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棠花落

底下的动静引起了瑰云的注意。

一低头,她便看到树下矗着一位高挑少年,正被几只小白狗逼得慢慢后退。她迅速收拾好布袋里的桂花,然后抱着树,矫捷地滑了下来。

“去去去~”

瑰云挡在应淮初的面前,对着几只狗儿柔声训斥:“欺负人是不对的。我刚说完,你们便忘了?”

几只狗看见她,尾巴摇得都快升天了,纷纷扒拉住瑰云的裙摆,兴奋地上蹿下跳,她顺势蹲下,逗弄着它们。

应淮初面色不变,实则魂都快飞了。他看着小白狗们围着瑰云,硬撑着胆子假装沉静地问道:“殿下,您方才是在与它们说话?”

瑰云点点头:“是呀~”

应淮初头一回看见和狗对话的贵女,觉得无比荒唐。

可能是惊吓之下表情没藏好,瑰云瞥了一眼他后,不太服气道:“你别看它们小,人家可聪明啦!对不对呀,大白,二白,三白~”

狗儿在瑰云的引导下,站起前肢,给应淮初做了个恭喜发财的姿势。瑰云嘿嘿一笑,将为首的小狗抱在怀中站了起来。

“应公子怕狗?”

家主说过,在外不可轻易展现自己的弱点,应淮初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瑰云举着手中的小白狗,向应淮初的方向推了一下,应淮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半。

她哧哧娇笑:“还说你不怕狗?”

“臣怕狗,请殿下高抬贵手。”应淮初坦然应下,心中对瑰云故意吓唬自己的行为表示不认同。

瑰云俯身将小狗放回地上,随后走到一口井边,招呼道:“应公子,麻烦帮我汲下水。”

井口封闭,只在顶端竖着一根长杆,应淮初虽没用过这样的井,但也猜到了用途。

他稍稍挽袖,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腕,一下一下按压起长杆来。

清水潺潺从管道口流淌出来,她也麻利地撸起袖子,用葱白的手指去接井水。

这回应淮初记住了非礼勿视,垂着眼睑沉默地为她汲水。

片刻后,瑰云洗干净了双手,稍稍甩去累赘的清水,她抬手,吹了一个嘹亮的口哨。狗子们得了令,撒着腿便跑出了这片桂园。

应淮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她。这也他头一回见到贵女吹口哨,再次觉得无比荒唐。

与此同时,瑰云转过头来冲他甜笑:“应公子不必害怕啦~”

她的眼睛怎么会这样的透亮?

还有她的唇,沾上了一点点透明的井水,显得晶莹、柔嫩、饱满得恰到好处……

非礼勿视。

应淮初草草撇开目光。

然而瑰云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只当是他们应家人祖传的清高。

她眼珠微转,想到了正在独处的应江期与五公主,这对五公主来说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于是,瑰云甩干手,边说:“正好,应公子随我回宫一趟。”

“应夫子今日的课尚未结束,臣还是不要无故缺席为好。”应淮初毫不犹豫选择拒绝。

瑰云叉了起腰,两只白嫩嫩的小手掐在盈盈一握的腰间。

这个动作让应淮初无故想起万寿节上,林晟在她手上倒霉的情景。

他不由得眼皮一跳。

“应公子方才是不是在树下偷看我?”

应淮初心道果不其然,坦然解释着:“臣不是故意要……”

“我的大臂,你是看到了吧?”

应淮初:“……”

瑰云稍稍仰头叹息:“五年前你就在水中抱了我,五年后你又看了我的大臂~哎呀,这可怎么办啊应公子~”

应淮初闭眼行礼:“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瑰云嘻嘻一笑:“责罚你今日陪我逃课回宫~”

应淮初想不明白,为何今日这课他非逃不可。

况且,寻常姑娘家会用这种事要挟别人陪她逃课吗?

“殿下以后……还是不要拿终生大事来说笑为好。”二人做上回宫的马车上时,应淮初没忍住劝解道。

瑰云先是疑惑了一瞬,旋即弯起眼睛:“我知道的呀,你放心,对别人我肯定不会~”

应淮初原本以为,她说这句话是因为还记得五年前皇帝随口一提的婚约,没想到她用一种温柔却近乎无情的语气说道:

“虽然大邕没有明文规定要打击驸马的仕途,但历朝历代驸马的能爬到权力巅峰的,没有一个人。”

“你们应家自然是不希望娶一位无才无德的公主,耽误你这位未来家主的升官大路。况且,从应公子你本人的内心来说,其实也不想娶我为妻的,对不对?”

应淮初看进她清澈又坦诚到有些□□的眼睛,过了好久,才道:“殿下万中无一,自然是百家求取。”

瑰云点了点头,心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而对他展颜一笑:“你说的对~”

“白太医,如果被狠踹了胸肺部位,骨伤已经好了,但喘疾迟迟未愈,该开什么方子呀?”

瑰云背着她装满桂花的小白布袋,坐在了太医院里。

应淮初站在她身后等候。闻言,垂着眼睛悄悄看她。

是她受伤了?还是她身边人受伤了?

想到她能跑能跳还能爬树的精神模样,应该不是她。而且如果是宫中贵人直接宣召便是,所以应当是她身边的下人受伤了。

如此看来,这位娇蛮无厘头的公主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比如对下人的善心。

白太医也是如此想的,对公主的恭敬之中更多了许多和蔼:“臣开个药方,再抓几副药,喝完应该就可以大好了。”

瑰云满意地点点头:“多谢白太医了。”

白太医一边说着不用多谢,一边迅速准备出了药方和药包,犹豫了一番,选择交与瑰云身后的应淮初手中。

毕竟瑰云再善良再亲民,也是公主,他有几个胆子敢叫公主拎东西?还是交给公主身边的随从比较好。

应淮初犹豫一瞬,便抬手来接,却被瑰云从半道拦截了。

她将药方和药包都踹进身侧的布袋中,将小白袋子装得七横八竖鼓鼓囊囊。应淮初没眼看,选择默默移开了目光。

临走前,她又问了句:“这个药方,不但是人能用,狗也能用吧?”

御医呆立片刻:“殿下想要医治的……是狗?”

应淮初也惊异地看着她。

原先不知道瑰云拉着他翘课所谓何事,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给狗看病这件事。

瑰云灿烂一笑:“嗯!是只四五岁的白毛儿狗~”

公主令人难以理解的奇怪行为挑起应淮初身为臣子骨子里的劝诫欲,他皱起眉,低声道:“大邕每年产出的药材都不够百姓用的,殿下如今想用来喂给一条狗?”

“宫里每年都有很多用不完的药材,放到坏了然后拉出去烧掉,都不会给底下百姓的……我拿用不完的药材来给小狗治病,有何不可?”瑰云奇道。

“臣只是看不得这种事,并非指摘宫中。”

“你看不得就去与父皇说呀,与我发什么脾气?我只是一个公主,父皇乐意听你们臣子的建议,乐意听皇兄们的建议,可听不得我的建议~”

瑰云柔柔软软的话,堵得应淮初说不出来话。

眼看着两位气氛不好,白太医连忙跳出来打圆场:“各宫各主子都有配定的药材份额,只怕少不怕多的。殿下想治狗儿,那便治。左不过是一只狗,能用多少药材?”

瑰云重重点头:“白太医说得好!所以这副药狗能吃吗?”

白太医支支吾吾:“呃,恐怕是不行的,这个,殿下啊,臣这辈子只给人瞧过病,没给狗瞧过病啊。”

瑰云灿烂一笑:“医术都是摸索出来的,白太医别担心,你与我走一趟试试吧。”

就这样,这位年逾四十,擅长调养肺疾的白太医,被小公主拖去,平生头一回给狗看了病。

傍晚时分,应淮初回到了府邸。

家主应修泰在外宴饮尚未归来,整个应府都静悄悄的,因此,也没人发现应淮初今日的晚归。

推开自己的院门,应江期正坐在石棋盘前独自对弈。看见他,应江期放下手中棋子:“舍得回来了?是瑰云殿下把你叫走了?”

应淮初恭敬地对他行礼:“是,兄长。”

应江期叹息一声,语气有些怪异,似是说给他听,又似不是:“别忘了祖父如何吩咐的了。”

说完,他便独自摇着轮椅往外走。

应淮初对着他的背影说道:“多谢兄长提醒,我自有分寸。”

低下头,他看见腰间的青竹荷包,愣了片刻。

被瑰云搅合了半天,倒把正事忘记了。

只能再寻机会了。

夜间,应淮初又一次梦到了五年前——

当时他才十一岁,刚从族中被选拔出来,住到京城里的主家不久。

当时也是一个万寿节,而且是皇帝三十岁的大日子,他跟随家主前往海棠别院赴宴。

满目金玉珠环,都是他在家乡不曾见的场面。他只能垂着目光,安静地跟在家主身后,不敢多看,更不敢开口。

不慎茶水喝多了,他去更衣回来的路上,途经一道池塘,待踏上石桥的时候,引路的太监躬身提示:“应少爷,这桥没护栏,每年都有好多人从这儿落水,您请小心脚下。”

应淮初没能听得进去,因为他的目光完完全全被对岸的情景吸引——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竟然爬到一株年幼的海棠树上,头发乱蓬蓬的,抱着树枝对下面的婢女大吼:“我是瑰云公主,你们都得叫我瑰云公主,呜呜呜呜......”

小姑娘一边哭着,一边狠狠晃着树枝,鬓间的珠钗宝饰一个一个往下掉,纯白的海棠花瓣也如同雪一般纷纷扬扬。

应淮初看呆了——也说不清是因为小姑娘长得太惹眼,还是女儿家竟然爬树嚎叫撒泼令人震惊——随后,他踩空了,伴随着小姑娘戛然而止的哭泣,以及引路太监后知后觉的惊呼,扑通一声落在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