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铁柱

果真如老爷子料想那般,爷俩堪堪收了地里的麦子,天上就飘下水珠儿,落在脖颈之中,凉飕飕的。

“快点,快点!”朴国昌指挥着小太监们,麻利的把打捆的麦子搬入库房。

老爷子依旧蹲在地上,大手不住的在地里翻找着遗落的麦穗。

“皇爷爷,下雨了!”朱雄英说道,“别捡了,雨越来越大了!”

“你赶紧去你祖母那边,秋雨淋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老爷子忽然没有起身的意思,“朴国昌,你这老狗干啥呢?”

话音落下,朱雄英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人抱起来。

然后就见朴国昌大步如飞,把朱雄英抱到了背雨的凉亭里。

马皇后拿过手巾,笑道,“快擦擦,秋雨凉!”

朱雄英看着在细雨中的老爷子,“皇爷爷还在那边!”

“甭管,他就那样!”马皇后又给朱雄英拿来干爽的衣裳,笑道,“粮食,是他的命!”

说着,又对朱雄英说道,“大孙,可不能小看那些落在地里的粮食,能活命的!”说到此处,叹息一声,“那年你皇爷爷在外打仗,俺带人在家里秋收!”

“你皇爷爷特意来信嘱咐,哪怕一个米粒,都不能落在地里糟蹋了。那次秋收,也是顶风冒雨,俺和徐达的婆娘,汤和的婆娘,就住在田边,看着他们弄!”

马皇后讲叙旧事的时候,雨骤然大了起来。

从一开始的若有若无变成潺潺,又从潺潺变成了刷刷有声。

再从有声,变成了雨幕。

“哎呀呀!’大雨之中,老爷子大笑着冲进凉亭,一只大手擦着头上的雨水,一只手中还攥着几株麦穗。

马皇后上前给他换衣裳,朱雄英接过麦穗,摇几下去掉上面的雨水,放在一旁。

“地里都捡干净了?”马皇后笑问。

老爷子用毛巾胡撸着头脸,大声道,“比狗啃的骨头还干净!”说着,看朱雄英放在一边的麦穗,又开口教训道,“大孙,千万别小看这些粮食!”

“当年,若是有这一小把麦子熬成米汤,你太爷太奶也不会饿死!不能忘本,知道吗?”

“孙儿谨记皇爷爷教诲!”朱雄英正色道,“皇爷爷,今年再祭拜祖陵,带上孙儿吧!”

“好!”老爷子想想,坐下之后看着朱雄英,“年前,咱,你爹,你小子,咱们爷仨回凤阳。一来是给祖宗的坟上增新土,二来是让你看看咱们老家的乡土!”

说着,老爷子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又吃了块芝麻点心。

他吃点心的时候,用一只手挡在下面,等点心进肚子,还要把手上的残渣也扔进嘴里。

“到时候,让保儿也跟着去!”马皇后在旁边倒热茶笑道。

她口中的保儿,是老爷子的亲外甥,如今的曹国公李文忠。

“他自然要回去,那是他姥爷的坟,他自然要去磕头!”老爷子大笑,却又忽然皱眉,“哎呀,不行,咱如今是皇上,忽然回去一趟,虽说路不怎么远,可沿途的官民都要接待。凤阳那边,又准是大动干戈,得花多收钱呀!”

“不如这样,皇爷爷,您留父亲监国,咱们爷俩还有文忠表叔骑马,快马加鞭直接去凤阳,微服私访不好吗?”

朱雄英本是说的玩笑话,谁知老爷子却沉思片刻,一脸郑重的说道,“好!”

这时,马皇后忽然犹豫着开口,“重八,若是回老家凤阳,你去看看铁柱吧!看他改了没有!”

顿时,老爷子脸上的笑意消散了。

连朱雄英,也不觉之中叹口气。

马皇后口中的铁柱,名叫朱守谦,辈份上是老爷子和马皇后的侄孙。他的生父,是历史上大名鼎鼎,洪都奇迹的创造者,老爷子的侄儿,朱文正。

当年老爷子起兵反元之时,诸兄长都无后,只有长兄南昌王朱兴隆有一个儿子,那就是朱文正。乱世之中,文正和保儿一道跟着老爷子的姐夫投奔而来。

若说老爷子把李文忠当成了儿子,那把朱文正就当成了嫡子一般。马皇后更是爱在心上,亲手照顾饮食起居。

朱文正长大后,也没辜负两位的教养,一战成名,在军中威望日深。

历史记载,朱文正是因为老爷子赏罚不公,而产生了投效张士诚的心思。可作为皇明的嫡孙,朱雄英却知道内情。

彼时长江以南三足鼎立,陈友谅,老爷子,张士诚。

朱文正死守洪都挫败陈友谅的六十万大军,他连陈友谅都不放在眼里,如何能看得起胸无大志,只知保守门户的张士诚。

再者说他是老爷子的亲侄儿,去了张士诚那边,还能超了这边?

真相就是,坏就坏在他有战功,在军中有了威望,有了将领的支持,而有了歪心思。

这种歪心思不是叛变张士诚。

而是,当时的朱标年少,朱文正有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他也姓朱啊,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才干,为何不能继承叔父的基业?

所以,老爷子才痛下杀手。

不过虽然除掉了他,但老爷子对朱文正的儿子,朱守谦格外的好。可能是因为,把对侄子的愧疚和疼爱,都转移到了这个叫铁柱的侄孙身上。

朱文正被黜之时,铁柱已经懂事,老爷子抱着他,含着泪跟他说,你别怕,你爹不懂事,忘本了。将来你长大了,别学你爹,我给你爵位,你要做个贤良厚道的人。

养在宫中,请明师教导,马皇后更是觉得自己早年没教好朱文正,才导致如此。所以对这个侄孙,更是上心。上心得,在朱守谦这个侄孙在宫中时,其他藩王都要让其三分。

洪武三年封靖江王,本该早早的就藩,可舍不得马皇后,硬是留到洪武九年。

他就藩途中走到长沙,给老爷子老太太写信,惹得两位老人家眼泪连连。

老爷子亲自下旨,“守谦未壮,犹有童心。既出镇西南,唯尔文武之臣是赖。

尔等若谓守谦为已能,不与之谋,不导以理,非贤人君子矣。

宜勖之以学,诱之向善。若有不从,必从容开喻,务成其德。守谦本幼,朕令其行者,盖以所保者有尔文武臣也。尔等其恪恭朕命毋怠。

谁想,一到封地之后,朱守谦就彻底变了。

前头说秦晋二王让老爷子火冒三丈,那他做的事情,简直就是罄竹难书。

他封地在桂林,乃是西南重阵。十岁就藩开始,在封地这些年,居然闹到了粤人要造反的地步。

罪行实在罄竹难书,奢纵淫佚,掠杀不辜,默于财货,豪夺暴敛,号令苛急,军民怨恣。

所以,老爷子大怒之下,削爵圈禁于凤阳中都。

今日此刻,马皇后又提出来,老爷子的脸色也复杂起来。

他们都老了,最看重的,无非就是血脉亲情而已。

“行,咱看看那混账改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