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轻花剑

此处名为青竹山庄,位于城北环水之处。山庄内竹多而韧,屋舍、桥梁、亭台都由青竹所制,故由此得名。

应淮初漫无边际地在屋舍之间窜梭。

微风拂过,竹林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与此同时,一道苍老熟悉的声音随着风一同传来——

“……修河堤之事,依臣的建议,还是照例交给工部去办吧。”

应淮初稍稍驻足,听出说话的人是家主应修泰。

早在参加此次万寿宴的前一日,家主就与他说过南都一带河堤濒危之事。

观天司预计三年后降雨较多,可能会在母江流域泛滥洪灾。然而母江边城南都一带,诸城地处偏远、教化不开,修河堤本就不易。再加上地方没钱,朝廷也拨不出来多少银子,故而问题一直拖到眼皮子底下都尚悬而未决。

按照应修泰的说法,一旦决定修河堤,接下来一两年的财政重点都会落在这件事上面,因此这个差事绝对不能被林家人抢走,否则接下来应家的处境会很被动。

想到这一层,归还帕子的事情一下子被应淮初搁置脑后,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继续听着——

“林将军手下人骁勇,立下赫赫战功,但眼下临时学习如何修筑河堤,实在是仓促了。”

应修泰话音刚落,辅国大将军林定安就紧随其后说道,

“右仆射大人您想多了吧,我何时说过要让林家人来做这件事?我一介粗人,就算再不懂六部诸事,也知道修建堤坝这件事不该我们当兵的来统帅。”

林定安的声音更年轻,中气十足中带着明显的咄咄逼人,“陛下,臣提议让皇子来负责修堤事宜,士兵们只需听主子的指挥行事便可。”

“哦?”应修泰音调有些上扬,“林将军有什么推荐的人选?”

“二皇子已满十六岁,可以为陛下分忧。”

二皇子是先皇后的儿子,也是林定安的嫡亲外甥。论起来,比起林家庶出女儿小林妃膝下六皇子,林定安更看重二皇子许多。

“三皇子也已经年满十五,林将军推荐二皇子而不推荐三皇子,看来还是更在乎自家血脉的子侄。”应修泰道。

“长幼有序,兄长尚未立业,弟弟自然是不急。”林定安的言语间带了些恶意嘲讽的笑,“何况两二皇子虽说都是陛下的嫡子,但一个是元后长子,一个是继后次子,自然是有所不同的。”

林定安这话简直就是故意往应修泰的心窝里戳。

当年林定安的长姐林瑜,以及应修泰的嫡女应如英,二女同日入宫,嫁给了刚刚登基,年仅十岁的少年天子。

二女地位相仿,立谁为后都会得罪另一家,所以皇帝便说:“谁先诞下长子,便会在长子的满月宴上册立其生母为皇后。”

景帝十年,二妃先后有孕,应如英成功诞育大皇子,不幸该子仅仅一周便夭折。之后林瑜诞下二皇子,并成功被封为皇后。

也就是说,在那时,应家不但失去了大皇子,也失去了皇后的宝座,甚至应如英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也与那次生产有关。

右仆射到底还是年长于林将军一辈,没有被对方的挑衅激怒。一片沉寂之后,应修泰略带疲惫的声音传来——

“二皇子并非陛下长子……林将军,你刻意提及此事,想扎我应老头子的心不假,难道你都不考虑陛下的心情吗!”

应淮初听着唇角微抿,压下笑容。

家主的心性应淮初是知道的,虽然膝下唯有一子一女,但对家主来说,没有什么比家族的荣华更重要了,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要靠边站。

否则他就不会因为唯一的嫡孙是个瘸子,无缘入主内阁,就在家族中选了一个应淮初出来当继承人培养。

“你这老狐狸,少东扯西扯的!”林定安暴怒,“陛下!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好了!都住嘴吧。”

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老二老三都刚从紫竹院结业不久,毛头小子两个,还是先各自出去历练历练吧。”

“陛下……”

“十六岁,还是太年轻。就连无依无靠若朕,也是弱冠以后,才从老师们手中接过所有事宜。”

向来兵归林家管,吏归应家管,而户司事宜是皇室控制。皇帝十岁登基,二十岁独政,如今才刚过十五载,儿子们就要从老子手里分权……怎么可能!

林定安似乎还想辩驳,但应淮初已经没有再听下去的欲望,因为皇帝不会再把这份差事交给任何一个儿子,再多争取也是没有结果。

他转身,想要换个方向走,脚下无意间踩过一个有些松动的竹板,发出不轻不重的吱呀声。

应淮初也没太放在心上,五息之后,一把流光溢彩的剑悄无声息地横在了他的脖间,与此同时,低哑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竟敢偷听主子们议事?!”

余光瞥到剑柄上小小的刻花,他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叶轻花,陛下的贴身护卫,也是大邕

第一剑客。

他打不过。

但好歹也算半个同门,虽然未曾谋面。

“我是应家人,跟随家主而来,不慎迷路。”应淮初神色不动,缓缓举起手,表示自己没有反抗的意思。

身后男子哼了一声,似乎不愿听他多嘴解释,剑面一横,折射出来的阳光晃了应淮初的眼。

二人僵持片刻,身后便传来几道匆匆的脚步声。

“叶侍卫,把人放了吧。这位应家儿郎是剑尊的关门弟子,算起来也是你的小师侄。”一个身材消瘦,个子也不算高的少年走来,将叶轻花的剑推远了些。

“是,三殿下。”叶轻花十分好说话地收了剑,还没等应淮初这个师侄问好,便扭头往回走去。

三皇子身量不显,面容却严肃端庄,此时表情稍稍松动,也依旧让人觉得有些硬冷:“二哥心情不好,你别到处乱逛,触了他霉头。速速离去,外祖他们就快结束了。”

该是方才皇帝与应林二臣的谈论内容已经被皇子们知晓,想要的差事落空,所以才会心情不好。

应淮初恭敬行礼:“多谢三皇子殿下。”

“举手之劳。”

说罢,二人便各自散去。

手帕今日恐怕还不成了。

应淮初迅速原路返回,却在路过一个院子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的怒吼——

“什么事都防着我!不让我做!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

那吼声中气十足,院中的青年一身暗红色锦袍,个子很高,长臂叉在腰间,宽阔的肩背舒展。青年脚边跪着一个太监,正唯唯诺诺地欲言又止。

是二皇子……这还真是不巧。

想到三皇子方才的嘱咐,应淮初生生驻了足,悄悄找了片茂密的竹丛隐了身。

“殿下,这不是陛下也没将差事给三皇子嘛~而且修筑之事还有三年之期,陛下也没下死口拒绝,只说让殿下再历练历练~”

“还用得着你一个奴才教?”

二皇子一脚踹在太监的肩窝,那太监嗳呦一声翻在地上。

这时不知哪儿冒出来一只长毛小白狗,冲上来就要护着那位小太监。

小太监一见吓了一跳,立马挥着让小白狗躲远些。那小白狗哪里能听得懂,对着三皇子嗷嗷叫了好几声。

二皇子怒不可遏,一脚踹在小白狗的肚皮上,将它踹得高高扬起,又重重摔落。

“啊——”

一道尖锐的哭声响起,一个微胖的男孩飞一样的冲向地上的小白狗,他身旁的女孩拦都拦不住。

应淮初定睛一看,正是六皇子与瑰云公主。

“小白!小白!”

小白狗已经昏死过去。

六皇子的眼泪从他圆嘟嘟的白脸蛋上滚落:“二哥!你赔我小白!二哥你坏蛋!呜呜呜呜……”

二皇子缓缓转过身来,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位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弟弟,扬眉嗤笑:“一个庶女生的庶子,竟然如此叫嚣,哼,我倒要和舅父说说,最近是不是太给小林妃脸面了!”

瑰云立刻赶过去,插在二人之间:“二哥二哥,弟弟年纪小不懂事,您别生气啦~”

随后,她看向抽抽噎噎的六皇子:“弟弟,你也太不乖了,长兄如父,怎么可以对嫡兄回嘴呢?还不快向二哥赔罪?”

也不知为何,向来以任性幼稚闻名的六皇子,居然真的听她的话,委委屈屈抹了抹眼泪:“二,二哥对不起……”

瑰云走到二皇子身侧,抓起他的手晃了晃:“二哥哥,可不可以别把这件事情告诉舅父和母妃呀~这只毛狗儿是我送给弟弟的,我怕挨骂嘛~回头瑰云给您做荷花酥当赔罪好不好?”

那笑容太纯洁太善良了,连瞳仁都是亮晶晶的,清澈如同山间浅溪。二皇子看着妹妹柔顺无瑕的脸蛋,再大的气也烟消云散了。

“如果所有弟弟妹妹都像瑰云这么乖就好了。”二皇子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髻。

应淮初垂下眼睑,心里不是很舒服。

也不知道林家血脉的皇子怎么会是这样的。

一个暴躁浅薄,一个懦弱无能,一个……曲意逢迎,没有立场,都十二岁有余了,还不知男女大防,对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嫡兄拉拉扯扯,嬉皮笑脸,不成体统。

他抽出袖中的方巾,丢到了脚边的低矮的草上。

不想再与她有任何旁的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