜。”
木曦又剥开一个,照旧分他一半。
这次她提前尝了尝,是甜的。
两人就这样谁也没说话,在琥牢山的石头边坐了许久。木曦有些困地又打了个哈欠,然后她问身边的人:“还有多久日出?”
“一个时辰。”
“好长啊,等不下去了。”
她转头,见到他手中凝聚起金色的微光。
光照亮了这四周,她对那股力量感到亲切。
木曦抽出头发间的桂花枝,拨乱他手心里的那团光,问他:“摩拉克斯,你说我会死吗?”
光源消失,两人之间再次变成漆黑一片。
摩拉克斯不解她为什么阻止自己,但还是回答她:“……无须过度担忧。我对你有责任,你不会有事。”
属于他的回答传到她的耳朵里,木曦有片刻的失神。
……也许人就该死去,而不是像自己现在这样活着。
她不喜欢继续昏睡下去,也不喜欢这样留在他的身边。
她最初和归终说过,现在,是不合适的。身份不合适,时间也不合适。
木曦提高音量,选择用尽量俏皮的话回应他:“不要用‘责任’,这个词让人好难过呀。”
摩拉克斯闻声看她,想要解释,却被木曦打断。
木曦伸出手,把桂花枝递给他,随后捏住他食指的指腹,“开玩笑的,不要再用你的力量为我疏导了。”
摩拉克斯戴着手套,没被手套包裹住的手腕部分,是他黑色岩石质感的肌肤。
木曦抬头,望向空中的月亮。她想,月亮知道的故事那么多,也不会介意知道一些无趣的少女心事。
她不擅长对他剖白自己的真心,因为她觉得有更多的人比自己需要他。
“我们照过同一泓明月,所以,不论你离我多远,我都知道你的心。”
风吹过来时,她其实觉得很冷。
可是他在自己身边的话,好像并没有那么冷,就仿佛,她活得够久了,唯一遗憾的地方也没什么不能释怀的。
“摩拉克斯。你也知道我的,对吧?”
摩拉克斯安静地等她说完。
“他们都说很明显,你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不过没关系,我没有说,你就当做不知道好了。”
“我也不一定会死,说不定我只是会睡下去……一觉睡到魔神战争结束什么的。”木曦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他的手套,与他十指相握,“我们做过约定,等魔神战争结束,就把琥牢山的荷花全都换成睡莲。”
“现在拒绝我的话,松开手就好了。”
桂花枝躺在青年另一只手中,香气萦绕着,没有被风吹散。
他握住她的手。
直到林间的鹤醒来,直到太阳从云层中升起,直到木曦再度倒进他怀里。
后来,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岁月逝千年,星月如旧。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也醒过两三次。
木曦不记得梦的内容了,这次醒来时,绝云间一个人都没有。
山间的动物不安分,空气闷热又潮湿,太阳被遮挡在群山之后。
桂花枝在璃月这片土地上生长了几千年,天生草木的本能让她觉得自己该去……归离原。
天气阴,多云。
木曦在屋子里翻找许久,找出归终之前送自己的灵巧机关,她又抓上一叠百无禁忌箓,决定去归离原。
明明骤雨将至,木曦却有一种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亮的错觉。她一路过来,意识到归离原似乎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等她到达时,归离原已经是一副断壁残垣的模样。
她站在山崖上,本能地望向远处尘埃的中心,勉强透过漫天黄沙看清处于中心的人。
失去意识的大袖少女漂浮在空中。
魔神神力溃散,尘埃漫天。
木曦低头,看到其余山崖处分散的仙众夜叉。她想和弥怒再打个招呼,不过可惜,来不及了。
她摸出头发上的桂花枝,扔了下去。
纯粹的白光从桂花枝的花苞中溢出,覆盖起这片天空。
体内汹涌而紊乱的力量一下子找到宣泄口,争先恐后的从这具身体逃离。
木曦一个没准备,两眼一黑,脚软从山崖上踩空摔了下去。
她急急忙忙拉开灵巧机关,才没物理着地。
任务倒计时早已归零,严格来说,系统给她的“攻略任务”,已经失败了。
她一直没想明白惩罚是什么,现在,木曦大概理解了。
记忆模糊,身体衰败,陷入沉睡,无法挽救也无法停止的生命流逝。
这本身就是系统的惩罚,让健康的人被迫体弱多病,年轻的人变得垂垂老矣。
木曦双脚踩到土地上,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她不舒服地捂住胸口。
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堵住,铁锈味难闻,她再次咳出血。
源源不断的白光飘向身后的中心地带,木曦听到巨大的轰鸣声掩盖过一切,让世界变得嘈杂。
灼痛感没有自己想象的痛,她抬起手,和离自己最近的浮舍打招呼,并告诉他自己听不到任何声音……
……好像,好像能听到一点,有谁在叫自己的名字。
“……木曦!”
木曦擦掉嘴角的血,晃晃脑袋,耳边依旧是混乱的耳鸣声,但她听到了。
听到了摩拉克斯在喊她。
尘沙被风卷起,吹掉青年戴着的白色兜帽,后面扎着的辫子被风拂起,辫子的发尾被染上金色,微微发亮。
摩拉克斯金色眼睛里的情绪莫名,她捉摸不透,索性不想。
身体内的力量与生机一同流逝,她想要跑向他身边。才走两三步,身体就开始罢工,木曦猛地咳嗽起来,止不住。
她想。
不知道摩拉克斯会不会生气,自己过去那么久,还是没有学会“适量”。
不属于自己的金光蔓延过来,为她压住咳嗽。
视线的一切内忽明忽暗,木曦的头很痛,她决心说点其他话来转移注意力。
“帝君,我约你去庆云顶浮空岛的那一夜,想和你一起看烟花,那天的烟花真的很漂亮,我本来准备……”
她停顿许久,努力调节力量的流失与越来越混沌的意识,破罐子破摔说:“反正我快死了,所以我要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摩拉克斯动了动唇,她一个字都没听到。
耳膜里仿佛灌满水,木曦自己只能凭靠记忆与本能来发音,担心表述不清楚,她笑起来,又重复一遍,“不是眷属对魔神的依赖,也不是仙人对你的敬重,是广寒仙爱慕岩王帝君,是我喜欢你,是木曦喜欢摩拉克斯。”
青年无奈地叹气点头,表示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其他人都知道的事情,摩拉克斯怎么会不知道呢?可她还是想要告诉他,想亲口告诉他之前没能说出来的话。
木曦想开心地和对方告别,说不定,未来他想起来自己的时候不会难过。
她记得自己做过一个梦。
“摩拉克斯,做个约定吧。等河水倒流,等夜晚亮如白昼,等死去的萤火虫复活,我就回到你身边。”
一秒,两秒,三秒。
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头痛与晕眩愈发严重,可她还是清醒。
“……喂。怎么还没死啊,我遗言的氛围都垮掉了。”
木曦一开始还是用欢快的语气说这些话,可说到后面,知道自己确实要面对死亡,她哽咽起来,“死得这么慢……”
她一瞬间想起很多事情。
想起自己和同学未完成的暑期旅行,想起已经离开人世的奶奶,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长大成人……
木曦的心烦躁起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背着留云借风在奥藏山树下又埋了酒,还把东西落在了她的洞府……”
某次偶然醒来,她把遗书落在了留云借风的洞府里。
……时间太久,她记不清遗书的内容了。
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击垮,木曦再也没办法强装振作下去,语无伦次:“对不起……可是好疼啊,对不起……我不想死……”
她不想哭的。
可是眼睛里蓄满泪水,心脏难受,什么都听不清、看不到。
“摩拉克斯,我好想回家……”
金色的光环绕在她身边,他再次用神力为她驱散了疼痛与眩晕。
木曦回过神来,她无力地抓住青年的手臂,想要站稳:“对不起,我本来想好好道别的……”
摩拉克斯为她擦掉眼角的泪。
不要道歉。
在嘈杂无声的世界里,她听到他对自己说,不要道歉。
桂花枝回落到她手中时,太阳刚好升起,木曦闭上眼,快要握不住桂花枝。
最后的最后,她落下一滴泪,踮起脚尖贴近他。
摩拉克斯想起请仙典仪时的茶摊上,她说的那两句话:
我叫木曦,这是摩拉克斯……你或许会习惯叫他岩王帝君,这是他给我起的名字。
他说我诞生在早晨的曦光中,所以叫我木曦。
漫长的呼吸声中,少女在拥抱他之前,消散在了晨光里。
一节干枯的桂花枝轻飘飘地坠落,他没有接住。
——等河水倒流,等夜晚亮如白昼,等死去的萤火虫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