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珑抬手,屏退近前宫女。
内殿仅剩两人,空气一时安静。
紫珑淡道:“甘锦华,这世上的事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这样。”
锦华一怔。
“当你没有强大到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时候,任何要求都需要付出代价。”紫珑嗓音稚嫩而淡漠,分明是个孩子的声音,语调听着却更像一个成人,通透得让人不安,“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锦华已经想得很清楚。
他不愿意再站在离她那么远的位置,不愿意继续如空气一般被忽略,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她对旁人表露情绪和态度,不管是严苛的,赞赏的,还是仅仅对旁人犯下的错施与惩罚。
他想靠近她,哪怕是以最卑微的姿态。
沉默片刻,他缓慢抬脚走到床前,脚步虽慢,却并没有迟疑。
跪下,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他沉默地屈膝落跪于床前,如同每一个到她面前的人都需要维持的恭谨。
紫珑却并未立即表态,只是倚在床头,不发一语地看着他。
原本容貌就生得漂亮的男孩,来到宫里一年,衣食住行都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肌肤养得白白的,每日吃的珍馐御膳,身上穿着上好的锦袍,跟一年前相比,简直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看起来更像一个精致玉白的瓷娃娃。
但是眉眼间那种孤傲和冷寂却始终存在,并未因养尊处优而被磨灭分毫。
紫珑没问他原因,似乎对此并不关心,只是在睡觉之前递给他一本书,是所有孩子开蒙都要读的《三字经》。
锦华已经七岁,这开蒙的时间比别的孩子晚了许多,但也没什么,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十年前当然不可能。
所以怎么晚都不算晚。
紫珑没有规定他是要背出来还是默出来,也没提出任何要求,只把书给了他,然后就睡了。
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淡漠寡言的锦华就这么跪在床前,翻开书,开始默背。
虽然没那么早开始读书,但锦华这一年来跟在紫珑身边,去上书房念书时,看起来安静,却并没有闲着。
夫子所授的知识,其他伴读们所读的书,所默写的字,他都会在心里默记一些,还有以前在甘家时,他其实早已读过《三字经》和《百家姓》。
当然,那时候甘家几位少爷并不乐意看见他读书,在经常被欺负打压的处境之下,他所学的东西实在有限,连《三字经》上的字都认不全。
还是后来这一年里,断断续续给接上了头。
所以今晚这本书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至少上面的字都能认识,一个晚上要背下来,应该也不算多难。
锦华没想过其他,他只是希望尽可能地做到最好,不想让紫珑觉得他愚钝懒惰。
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拥有自己的书。
倒不是紫珑对他多苛待,而是他从未主动开口。
虽然挂着伴读的头衔,可是否愿意读书都是取决于他自己的意愿,紫珑从来不管,对他的事情也从不干涉。
锦华也不知是不是不敢开口,一直就这么沉默了下来,直到今晚。
低头看着崭新的书皮,锦华贪恋地摸了好一会儿,不知是眷恋这本书,还是珍惜给他书的人。
再然后,锦华的确就用了半夜的时间背下了这本书。
因床边没有纸笔,他背下来之后,合上书,开始用手指在地上默写,默到哪个字不会,就翻开书再看上一遍。
紫珑还小,睡眠很足。
东方出现鱼肚白时,锦华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床上尚未醒来的女孩,跪了一夜的膝盖针扎似的刺痛酸胀,可他却希望时间能过得再慢一些。
还有最后一段里的几个字没默下来。
锦华翻开书,看到那个复杂难写的“赢”字,脑子飞快运转,手也不停地比划着这个字该如何写。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紫珑醒来时天已经完全亮开。
睁开眼,她转头看向床前还没去睡觉的锦华,一张漂亮的脸色泛着青白,唇瓣干涩,双眼下明显多了一圈黑影。
“主子。”很自然的一个称呼脱口而出,带着一夜未眠的嘶哑和虚弱,锦华开口,“我……我背下来了,也……也会默写……”
默写?
紫珑沉默片刻,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跟前的书册上,没有错过他右手微微轻颤的指尖。
“右手伸出来,掌心向上。”
锦华闻言,很顺从地伸出自己的手。
细白的食指和中指指腹都已磨破了皮,沁出一点血迹,看着都疼。
“背书的感觉怎么样?”紫珑淡问,“辛苦吗?”
锦华摇头:“不,不辛苦。”
只要能得到她的肯定,不,只要能得到她的目光关注,只要她能多跟他说几句话,他觉得怎么样都不算辛苦。
昨晚到现在,紫珑跟他说的话比之前三天加起来都多。
锦华心里很高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受了多少委屈。
然后他才发现,下跪其实并没那么难,至少比起这一年来无谓的坚持,以及被当成隐形人忽视的心慌和嫉妒,他并没有觉得之前有多好。
也没有觉得跪下来就低人一等。
这世上的人生来就不平等,有尊贵的天之骄子,有卑微匍匐的草芥。
他其实不过是在坚持着一个可笑的谎言,看似维持自己的骄傲和尊严,然而他以为自己被忽视的这一年里,若非紫珑的纵容,他也许连活着都是一种不可能。
然而从今天开始,紫珑对他所有的纵容都将成为过去,再不复存在。
因为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活着的方式。
这样的方式将伴随着严厉,严苛,严谨,甚至是疼痛,以及所有能让他快速成长的手段,在后面一日复一日的时间里,让他淬炼成为一个无坚不摧的,真正靠本事挣得了傲骨和尊严的强者。
教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锦华思绪从记忆中抽离,整张卷子已经书写得密密麻麻,字迹端正峭拔,带着一点少年的凌厉和些许隐忍。
正如他的性子,狠在骨子里,却不露于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