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终于走完了这十里路,到了土匪山下,斗金山一带。
“宁王殿下有令,停军扎营——”长长的队伍随之停下,流民们齐齐望着远处的山,露出激动的表情。
马车里,盘坐在方瑾凌身边的刘珂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方瑾凌的脑袋钻出了被子,问:“到了?”
“嗯,外头冷,你继续休息,哥下去看看。”候在车门外的小团子听着声音进来,给刘珂穿好披风。
刘珂吩咐:“去请尚夫人过来。”
“等等。”
刘珂回头,“怎么了?”
方瑾凌扒拉了一下被子,“我在想,除了土匪,有没有人因为害怕面对卢万山,也选择假装上山之后不肯下来?”
“这个……”刘珂想了想,缓缓地点头,“胆小怕事的不是没有,不过今早都按了印,看着也群情激奋,这部分人总是少的。”
“不会少的。”方瑾凌摇头,“若只是胆小也罢,可若是打着躲进山里,等着女眷将粮食拿到手再行抢夺呢?毕竟等到殿下杀了卢万山,派人来接这些妇孺,他们依旧可以混在里面进城,不是吗?”
刘珂闻言皱起眉来,“按照你我的计划,只要上山就一律当做土匪处置。”他面色冷然,“若真是如此,也怪不得旁人。没有别人冒险牺牲,他们坐享其成的道理。”
“那大概就只有一个死字了。”方瑾凌叹息。
听到这里,刘珂蹲到了方瑾凌的身边,“凌凌,你不忍心?”
方瑾凌看着刘珂说:“殿下,所谓恩威并施,在放他们上山之前再宣布一句,凡追随殿下者按请愿书上的名单,论功行赏,而无故留山者,皆以山匪论处。”
“好。”刘珂答应的很干脆,他看着披散着长发眼中含厉的方瑾凌,忍不住揉了一把,笑道,“凌凌,你心肠真软。”
这话看着严厉,实则是一个提醒。
方瑾凌闷闷地趴在手臂上,“我只是觉得若我多想一些,就能少死点无辜,多给旁人机会,那也值得。”
刘珂听着顿时心口直发酸,只见方瑾凌虚白着脸,一双眼睛因为生病有些湿润和迷蒙,鼻翼微张,说话都带着浓浓的鼻音,只觉得心底软的一塌糊涂,柔声问,“你是不是昨晚做噩梦了?”
方瑾凌轻轻地点头:“就是上辈子,我都没见过这么凄惨的画面,可怜他们的同时,我也害怕。”他顿了顿,再一次强调,“很害怕。”
别看方瑾凌昨夜似乎极淡定,开解刘珂的同时,还想着法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然而其实他也不过是后世一抹普通的灵魂罢了。生在一个一处受灾,万人救援的和平年代,如何想象会有人为了活命,不得不杀人抢劫,最终人吃人呢?
而造成这些悲剧的又是谁?
刘珂眸光深深,袖中的手握紧,低声而愧疚道:“对不住。”
*
一声锣鼓重响。
罗云高声喊道:“有亲眷的出列,集合——”
听着这喊声,流民们再也按耐不住朝他方向涌去,已经过了一天了,他们久久不回,生怕家里人担心。
王麻子踩着草鞋,露着脚趾,却跑得飞快,恨不得早点奔向山里,身旁的同伴拉都拉不住他。
“麻子哥,等等我呀。”
另一边,横肉的视线土匪穿过流民的身影与手下对视,嘴角一扯,然后跟着流民一同过去集合。
大多数的流民早已经在一个冬天的饥寒中死了家人,了无牵挂,所以干脆就留在了营地,望着这些激动的同伴不由地露出羡慕。
而有些则像方瑾凌所说,有些迟疑,人命只有一条,想想等队伍一离开,山上都是些老弱病残,抢夺她们的粮食就不愁没有吃的,若是宁王真杀了卢万山,那跟着女眷进城似乎也来得及。
“宁王殿下吩咐,诸位的家眷虽带不走,但是她们能领到口粮,食物不多,为了防止冒领,替领,需她们亲自来取,一人一份,没有多余。”
听着这话,更多的人涌向了集合点。
有人问:“将军,那家里人走不动的怎么办?”
“山上似乎还有土匪……”
“放心,会有士兵一同带着粮食进山,你们替他们指路,他们自会送到她的手中。殿下既然答应了一人一份,就不会将任何人给拉下,也让你们好放心地前往雍凉城!”
罗云说着一指对面抱臂而立的尚无冰,后者扬起笑容张开手挥了挥。
见识过尚家女郎的本事,所有的流民顿时沉默了一下,土匪厉害,可最终不还是结果在她们手里?
横肉土匪则沉下眼神,将凶光遮掩,嘴角却挑起一个冷笑。
沉默之后的流民们又都高兴极了,“那,那现在可以走了吗,我家婆娘一定等急了!”
“是啊,是啊,早点去,她们就能早点吃上东西。”
“别着急,话还没说完。”锣鼓声再一次响起,将吵杂的声音压下来,罗云大声道,“宁王殿下仁慈,已免了诸位以下犯上之罪,殿下心善,不忍舍弃你们的妻儿,是以送粮救济。你们被贪官欺压,饥寒交迫,无家可归,他愿带领你们惩治贪官,主持公道。不求诸位感激于心,但求诸位莫要临阵退缩,或行小人行径,藏匿于山上,抢夺妇孺口粮!”
最后一句,他的严厉的目光一一扫过集合的流民,“殿下有令,凡是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男子,追随殿下者事成之后按请愿书上的名单论功行赏,而无故留山者,皆以山匪处置!所以,究竟有没有家眷,你们心里想清楚,莫要因为一时小聪明枉送了性命!”
他说完,挥了挥手,“去吧!”
有些人只是想偷个懒耍个滑,实则并非大奸大恶之人,稍稍一恐吓就老实了。
原本上山的脚步又停下来,与旁人一样坐在旁边等着。
而有些则根本不在乎,如横肉土匪照旧混在人群里,已经摸上了山。
见此尚初晴道:“无冰,落羽。”
两姐妹一同抬手示意,接着回头喊道:“三姐,准备好了没有?”
“来了。”尚未雪带着伙头兵抬着两箩筐的粗饼溜达着过来,看着她俩一个腿上放匕首,一个系着腕扣,顺便检查箭筒,不禁酸溜溜道,“四妹,咱俩要不换一下,你来驻守营地,我去送饼怎么样?”
尚无冰想也不想地回答:“不要。”
“为啥不要,论枪.法我比你厉害,你俩冲锋陷阵,我窝在后面看营地,多没意思。”
“可三姐,你的箭法比不过我呀,我一箭一个土匪,你能吗?”
尚未雪噎了一下,然后看向尚落雨,笑道:“五妹,昨夜拖尸体回来,辛苦,姐体贴你,咱俩换一换,你休息一下?”
“不用,咱打仗几天几夜没合眼都没关系,就跑几里路托几具尸体回来算啥?三姐,不是我说,年纪大了,跟姐夫后头腻歪去吧。”
“年纪大?”尚未雪眼睛都瞪圆了,“二姐的年纪比我还大呢。”
“那你找二姐去换,她马上也要出发了。”尚落雨说。
尚稀云那马背上的本事一般人能比吗?尚未雪抽了抽嘴角。
“啊呀,那土匪都走远了,我也得走了。”尚无冰朝身后的士兵挥了挥手,“扛上,走。”
尚落雨拍了拍尚未雪的肩膀安慰道:“三姐,后头陪姐夫去吧,再不济看看凌凌也行,他病了你给他熬个汤什么的,反正等我们好消息。”说完,她也脚底抹油地溜了。
尚未雪的目光最终幽幽地落在了尚稀云的身上,后者拿起马鞭翻身上马,微微一笑:“什么时候,你能胜过我,我们就换。”话毕,一夹马肚,“咱们走。”
她策马扬鞭,背着弓,挎着箭筒,手上握着枪,身后的骑兵一溜同样的装备,可见不仅仅是去探路,还准备去劫杀。
尚未雪寂寞如雪,自然只能溜达着到尚初晴身边,重重叹了一声。
尚初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有妹夫在还无趣?”
“他在后头帮着清点粮食,一个劲拨算盘呢,比我忙多了。”
远处,尚无冰带着一队人马,扛着装粗饼的箩筐随着人流朝山里走去,跟旁边的流民还说笑着。
尚初晴见此,说:“既然如此,你也准备一下,等人都下来的时候,你带两百士兵上去。”
尚未雪一愣:“落雨不是会带人跟上去吗?”
“土匪狡猾,我怕那俩丫头搞不定反而落陷阱里,你去接应一下。”
尚未雪闻言脸色一凝,“好。”但是说完她又担忧道,“只是两百人,会不会太多了些?无冰打散了一百人去送饼,二姐刚也带走近百人,落雨随后又是两百人,光对付土匪就六百人,那这营地就没剩多少了……不会有麻烦吗?”
尚初晴淡淡道:“流民的家眷在这里,而你们不能有任何差错。”
土匪若是不能一网打尽,只要放跑了一个,都是难以挽回的局面。尚未雪于是不再说什么,立刻去找罗云。
半个时辰之后,山上陆陆续续有人走下来,灾难之中,作为弱势群体,想要活下来总是比年富力壮的男人艰难许多。
数量比方瑾凌想象中的要少很多,大多是被男人背着下山来的,而孩子当中,几乎看不到小姑娘,男孩也饿得仿佛薄皮贴骨头,四肢如柴,凸出头颅巨大,看着比例极为不协调,有种揪心的扭曲感。
而老人根本就没有,或许在山上不能动,但更多的,应该都已经不在了。
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副场景,都受不了。
方瑾凌想出去看看,但是回来的刘珂没让,只是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道:“很悲惨,凌凌,你看了,又得做恶梦了。”
于是方瑾凌不再坚持,过了一会儿问:“除了饼,有热水吗?”
“让后头煮上了,我没忍住又让人放了点米面,总得让她们喝口热的。”刘珂顿了顿,解释道,“很稀。”
他们暂时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刘珂心情沉重,他看着方瑾凌,肃容郑重道:“凌凌,我发誓,将来的雍凉,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方瑾凌闻言弯了弯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相信殿下,只是咱们的粮食是不是更少了?”
“所以……”刘珂幽幽一声,“但愿土匪多屯点,好救济一下咱们。”
方瑾凌闻言哀叹道:“好可怜啊,殿下。”
刘珂不可思议地晃了晃脑袋:“是啊,哥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为吃饭发愁。”
说完他们彼此互看望着,一同苦笑。
*
王麻子抱着儿子和女儿,扶着老婆从山上走下来,他是第一批到达的,看着婆娘和孩子手里的饼子,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舔了舔唇,然后转身对尚落雨道:“尚将军,我带你们去土匪窝。”
赵秀才之前找他,不为别的,就是让他领着后一批的士兵上山。尚无冰带着人以送饼的名义跟着之前的横肉,而尚落雨则在王麻子的带领下从另一头上山跟尚无冰会合歼灭土匪。
赵秀才因识字,身上带着功名,得土匪赏识,暗中已经将整个土匪山给摸透了,王麻子是赵秀才信任的心腹,自然也知道土匪隐蔽的窝点。
家眷们加入,让整个营地有些嘈杂,来来往往,人数太多,因官兵人手有限,不一定监视的过来。
尚未雪嘴里叼着枯草,蹲在一处近山的土坡上,看着尚落雨带人近山,两百名的士兵其实颇为显然,流民们其实有些纳闷他们干什么,有些机敏一点的想明白之后,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剿匪……
意识到这些,有些游手好闲的流民开始左看看又看看,然后偷偷摸摸地离开了营地,往山里走去。横肉当了那么久的土匪,对危险的感知非常人能及,他就是带着人上山,也要留下几个监视营地动态,果然有人去报信了。
尚未雪见此往尚初晴那儿给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尚未雪将嘴里的枯草吐掉,站了起来,大手一挥:“兄弟们,该轮到我们了!”
不过这次,她也得带上一个人。
“秀才你也去?”不是尚未雪瞧不起赵不凡,实在是这摇笔杆的毫无战斗力,一不留神说不定就没了。
赵不凡道:“在下随尚将军前去,正好找一找雍凉城内诸位大人勾结匪徒的证据,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呢?”
这倒也是,尚未雪不再反对。
对老巢的熟悉,没人比得过这些土匪,抢在尚落雨之前到达之前,土匪将人数一报:“五哥,估摸着有两百号人上来,都朝咱们这儿来了!”
“一定是赵不凡那厮给指的路!”
“丫的,当初就该弄死这黑心秀才!”
“怕什么,就两百个人而已……”
横肉冷冷地说:“两百人?蠢货,你以为送饼的真只是送饼的?早跟着过来了。”
“三百人……五哥,这是不是有点多?咱们所有人加一块儿也就百来号人,大当家,二当家他们都死了。”
“那大不了就鱼死网破,敢来,就恁死她们!这里是咱们的地盘,尚家的女人,不知道滋味有没有不同。”
如尚初晴预料,当他意识到宁王要剿匪的时候,就是回土匪窝的路他都是往危险的地方走,那百来号人,他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
“那一定很辣够劲,嘿嘿。”
土匪盘踞山上多年,抢了来往多少商队,积累金银珠宝无数,自然在老窝附近也设下了诸多陷阱。
说实话,若不是尚未雪带人来支援,无冰和落雨哪怕没有交代在上面,也是一场恶战。
尚未雪一枪挑起虎子的尸体,如战神一般出现在两个灰头土脸的妹妹的面前,笑道:“事实证明,你姐还是你姐,服不服?”
尚无冰吐了一口血沫子,然后抬起手腕狠狠地将嘴一抹:“服屁,现在才来,捡果子吃啊!”
“这话说的,我不来,你俩不是得埋在这里了吗?”尚未雪一伸手,将地上的落雨给拉起来,她俩背上箭筒里的箭都已经用光,身上一道道血痕,可见战况恶劣。
“三姐,最主要的那几个,逃了。”尚落雨伤了腿,深可见骨,是被刀砍伤的。
地上没有横肉的尸体,可见发现尚未雪又带数百人来支援,就果断地带着一部分土匪逃走,其余的不成气候自然只剩下投降和剿杀。
“逃得了阎王殿,也不过了奈何桥,有二姐在前面等着他们。倒是落雨得赶紧下山去找大夫,另外士兵伤得都不轻,耽搁不起。”
“交给我吧。”尚无冰道,她轻伤,再背一个妹妹,不碍事。
于是尚未雪将落雨交给了无冰,后者一把背起来,撇了撇嘴道:“三姐,真是便宜你了。”
尚未雪摆了摆手,“放心,粮食找出来分你们一半功劳。”
尚无冰啐了她一口,“呸,要脸不?”
“还有力气骂人,那就好,赶紧走。”
尚无冰点点头,背着落雨带着自己的人下山去,伤轻的扶着伤重的,没伤的抬着奄奄一息的,至于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土匪,自有西北霸王等着他们。
等她们一走,尚未雪喊道:“兄弟们,躺地上已经不能动的土匪,咱们痛快地给送上一程,能张嘴的就绑起来,问问窝在哪儿,谁说的好,谁就早点去阎王那儿报道,否则……呵……”
尚未雪残忍的笑声中,所有还活着的土匪顿时毛骨悚然。
“开始扫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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