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如血的残阳挂在天边。
明暗不定的夕阳落在女子的锦绣绸缎上,衬得她本就娇艳的面貌更加华美。
钟离珏看着眼前的女子,有些怔忪。
多年未见,她似乎变了许多。
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与大胆,现在的她是沉静的、雍容的、更为迷人的……
可也是眼里不再有他的。
钟离珏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十三年前的初见。
那年师尊带回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十六岁的洛云暮站在桃树下,扯着宴川的衣角,怯生生喊他:“师兄。”
风吹动着桃枝轻轻颤动,几朵粉白的桃花打着转儿轻轻飘下,落在少女乌黑的发上。
钟离珏握着书卷起身,笑着为她摘下桃花。
清隽温柔的声音唤她:“师妹。”
自那以后,钟离珏的身后就多出一个总爱簪着桃花的跟屁虫。
宴川事情很多,忙着去魔界除魔,忙着去凡界加固界门,忙着去修仙界大大小小的大会上镇场子,更要忙着捡徒弟。
他将云暮塞给钟离珏,也没忘了告诉钟离珏这个人间的小公主不太愉快的身世:“全世界都逼着他爹杀她,你作为他师兄可得对小孩儿好点。”
没带过师妹的钟离珏临危受命,把洛云暮揣在手心里将养着。
云暮实在不像他认知里那些凡界小公主,她不跋扈,也不骄傲,明明是绝世的样貌,却安静到有些沉寂。
她爱看各种各样的花,尤其喜欢桃花。总在桃花树下坐着发呆,一坐便是一整天。
钟离珏不知道该怎么哄小公主,就为她移植来整片的桃林。
“这是……给我的吗?”洛云暮不可置信看向他,长长的眼睫灵动地眨着,像一只欲飞的蝶。
钟离珏笑着颔首:“喜欢吗?”
洛云暮低下头,绞着衣角又问了一遍:“真的给我吗?我也可以吗?”
没等钟离珏回答,她又松开衣角,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看向他。
她高高扬起头:“我那么好,师兄就该是给我的。对不对?”
这是钟离珏第一次在洛云暮身上见到这样自信而张扬的笑,明媚到连日光都失色。
这才像个小公主的样子,他想。
后来许多年里,他给了她世间最珍贵的所有,将这个小公主一点点重新养得骄傲起来。
——就像养大一个孩子。
可钟离珏低估了时间。
他忘了时间过得这样快,小公主也长成了一个明媚艳丽的女人。
他的小公主愈自信,为她而来的修士也就愈多。
纵使钟离珏能抬手就将所有的修士驱赶走,也赶不走她望向他时,眼里的期待与温度。
他无法回应这样热烈的期待。
钟离珏开始躲她。
躲进书斋,躲进人间,躲进桃林最深处,与书为伴,不见人影。
直到洛云暮脾气上来时一把火烧秃了半边桃林,才将逼他出来。
“你在躲我。”洛云暮看着钟离珏,没有半分表情,“若你厌弃我了,只需说一声,我绝不缠你。”
钟离珏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公主想,她骄傲起来真是美艳动人。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洛云暮看了他很久,终于在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宗门,与他三年未见。
钟离珏站在半侧盛开半侧被烧秃的桃林里,看了整夜的月。
自那后他每天重新栽种一颗桃树,可宗门里最喜欢桃树的人,却再看过一眼。
纵使偶尔回宗,也只为师弟、妹。
修士的生命太长,三年在他眼里不过眨眼一瞬,也许等洛云暮想明白了,他们就能回到从前。
他们有很多时间,来得及。
钟离珏要得不多,他只想守着宗门里的桃林,能日日看见洛云暮的笑容就好。
可直到这一刻,钟离珏远远看见,雍容而美艳的女子展颜却不再因他,他终于明白自己都错过了些什么。
连日来易柏都跟着云暮出门。
尽管他只是云暮从玉面楼带回来的樱花子,但只要云暮不说什么,旁的人就不敢在明面上阻拦半句。
“不过是个以色事人的狐媚子,运气真好,也不知公主瞧上了他什么,还替他赎身。”
“且看他能受宠几日。”
——这样的声音总悄然在耳边盘旋,可他不在乎,他跟着云暮,有自己的事要做。
这场大旱持续太久,饥荒已经发生了,京城外聚满了各地逃过来的难民们。
云暮在每个城门口都设下了布施棚,她自己两天去一次,亲临现场确保食物都分给了灾民,而不是进了其他什么人的口袋里。
易柏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看了很多日。
他眼瞧着这个女人远山一般的眉时时紧蹙,从前圆润丰满的体态也一日日清减下来。
可她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纵使存了救世之心,又能如何呢。
大家都对这场天灾束手无策。
骂她是灾星的人很多,但受她救济活下来的人也实在不少。
只要和云暮站在一起,就合该是被瞩目的。
易柏习惯了各种各样不屑或怨憎、感恩或热忱的目光,却仍在众多目光中,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今日这道目光的不同。
他顺着目光看去,一眼便瞧见了那三个气质出众的人。
他们在一群灾民里格格不入。
易柏望着不染一尘的男人,男人也看向他,目光里是他看不透的复杂。
他想了想,跟着云暮的步伐又近了些,几乎要贴到云暮身上。
云暮正忙着视察,察觉到身侧人的动静,停下脚步问他:“嗯?可是身子撑不住了吗?”
那声音带着无奈,却……有几分宠溺。
易柏看着男子愈发深沉的眸子,笑了起来,柔声道:“公主殿下,那边有好看的男子……正在瞧着您呢。”
宁知饶有兴味地看着二师姐身边的男子。
以她鉴赏狗血电视剧和横扫各大小说网站金榜多年的历史战绩来看。
绿茶,这绝对是个高级绿茶。
再看看自家清风霁月的大师兄,这才刚打个照面,脸就黑得好像那额上有月牙的青天大老爷,能不能行了还。
侧过头对上温故兴奋又八卦的眼神和那压抑不住的嘴角。
行吧,确认了,都是乐子人。
关键时刻还得她这个小师妹出马。
宁知拿胳膊肘捅了捅木头人师兄,小声道:“愣着干什么,给我们介绍一下啊!”
说完又清了清嗓子,挥舞着手臂,做出一派甜美乖巧的样子喊:“二师姐,我是你未见过面的小师妹宁知呀!”
洛云暮只在瞧见钟离珏的第一眼时怔愣了一下,转瞬就不着痕迹的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向活泼的宁知,招手唤她过来。
“温故,师尊三年前收的四师弟,你虽没见过,但绿萝应当跟你提起过。”
“宁知,前几天刚入门的六师妹。”
钟离珏又淡了情绪,自然地介绍着两个小家伙,任谁都瞧不出半分不对,仿佛刚才黑着脸的人不过众人一场幻觉。
洛云暮并不与他目光相接,有些讶异:“这是六师妹?绿萝终于想通了?”
钟离珏却只是点了点头。
温故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轻轻一锤,恍然大悟:“是哦,之前师尊不是说绿萝师妹五岁就进宗了吗!”他开朗又自然地提问:“怎么反倒变成我师妹啦。”
钟离珏看了他一眼,眯起眼睛,带着笑问:“入宗早,但拜师晚,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温故哪见过钟离珏这样,一时被他笑得后背直发凉,只顾着摇头,话都不敢多说。
……该,一点眼力见没有,插什么嘴。
宁知痛心疾首,恨不得拎着温故的耳朵给他好好上一课,好叫他知晓一下吃瓜人什么时候应该学会隐身。
这下可好,氛围都被他搅没了!
“公主殿下,阿柏有些累了……”
洛云暮深深地看了一眼整个人都快要挂到自己身上的易柏,笑道:“先回行宫吧,顺便也给我的师弟师妹接风洗尘。”
他们跟着洛云暮回到行宫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易柏全程半贴着洛云暮走在最前方,步伐轻逸,哪有半点不适的样子。
宁知和温故走在中间,左顾右盼,连连感慨行宫的奢华,钟离珏面无表情落在最后。
到了行宫后院,洛云暮揉了揉额角,面有怠色:“先前行宫里只有我二人常驻,用不了那么多宫人,我就将人都遣了。”
“你们这次来之前也没让绿萝跟我通个信,没来得及准备,先将就些住下,明日我再从宫里调几个使唤的人出来。”
宁知摆摆手,冲她一笑:“住倒是没所谓,师姐把厨房借我使使就行。”
洛云暮觉得这个师妹颇对自己眼缘,便宠溺道:“厨房里的食材倒是每日由宫里送来新鲜的,小师妹想吃什么自己随意取用即可。”
一直没说话的钟离珏听了,冷硬发问:“辟谷多年,你何时又开始进食。凡界的食材到底不比修仙界,别吃太多才好。”
洛云暮轻慢地给了他一个眼神,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朱唇轻启:“与你何干。”
……
宁知和温故一时连呼吸都要滞住了。
好在易柏娇娇弱弱开口,打破了桎梏的空气:“那些……都是为我准备的。都怪阿柏不好,公主殿下日日点拨,阿柏都不能开窍感知灵气,所以还需每日进食。”
……
你还不如不说。
“你连你是修士都告知他?!”钟离珏的怒意已经逐渐压制不住。
眼见大师兄来凡界一趟,发的火比在修仙界呆一年都多了。
宁知连忙转移话题:“二师姐,我们住这儿离你远吗?若我做了好吃的想和你分享要去哪找你呀!”
洛云暮瞧着宁知忽闪忽闪的双眼,实在可爱,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脸:“离得不远,绕过外边那个湖,来慕云斋找我即可。”
宁知刚想答好,却又听钟离珏发涩的声音问:“那这人住何处?”
这个问题洛云暮倒是答了。
且答得非常愉悦。
“自然是——与我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