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张氏

“对,这里是雍凉!”

众人齐声大喊,极为振奋。

“其实,老朽已经很久没见到这样有‘骨气’的人了。”张峰又缓缓地坐下来,心平气和道,“往前数是谁来着?”

这时申家家主道:“您指的是上任知州,姓任的那个吧?”

“对对,老朽还挺欣赏他。”张峰颇为感怀道,“记得第一天也是这样为他接风洗尘,诶……后来他来没来?”

“当然是来了,老太爷邀请,谁能不给面子?”

张峰点点头,“对,他来了,也是坐在那位置上。”他指了指上头空无一人的主位,然后摇头叹息道,“就是脾气也不好,一样的傲慢,宴到中途,他就甩袖走了。”

“原来还有这样不识抬举的呀?”一位被父辈带来见世面的年轻人嘀咕了一声,然后被自家老子瞪了一眼。

“唉……老朽记性不好,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呢?”张峰笑着看周围,然后随意盯着一个问。

年轻人也端着酒杯好奇着,就听见那人硬着头皮回答:“老太爷,您忘了,没过三个月,人就没了,估摸着现在坟头都快被黄沙埋了吧。”

话音落下,那年轻人手上的酒杯顿时一晃,洒了,脸色瞬间惨白。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张峰幽幽地一声叹,吓得那年轻人立刻垂下头,眼神的余光不由地瞥向上座的空位,心惊肉跳,心说那可是宁王,龙子啊!

不只是他,在场的宾客都感觉到了那份毛骨悚然,感觉到坐如针毡。

而张峰似乎沉浸在怀念之中,没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直至张达宇唤了一声,才仿若回过神,然后歉意地笑起来,“看我,年纪大了,就比较啰嗦,你们担待些。”他对着满座的宾客拱了拱手。

“哪里,哪里。”众人都赶紧抬手回礼,脸上带着勉强的笑。

“那就……开始吧。宁王不来,咱们也不能饶了兴致,该吃吃该喝喝,这个时候能在雍凉找到这些好东西,可不容易,是吧,凉王?”张峰抬起手,冲着众人做了一个请势。

段平大笑,率先举起杯子,对张峰道:“那我们就先敬张太爷一杯,宁王不想来正好,我们还自在些。”

“哈哈,还是凉王及诸位朋友懂得为客之道。”说完,张峰自饮一杯,目光一一扫过余下的宾客,他们哪儿敢有一丝一毫的异样,跟着哈哈大笑,举杯共同饮尽。

场面就这么慢慢地和乐起来,渐渐的,让众人忘了这份不快之时,笑眯眯的张峰却忽然一拍脑袋道:“对了,看我这记性,宁王最后不是让咱们捐粮救灾民吗?啊呀,你们什么意见,来,快说说。”

话音落下,好不容易放开了喝酒的众人,来不及收起来的笑容刹那间凝固在脸上,整个宴席再一次落针可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规矩地坐下来,却没一个敢说话的。

张峰一双老态却精烁的眼睛一一扫过,心中冷冷一笑。

“怎么,都哑巴了?”他说着目光看向了申家,“申家主,你怎么说?”

申兴手里还握着一半的雍凉卫军,冯阳死了,宁王还来不及动他,但是若由着宁王站稳脚跟,说不定这一半兵权也没了。

想到这里,申家主定了定神道:“嗨!老太爷,这还用得着问吗?寒灾一来,地主家自然也没又余粮呀!当初卢知州射杀流民,我们都是不赞同的,毕竟过于残忍。可是关城门却是双手双脚都赞成,不为别的,流民进城,那咱们城里的百姓该怎么办?如今宁王做主将人带进来,那自然只能他自己想办法,大伙儿说,是不是?”

眼看张峰露出满意的笑容,众人纷纷附和。

“是啊,若只是上百人,那咱们帮衬倒也不妨,可上万人,这谁吃的消,再说这赈灾是朝廷的事,跟咱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说的有道理,寒灾一来,商队不通,客栈也没人住,大家自己都顾不上呢,哪儿还管别人?”

“也不知道宁王好好的京城不呆,非得跑到这莽荒之地来干什么,贵人哪儿能吃得了这里的风沙。”

“还能为什么?”突然有人道,“我有个亲戚就在京城,混得还不错,据说宁王,也就是原来的七皇子,根本不受皇上待见,估摸着是被贬出来的。”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原来是京城混不下去,来咱们雍凉逞威风呀!”

这你一言我一语,张峰听在耳朵里不住点头,“看来,宁王这个要求,咱们是无能为力了。”

“无能为力啊!”众人齐声呐喊道。

张峰于是笑起来,“也罢,那待会儿诸位都签个字,把意思表明了,也好让宁王殿下知道不是咱们不配合,而是要求太过分。”

张峰清清这仿若随口的一句话,再一次让这席面鸦雀无声。

今日这接风宴,一波三折,三惊一吓,若是身体不好,还真得还吃出毛病来。

有人张了张嘴,脸上的笑容还僵着,跟个掐了脖子的呆头鹅一样,“张太爷,这……”

“还要签字啊……”

众人目光闪烁,脸上是可见的不情愿,私底下说说倒也罢了,可放到白纸黑字上,这不就是现成的把柄吗?

“怎么,诸位方才不是都说自己的难处,不愿捐吗?怎么难道都是骗老夫的?”张峰脸上带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冷得很,谁对上都得想想那被黄沙埋了坟头的上任知州。

一时间,每个人咽了咽口水,屁股底下的软垫就有些坐不住了。

“诸位,你们看看周围,今日少的岂止是宁王,咱们好心迎接大驾的诸位大人,都还看押着呢,与在场的各位可是息息相关啊!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头上的刀落到脖子上,才后悔吗?”

张峰这话刻在众人的心里,让他们左右矛盾。雍凉的官儿几乎都是本地人,几乎都是各大家中有出息的子孙姻亲,像赵不凡这样调任而来的秀才却是少之又少。

“诸位,老朽得承认,宁王不比前几个知州好对付,咱们若不能同仇敌忾,彻底压下他的气焰,这以后就只能忍气吞声了。当然向皇亲国戚低头跪拜那是应该,可诸位愿意跟那些流民平起平坐,甚至看他们脸色过日子吗?啊?”

毫无疑问,住进胡坊的流民定然是不会再出去了,相比他们这些老牌的氏族,宁王也更相信这些流民。

不甘心!

“那些贱民……”

“凭什么?”

张峰话到这份上,不管是真愿意还是迫不得已,这场宴席当中的人都没有第二条路走。

张峰笑道:“文若,去准备文房四宝吧。”

“是,家主。”

张家对于众人的威慑显然比初入雍凉的宁王更强,待笔墨端上来之后,在张峰的示意下,递给了最相近之人。

“在座的都签了吧,按上手印,明早老夫就走一趟,见一见咱们的宁王殿下。”

这第一个人面有犹豫,但是在众目之下,最终还是轻轻一叹,签了字,按了手印,接着将笔墨传递给了下一位,犹如击鼓传花。

张峰含笑看着,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样,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他临时起意,只因为时间不等人。

趁这个功夫,他的目光看向了段平,后者收到之后,微微一怔,接着点了点头。

他让客卿将一个关键的事情瞒了下来……西陵侯府,也因此很多事情都得快刀斩乱麻,弄干净了。

只是,今天太长,注定与他各种不顺。

字儿还没签完,就有下人匆匆跑进来,禀告道:“太爷,不好了,刚才宁王殿下派人封了知州府!”

刹那间,正要签字之人手上一顿,震惊地抬起头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张锋。

而张峰镇定自若的神色终于消失了,他蓦地站起来问:“那姑奶奶呢?”

“姑奶奶也出不来,所有人都被关里面了!”

“好,很好!”张峰的眼角抽动,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看来今日的晚宴是吃不成了,诸位,签完字的就先离开吧,老朽得处理点事。”

这话犹如天籁一般,早就已经坐不住各家赶紧起身,匆匆告辞,只有段平慢了一步,看着起身也准备离开似乎要赶往知州府的张峰,然后唤了一声道:“老太爷。”

张峰惊讶地看过来,“凉王还没走啊!”

段平抽了抽嘴角,心说这老东西是越来越会装了,明明有话要说的是他,整的好像是旁人上赶着一样。

不过此刻一条船上,倒也没必要计较太多,段平笑道:“慢了一步,有些话还想跟老太爷私下说说。”

张峰于是一把拉住他的手,“那就边走便说吧。”

两人凑的近,张峰简短地低声说:“你们手上的粮不要留着了,这几日想办法赶紧销毁。”

段平眉头一皱,“什么?”他满脸不解,看着张峰,“为什么?”

“西陵侯府。”

这四个字让段平的心猛然一跳,他有些不敢置信,“跟宁王?”

“文若说尚威的长孙女就在宁王身边。”张峰顿了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这怎么可能?”

张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段平道:“不管有没有可能,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

所谓最坏的打算,便是尚家派兵相助,那么他们在这里和宁王玩阴谋诡计那就是个笑话。

“可是这批粮有大用,不能销货。”

张峰脸色沉沉,“那就运走。”

“但商队手里还积着货,没那么快腾空出来。”

这不行那不行,张峰冷笑道:“凉王,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在关心货?”

“不关心能成吗?商队都是千里迢迢冒着风险过来,一年也走不了两趟,不出货,他们喝西北风去?太爷,这不是我说了算的。”段平冷静地说。

拒绝之意分外明显,他们胡人虽然接受了跟张家联合,却没打算牺牲自己的利益。

两人走到了门口,张峰看了看周围,见段平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跟他掰扯,如此不知轻重缓急,差点气得破口大骂,但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最后张峰低声道:“那这批货,由我们张家吃下。”

闻言段平眼前一亮:“这当然可以,我回去之后便与诸位长老商议,想必他们不会拒绝。”

此刻门口已经备好了马车,张峰冷哼一声,甩了袖子,在张达宇的搀扶下上了车,只是忽然他似乎有想到什么,回头锐利的目光盯着段平:“要么将粮就地销毁,要么就运走,三天之内必须办好!”

说完,他就进了马车,车夫摇了铃,长长的马鞭一甩,马车便前进离开了张府。

段平看着车马的背影,眯了眯眼睛,“老狐狸,这么着急。”

*

夜慢慢深下来,方瑾凌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册话本正打发时间。

紫晶走过来道:“少爷,热水已经备好了。”

方瑾凌抬起头,合上话本笑着:“我都快一个月没有好好地洗上一次澡,身体都快发臭了吧。”

“那今日您可以多泡一会儿,去去寒气。”

“嗯。”方瑾凌吸了吸鼻子,鼻子堵塞真是难受极了,他一边脱衣裳,一边问,“长空回来了吗?”

“还没呢,您让他关注着知州府的动静,他不敢懈怠的。”

刘珂带着人亲自去围了知州府,找卢万山留下的证据,如果顺利,那么对付张家就会更容易。

可若是不顺利……他皱了皱眉,心底有些不安。

紫晶帮着方瑾凌脱去外裳,将他正要解中衣的时候,忽然停了手说:“我得去找大姐。”

方瑾凌重新穿好衣裳,披上披风,紫晶打着灯笼带他去了尚初晴的屋子。

“大姐姐。”

方瑾凌一敲门,里面便传来一声,“进来吧。”

推门而入,方瑾凌意外地发现尚初晴并未歇息,而是在整理着装,由着亲随给她绑袖口系绳,一副即将外出的打扮,而且拿过了剑。

“大姐姐,你这是……”

“我出去一趟,想来想去,张峰不会眼睁睁地由着宁王翻找知州府,拿到足以指正他的证据。很有可能,双方在今晚会起冲突。”

尚初晴的话跟方瑾凌简直不谋而合,他匆匆而来也是因此,他快速地说:“宁王一千兵力,二姐带走一部分去了胡坊,另一部分随四姐助赵秀才整理粮仓,驿馆留了一些,真正在他手里的其实不足五百人。”

尚初晴点头,“所以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张家豢养的私兵至少也有两倍数,哪怕今日带去同样多的人,宁王照样吃亏。”

方瑾凌问:“大姐直接去知州府吗?”

“对。”

“不如改道先去胡坊如何,将那批流民带上,连同二姐带去的兵也能收回来,有这些兵力支持,张家就不敢太过放肆。”方瑾凌建议道。

尚初晴闻言笑起来,摸了一把方瑾凌的脑袋,“凌凌,你身体虽然弱地跟小鸡仔一样,不过尚家人用兵的头脑还是有的。放心,已经让未雪去找稀云了,我们在知州府会合。”

方瑾凌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多虑了,姐姐想得周到。”

“赶紧回去歇着吧,余下的交给我们就好,乖。”尚初晴说完就出了门,带着亲随上马离去。

深夜,寒冷,尚家的女儿却仿佛早已经习惯。

方瑾凌看着,心终于能够放下来,回头道:“走吧,紫晶,我去泡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