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前夕,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好友添妆。陈馥、刘凌枫甚至好久没见的沈子珺和计春华都赶了过来。
大家依依惜别,约定了往后要常常往来。
姜蓉知道,一旦娘子们各自婚嫁,大家的交流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少,但这一刻,真挚的情谊无价。
出嫁这日,刚到寅时,姜蓉就被早早喊了起来梳妆。
她昨儿晚上回自己房间后,打开干娘给她的避火图,那图用色明亮大胆,人物栩栩如生。
看得姜蓉是面红耳赤,寥寥翻了几页就赶紧阖上,拿布包住一骨碌塞进了箱底。
因为这件事,她昨晚一直辗转难安,脑中难以控制地出现一些遐思,今天被喊醒的时候人还有些迷糊。
她就这样闭着眼被人叫起沐浴、穿衣、梳洗,像提线控制的木偶一般,任由她们捣腾。
直到喜娘和全福夫人进门,姜蓉这才打起精神。
全福夫人是崔氏特意请来的刘夫人,她父母健在,儿女双全,人又生得喜庆,大家有喜事都喜欢请她。
刘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姜蓉,今儿一进门,便被她的容光所摄,笑着打趣道:“我当全福夫人这么多年,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新娘子。这脸俊得,不用开都白净,不得把咱们新郎官迷得神魂颠倒。”
姜蓉赧然一笑,回道:“您谬赞了。”
刘夫人看着崔氏,笑着回应:“我这是遗憾家中没有适龄的儿子,要不然,真想聘你回家做媳妇,每日看着多养眼。”
这话逗得崔氏喜笑颜开,与她一阵插科打诨。
末了,刘夫人倾身温柔安慰姜蓉:“不痛的啊,小娘子放心。”
她拿着两根红线慢慢贴近姜蓉的脸,只见她手指灵动翻飞,姜蓉脸上的汗毛很快便被轻轻撕扯下来。
一边开脸,她嘴中一边唱道:“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娘子胎胎生麒麟。眉毛拉得像月牙儿,状元郎是寻花者......”[1]
随着她的唱诵,很快就将姜蓉脸上的细微的绒毛拧揪干净,姜蓉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愈发白净透亮。
再加之开脸施加的力量,一张玉颜染上淡淡红晕,更甚那阳春三月初绽花苞的桃李新枝。
等这些仪式走完,姜蓉肚子已然有些发饿,所幸她今日不要全礼,还可以吃些东西。
崔氏叫丫鬟给姜蓉端来一碗百合莲子羹并一些早食,叫她填下肚子,等会还有得忙碌。
一切准备完毕,丫鬟们鱼贯而入为姜蓉施朱敷粉。等打扮完毕,又给她穿戴崔家送来的珠翠凤冠,换上对襟长短衫,外披大袖和霞帔。
姜蓉闭着眼睛任由她们打扮,再睁眼,自己已经换好成亲的礼服。
看着镜中盛装打扮的自己,发髻高耸,珠围翠绕,气度雍容,行走间香风环绕,琼琚娉婷。
端的是富贵袭人,雍容华贵,姜蓉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模样如此陌生。
另一边,拂晓时分,崔恒一行人从临时落脚的别院早早出发。
这一次过来,他还请了几个关系亲近的发小作为傧相。
无论姜家娘子之前如何,既然他已经决定娶她。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要她谨言慎行,不乱生是非,他会尊她,敬重她,给她正妻应有的尊荣。
“修年,新婚大喜!”
“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这是铁树开花了啊!”
众人纷纷向他道贺,见有人调侃,不由齐声大笑。
少倾,吉时已到,开始鸣炮奏乐,四周早已聚拢许多围观的人群。
在一片热闹声中,几人翻身上马,新郎官崔恒一马当先,其余几位郎君策马紧随其后。
崔恒本就气质清冷不苟言笑,今儿大婚,他玉面红衣身骑白马,更显他玉润冰清,缥缈出尘。
一行几人,英姿勃发,神采飞扬,具都是风流倜傥样貌出众的年轻郎君,引得无数围观女郎投掷绣帕香囊。
崔家早已安排人在队伍中间和末尾负责抛洒铜钱,想要沾沾喜气的人群顿时一窝蜂的涌向铜钱所落之处。
“大家不要拥挤,见者皆有份。”崔家随从在一旁劝导。
有人不信,仍然是奋力钻尖,等地上的铜钱抢光,这才抬头质疑:“这么大的口气,刚刚没抢到的还发吗?”
那随从也不恼:“主家大喜,真心祝贺的人自然要沾到喜气。”说罢,又抓了一把铜钱朝几个方向撒去。
卢府,清风院。
“来了来了,新郎官要来了。”
姜蓉闻言,立即正襟危坐。这一刻,她才这么真实地感受到婚事对于她生活的改变。
等会踏出这张门,她就不再是待嫁闺中的小娘子,而是崔家的夫人,崔恒的妻子。
崔恒带着傧相一路顺利进了卢府,进来后,还有管事迎接众人设宴款待。
一番休整之后,一行人赶到清风院门外,见着紧闭的大门,一旁的傧相赵其弘朝着门内大喊:“好嫂嫂,开个门,新郎官来接你了!”
门内传来一阵哄笑,一个爽利的女声随之传来:“久闻崔郎才名,不如作词一首夸一夸新娘,让大家一饱耳福。”
崔恒明白,这只是女方家按习俗在考校新郎,他略一思索,朗声吟诵道:“ 小芙蓉,香旖旎,碧玉堂深清似水。
闭宝匣,掩金铺,倚屏拖袖愁如醉。
迟迟好景烟花媚,曲渚鸳鸯眠锦翅。凝然愁望静相思,一双笑靥嚬香蕊。 ”[2]
“好!”门内传来阵阵叫好声,却迟迟不见任何动静。
崔恒会意,看了眼好友,自己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金银锞子朝门里扔去。
“小小心意,还望大家通融一二。”
“哎呀,姐夫,我都没抢到。”门内又传来少年的哀嚎声。
不管是真没抢到还是假没抢到,对于小舅子的呼唤,崔恒自然要重视。他拿了几颗金锞子,零零散散朝里面丢去。
此时,翻到墙边的傧相回来在崔恒旁边私语:“里面除了几个少年郎外,还有七八个成年男子。”
崔恒点点头,听得里面又无动静之后,他拿出装着交子的红封,交给傧相。
只见那赵郎君弯腰朝门缝里连塞了好几张小面额红封,听得里面传来阵阵骚动,他满意转身,作遗憾状叹道:“哎,我门这还余几张大额的交子,不知道第一个见到我的有缘人是谁?”
“咯吱!”
门豁然打开,几个少年郎争先恐后的从门里奔出,朝崔恒讨要红封。
崔恒也未食言,每人一个红封奉上。
“多谢姐夫。”几人得了红封,嘴甜似蜜,不要钱的奉承话连串说出:“祝姐夫姐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祝姐夫姐姐鸾凤和鸣,早生贵子!”
崔恒见得院内已无女客,想来是退到房内去了。
见崔恒就要跨进院门,卢三郎几人伸出双臂,将人拦住。
“妹夫且慢!”
下人们抬来一张红色长案,上面赫然摆列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酒杯。
“请!”卢大郎伸手示意。
不待崔恒发声,一旁的傧相们便自告奋勇上前喝了这拦路酒。
卢家本也无意为难,便也随他们去了。
这些酒杯看着不大,但胜在量多。有那酒量不太好的傧相,此刻已然有些步履错乱了。
崔恒拱手致谢,领着迎亲队伍继续朝院内走去。
“来了来了,大家快准备好。”新娘屋内听得动静,有人赶忙将门窗关好,小声嘱咐众人。
在一阵阵热闹起哄声中,崔恒来到姜蓉房门外。
“各位姐姐行行好,咱们新郎官急着娶娘子呢。”一个年轻又促狭的男声传入姜蓉耳中。
姜蓉心下诧异,这不是崔恒的声音,他人怎么不做声?
屋内一阵娇笑传来:“不行,再急也得讲规矩。”
屋外的郎君们自然闻弦知雅意,一个又一个红封从留的缝隙中塞了进来。
姜蓉听着她们拆封时报的数,不由眼前一黑,提前心疼起崔家的库房来,她小声地说了句:“要不然等会就开门算了?”
“好呀,怪不得说女儿外向,这才刚成亲,就心疼起来了。”
“就是,就是。”
“阿蓉你可不准偏心他。”
听得众人一阵打趣,姜蓉只好闭口不言,罢了罢了,反正那钱也不是她的。她是穷惯了,才会替姓崔的心疼银钱。
“好姐姐们,够了吧,钱袋都快空了。”屋外又传来一阵搞怪的哭穷声。
屋内也闹作一团,娘子们叽叽喳喳发表着各自的看法,最终统一意见,交由刘凌枫发言:“崔家可是百年簪缨世族,金门绣户。难得的成婚大喜之日,傧相们可别想给新郎官省钱才是。”
话音未落,几张红封从门缝中又塞了进来。
几位娘子拆开惊呼半晌,见姜蓉抬头仰脖朝这边看来,迅速分赃,将红封塞好,然后对外喊道:“新娘还在梳妆。”
陈馥接话道:“请新郎做催妆诗一首。”
姜蓉见她们这般模样,不由好笑,至于防贼一样防着她吗?
不时,屋外已经传来崔恒低沉清朗的嗓音,姜蓉不禁倾身侧耳聆听:“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
听他一开口就是这般直白,姜蓉内心不由暗啐。
虽然嫌弃,但她还是没忍住侧耳偷听,只听崔恒那清越的嗓音不疾不徐接着念道:“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
姜蓉的动作自然被一旁的娘子们看得一清二楚,众人纷纷调笑。
姜蓉见状臊得不行,只得端坐床边,不再动作。
“烟树迥垂连蒂杏,彩童交捧合欢杯。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3]
“嘢!”见崔恒念完,娘子们齐声起哄笑看姜蓉,她这次学乖了,任她们如何调侃,依旧不动如山。
见房门被打开,她端正神色,拿好扇子遮面。
一抬眸便看见崔恒一袭红衣,踏着清晨的朝晖缓缓走来。她倒是从未见他穿过红,这样一看,确实身姿挺拔,清隽贵气。
再也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常着襕衫的落魄书生模样。
两人视线倏地对上,姜蓉不自在的撇开视线,避开崔恒灼人的目光。
见崔恒多看了两眼,众人纷纷出言调笑。
“呀,新娘貌美,新郎官都看愣了。”
“是极,是极。”
“现在就这般,晚上可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
大家汇聚一堂,轮流调侃两人。
饶是姜蓉自认已经是个披着嫩皮的老黄瓜,也被他们说得老脸泛红。
她不禁再次看向崔恒,见他面不改色,神色清明。那张清冷的脸上挂着客套又疏离的笑容,姜蓉的心也顿时平静下来。
“好了好了。”有长辈出来打断大家的调笑。
“想看新娘,请新郎官再做却扇诗一首。”
“新郎官是两榜进士,区区一首想来不在话下。”
“可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围观亲友陆续出言捧哏。
崔恒向前一步,朝房中长辈拱手行礼。
不过片刻,一首七言却扇诗再度让众人心服口服。
姜蓉听完,缓缓将扇子移开。
她容貌本就艳丽无双,今日这一身装扮,衬得她更为明艳大气,顿时将好些从未见过她的人给唬得说不出话来。
人群中静默一瞬,随即连连夸赞。姜蓉听着颇不自在,她只得草草与人颔首招呼,再度将扇子遮好。
院外此时传来鞭炮声和奏乐声,大家便拥趸者两位新人去拜别高堂。
姜蓉被人推搡着和崔恒挤在一块,两人的胳膊不可避免地碰在了一起。
身后的人见状,更加起哄,直将姜蓉往崔恒怀中推。
崔恒一向自持端方,哪能习惯在人前与别人亲密。这下憋得是耳尖通红,整个人缩得恨不得离姜蓉十万八千里。
姜蓉扭头看他表情,心中暗笑,不由起了逗弄的心思。
借着宽大袖口的遮掩,姜蓉的手不停挨蹭崔恒手背。崔恒刚开始还以为姜蓉是无意,直到他看到姜蓉那未来得及收敛的狡黠眼神。
他不禁瞠目怒视姜蓉,这还未拜堂行礼,就维持不住本性,竟胆大至人前撩拨于他,真是荒谬!
见崔恒绷着那张冷脸看向自己,姜蓉唇角微勾,伸手直接拽住崔恒右手。两人本就是夫妻,人前牵手又能如何?
不如何?但崔恒心中万分不愿!
崔恒这下是真意识到刚刚不是自己多想,这个妇人果真这样大胆!他用力想要甩开姜蓉,却没想一时用力过猛,姜蓉直直朝右边倒去。
“哎哎哎,小心!”围观的亲友们赶忙呼唤。
崔恒无奈,只能快步上前,伸手揽住姜蓉的腰肢。
这下,大家笑得更大胆了。经此一事,姜蓉也彻底老实,她明白这人是个老古板,以后万不能如此调戏。
夫妻俩顶着数人的调侃目光前去中堂拜别父母。
卢家夫妇早已静候多时,两人端坐于堂前,姜蓉与崔恒一齐向主位敬茶。
“爹、娘,请喝茶。”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请喝茶。”
两人齐声敬拜。
“好。”卢正林与崔氏接过两人的茶。
崔氏看着姜蓉,红着眼睛,低声嘱咐:“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
姜蓉受领教诲,俯首跪拜称是。
看着眼前这一对壁人,崔氏内心幽叹。很快她便调整好情绪,招呼丫鬟们端上贺仪。
“这是我和你们父亲的一点心意,希望你们夫妻俩以后和和美美,子孙满堂。”
崔恒虽少与妇人打交道,但他又怎能不知这位既是姑母又是岳母的母亲语中敲打之意。
他心领神会,端正神色,同姜蓉一同拜谢高堂。
因着姜蓉远嫁,三、七之日怕是无法回门,崔氏颇有些不舍。今儿他们俩反正只需要坐船北上,她见时间宽绰,拉住姜蓉再三叮咛嘱咐。
饶是崔氏再是不舍,迎亲的鼓乐再次响起之时。她也只能依依不舍放开姜蓉衣袖,目送两人转身离开。
“孩子长大了,终究要远走高飞。”卢正林拥住妻子,劝慰道。
崔氏点点头,但目光仍旧直直注视着前方的背影。良久,方收拾一番,和卢正林分散而去。
出了房门,就有喜婆上前背着姜蓉上了花轿。
姜蓉方一入座,只听得外面齐呼一声:“起轿!”轿子便晃晃悠悠摇摆起来,惊得她手中的平安果差点掉落在地。
她抓住一旁的窗檐,吸气凝神,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嗬哟~~”
轿夫们大声吆喝,左右大步摇曳。
整个轿子也随着他们的动作晃晃悠悠,如同无根浮萍一般四处摆动,路边围观人群见状纷纷嬉笑。
轿夫们一边摇摆,嘴里一边唱着:“十里红妆十里长,花轿浪得十里狂,喜糖撒得十里甜,老酒飘出十里香哟!”[4]
崔恒也听见后方的动静,他还是第一次知道青州竟然有这样的风俗,赶忙喊了个人去后面派发红封给轿夫。
收到红封后轿夫们喜不胜收,嘴里唱起俚语祝贺:“一步桃花开,二步李花开,三步莲结子......”[5]
轿身逐渐平稳起来,姜蓉也有了闲心撩开一角轿帘,往外看去。
道路两侧挤满了围观的人群,有捡到喜钱兴高采烈的孩童。
亦有衣着褴褛弯着腰四处搜寻遗漏铜板的穷苦老人,还有喝令孩子不要四处乱跑的妇人......他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吹锣打鼓的迎亲队伍,言语之间尽是关于这场亲事的议论。
见得新娘撩开轿帘,许多民众兴高采烈地朝着姜蓉挥挥手。
姜蓉见状,也笑着朝他们点点头。
这一刻,她真切地意识到,她姜蓉真的麻雀飞上了枝头。她再也不会像前世那样,默默无闻地客死他乡。
她认真扫视这青州街上的风景,看着她曾经走过的街道、去过的铺子在她面前一晃而过。心中不由感慨,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很快,迎亲的队伍便离开了主街来到码头。
崔家事先准备好的几艘官船早已在此等候,姜蓉将随着崔恒在这艘主船上待上数日,北上到达汴京后方能继续拜堂成亲。
在这之前,他们即使是新婚夫妻,也得保持距离。姜蓉发现,两人虽然共住在顶层船舱,但位置却一东一西。
姜蓉由喜婆背着到了船舱,见崔恒那边一点动静也无,心下暗道,难道是刚刚玩得太过火了?看来道阻且跻,尚需耐心与真心文火慢熬啊。
她支开窗户,朝着外面望去。
岸上人潮汹涌,不知挤了多少看热闹的百姓。
船慢慢启航,岸边的人影越来越小。
曾经迫不及待想要逃离的青州,这时候真真切切要远离了,她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怅然若失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