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崔恒进门,姜蓉随手拿了个枕头捂住头部。
等崔恒一进来,见到的便是挡住脸的姜娘子。
见她这副模样,崔恒知她心中对自己存着怨气。
他沉声向前,朝她行揖礼:“姜娘子于崔某的救命之恩,崔某没齿难忘。之前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处境,不经思索说出了纳你为妾的话,若伤了你的心,我,我在这里向你道歉。”
姜蓉见他态度温和,缓缓将埋在脸上的枕头拿下。
崔恒这才看清姜娘子的脸,往日韶光明艳,灵动活泼的人,现在脸色羸弱苍白,毫无生机地躺在床上。
这件事终究是因他而起,他心中不禁产生些许愧疚,对她的怀疑也随之消散了几分。
姜蓉对崔恒的道歉置若罔闻,只是睁大无神的双眼,默默垂泪。
崔恒见状,也不知如何是好,但他也不能直白将来意道出。他只能轻声呼唤:“姜娘子?”
“姜娘子,可能听见我的声音?”
姜蓉缓缓偏头,将视线移至崔恒身上,她扯着嘶哑的嗓子,幽幽说道:“崔郎君不必如此,我早说过,并不需要你的报答。”
姜蓉没错过崔恒那狐疑的眼神,她就知晓这人不会这么轻易就相信她。
“姜娘子,你可以不要,但我却必须得做。否则,崔某必将良心难安,午夜梦回,不得安寝。”崔恒上前,恳切出声。
“让你进退两难,全是我的过错。”他看了看姜蓉的脸,终究还是出声问道:“但请恕崔某冒昧,不知娘子为何不答应这门婚事?”
姜蓉满面愁容,见崔恒如此,她只得轻叹一声,让人扶她坐起身来。
崔恒这才发现,她白皙的脖颈间伤痕很是显眼。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眼睛不自在地眨了眨,倏然收回视线看向别处。
姜蓉看了他一眼,神色哀戚:“我自知身份卑微,与郎君你门不当户不对,能得郎君一句感谢我已很是知足。还请你莫要因我坏了你的大好姻缘,那样便是我的罪过了。”
“你一个弱女子,失了名节,以后如何生存?”崔恒走近究问,离得近了,他竟闻见这姜娘子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
崔恒浑身一滞,甩了甩袖,又后退了两步。
“我连死也不怕,活着,再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出家,我又何惧之有?”姜蓉直视崔恒,坦然回应。
她这话虽说得轻松,但崔恒观她双目无神,语调低平,这不像是愿意好好活着的样子。
崔恒听了她的答案,有些无措地攥紧了手,到这种时候,她还不愿意说实话吗?
“你是不是还记着高勘?”
姜蓉瞳孔瞬间放大,扭头扫视崔恒一眼,随即快速收回视线。她轻抿着红唇,断然否认。
“高勘?是我对不住他。但此事与他无关,都是我命不好罢了。”
看着她勉强的表情,崔恒知晓自己可能猜对了一部分:“你不必过于苛责自己,若是高兄知道,他也不想你伤害自己。”
一听崔恒提起高勘,姜蓉内心也真有些伤感。她最近有些自责,总是在想,要是当时自己将那平安符送给他了该多好。
高勘那样好的人,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姜蓉躲避崔恒的视线,她的头朝里侧偏去,眼泪无声滑落。
“擦一擦吧。”崔恒凝视她一息,终究还是上前递出一张帕子。
姜蓉迟疑半晌,终是从他手上轻轻取走那张白帕。
她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手心,那股一触即逝地凉意瞬间从手掌传至心房,让崔恒心尖一颤。
他后知后觉地缩回右手,远离姜蓉,想要努力抑制住心间那丝异样的澎湃。
“若我愿意娶你为妻,你意如何?”崔恒突然向她抛出橄榄枝。他今天来,就是想看看这位姜娘子到底是何情况。现在看来,她确实受伤严重,这伤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她的心。
她能提及高勘落泪,也说明她还算有些良心。
若她上吊是为了高勘,那他崔恒便敬佩她的忠贞节烈。若她真有这样的品行,那她也当得起他们崔家的宗妇。
若她是为了逼自己娶她呢?
姜蓉这边,自然也不觉得胜利来得会这么容易。以眼前这人谨慎的性格,她觉得这十有八九还是试探。
于是她擦了擦眼泪,哽咽着摇头拒绝:“多谢郎君好意。”
崔恒仔细观察着姜蓉的神情,想要从她脸上那些微小的表情变化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但他看了半晌,这姜娘子都滴水不漏,难不成,是真心话?她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娘子。
“你不必着急拒绝。”崔恒沉吟出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你再好些考虑考虑,你若不同意嫁我。于你而言,很可能就要青灯古佛一生,你还年轻,这对你来说并不值得。”
这些话他本不想说,但见她颓丧的模样,心中终究生出了几分不忍。
姜蓉听他这话,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她轻轻摇头,看向崔恒:“我与高勘之事,崔郎君你也知晓。我答应了等他回来,又如何能另嫁他人。”
说到一半,她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
“招惹了高勘,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催他快些回来,他也不会为了抄近路而走不眠山。我已然对不住他了,又怎能再将无辜的崔郎君牵扯进来。”
姜蓉面色苍白,一双美目之中尽是涟涟泪光。
她低头无声哭泣,热泪一滴一滴啪嗒落在锦被上,就像重锤一锤一锤敲在崔恒心上。
是了,她并不知他们出行的目的。错的人不是她,是他崔恒。若不是他带高勘来青州,高勘也不会有此劫难。
无论高勘在与不在,他害得她名节被毁也是事实。想起高勘那傻子,崔恒心中也不禁万分伤痛。
看她哭得浑身颤抖,崔恒哑着嗓子劝道:“你莫哭了。”
姜蓉看了他一眼,继续啜泣:“也许我就是个不祥之人,幼时爹娘便离我而去,他们为我定下的婚事我也守不住。现在,连高勘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崔郎君,你还是快快离开,莫要再见我了吧。”
崔恒藏在袖间的手不自觉握紧,他皱眉劝道:“不要这样说你自己,你就当,就当也为我好,应下这门婚事。我若是做了这种事不担责任不敢作为,传了出去,我在汴京中也没法侯官了。”
这一刻,崔恒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会说出这种胡言乱语。但他又十分清醒,若她真有表现出来的那般玉洁松贞,他是真心愿意给这个姜娘子一次机会的。
姜蓉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只余肩膀在轻微颤动。
崔恒见她状态平缓,心中松了一口气。在丢下一句:“高勘那边你勿要担忧,我会找人去查,你务必保重身体。”之后,便落荒而逃。
姜蓉见他步履匆匆地离去,沉默着挥退下人。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那双美目里,哪里还见一丝悲伤。
良久,她轻轻一笑。若婚事顺利,她自会担起一个合格的妻子应承担的责任。
汴京,她姜蓉要来了。那贺夫人啊,你可准备好了?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崔恒本就是个办事稳妥之人,在同姑母商量好定亲的事宜之后,在短时间内便筹备出完善的方案来。
不眠山一案已接近尾声,他不日就要回京叙职,顺便可以回崔家祖庙纳吉。
不过,在这之前,双方得先走完部分流程。
时间紧迫,崔恒请了嫁在这附近的另一个姑祖母陈老夫人与松风书院山正夫人共同上门作为冰人提亲纳彩。
崔氏见得冰人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与青州本地首屈一指书院的大儒夫人,她心中很是欢喜。她本就欣赏这个侄儿,这下自然是更是满意。
但碍于礼节和女方的矜持,她没有立即同意。
等第二回两位人冰上门时,她笑意盈盈同意了。
双方交换了庚帖,帖上写明各自的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房屋田产。收了崔家的“缴檐红”后,崔氏在元酒瓶内装上三五活鱼,箸一双作为回礼。[1]
如此,问名之礼就完成了。
崔恒也就就此暂拜崔氏,回京办事去了。
待姜蓉拿到崔恒庚帖,仔细看这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崔恒家三代的人名、官职、田产、房屋,她竟难得的产生了一丝的赧然。
从家世上看,的确是她是高攀了。若论别的,她姜蓉也不差。
也幸好他爹死娘不在,只余一个做不了他决定的继母。要不然,就算是他同意,他家中也定会极力阻扰。
只要一想到崔恒带着她那三代贫农的庚帖回自家祖庙纳吉,她就在想,他家祖宗要是知道自己后辈娶了她这样的贫家女,怕不是会气得从庙里爬出来。
姜蓉被自己这想法给逗乐了。
而另一边,崔恒正带着随从快马加鞭朝汴京赶去。
他心中早有预感,此行不会顺畅。
果然,就在半路,他们歇息的驿站被人放火。幸亏崔恒行事谨慎,这才逃过一劫,他也因此遇见了被贬出京的前任宰相范永宁和他的门生沈原。
从他们口中,崔恒得知最近京中风云变幻。范相因政见不合与三司其他高官产生剧烈争执。权力角逐失败后,以范永宁为代表的激进派纷纷被贬出京外。
这就意味着,以他们为首的革新变法,再一次以彻底失败告终。
听到这个消息,崔恒心中也不禁蒙上一层阴翳。
他知道,若他也主张变革,怕是也会步上他们后尘。
但那又怎样,路虽远,行则将至。
崔恒回首,看了眼朝阳,飞身上马,继续朝汴京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