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走进了户部大门。
这是他把郭宸从牢中带出来的第二日,郭宸已经被他扔在了自己的家中养伤,他家虽然有些破旧,但胜在够大,房间还是很多的。
至于郭宸的伤势,嗯,重归重,但都是一些皮肉伤,等他们出发的时候,应该就能活蹦乱跳了。
进了户部,李靖熟门熟路地转去了库房司,每隔三个月他都会来这里一次。
领俸禄。
如果是实职将军,俸禄自然有专人会送到府上来,但如果是他这样无职无权的边缘人物,如果自己不来领,那是没人会记得的。
来到库房司,库房司前人头攒动,库房司本来就是户部中最繁忙的一个地方,朝廷各部各个衙门,大殷直辖的各镇各关,所有用度支出都需要来这里领取。
再加上这几天又是朝廷发俸禄的日子,等在库房司外的人就更多了。
辰时二刻,库房司的大门打开,外面等候的办事人们一窝蜂般地涌了进去,里边的大院中,四边皆是一个个的小房间,分别处理不同的事宜。
李靖不紧不慢地来到其中一间房子外,这里是专门领俸禄的地方,此时他身前已经排了不少人,能直接到户部来领俸禄的,自然都是有一定品阶的官员,不过基本也都是像他以前那样,朝堂上坐冷板凳的人物。
前日李靖虽然已经被获封为陈塘关总兵,但兵部还没正式发,而且当时在武德殿中的都是朝堂上的大人物,再加上李靖和费仲的关系,自然没人替他宣扬,所以消息还没有传开,至少此时排队的这些人中,没人知道李靖已经是一关总兵。
所以此时李靖排在队伍中,也没人表示惊讶,几个往日相熟的,还会和他聊几句,抱怨一下俸禄已经好几年没涨了之类的话题。
几刻钟后,李靖领到自己三个月的俸禄,一共是二两黄金,九两纹银。
这笔钱看去不少,但在以前,却是李靖全部的收入来源了,要支撑一家五口三个月的吃穿用度,在朝歌这样的地方,还是颇为捉襟见肘的,能让妻儿吃饱穿暖,但也仅止于此。
直到半年前,师兄郑伦给他留了一箱财物,这几个月来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或许是因为以前穷怕了,所以就算他如今已是一镇总兵,但到了领俸禄的日子,李靖还是按时来领钱了。
当然,这并不是他今天来这里的主要目的。
在领到自己的那二两黄金九两纹银之后,李靖并没有马上离开。
库房司院子中的角落里,放着几条长板凳,是用来给那些办事之人等候休息时用的,李靖就坐在其中一条板凳上,笑眯眯地看着一个人。
那是一名老吏。
竹竿似的身材,青色的吏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地,半灰不白的头发,颔下留着山羊胡子,身后跟着几名其他吏员,背着手趾高气昂地在院子中四处溜达,不时会停下脚步,对那些屋子中正在办事的户部吏员大声喝斥一番。
“你猪脑子啊,算了这么久都算不清楚,这拨给太常寺的宾礼费用,每年额度是六万八千两,今年他们已经来领过三次了,第一次是领走了二万九千八七十五两,第二次是领走了一万五千六百六十六两,三次是领走了七千二百四十三两,再加上去年结余的一千九百四十七两,一共是一万七千一百五十五两,这次全部都拨过去吧!”
“唉,不要翻查了,京畿浚县的人口一共是八万四千二百一十六户,有地一万八千九百三十三亩五分,该交赋税折银五万六千七百两正,让他们直接解取库房中吧!“
“你已经在这里干了三年了,怎么这点小事还记不清楚,而且这些应该在丁卯册中去查,你拿本丙戊册在这里乱翻什么?这个月的考评不合格!”
老吏言辞刻薄,训斥起人来疾声厉色,口沫横飞,被他训斥的那些人个个满面通红,战战兢兢,不过却也都老老实实地按照那老吏所言办事,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从老吏口中报出的那些数字。
李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场景,他同样相信,从那个老吏口中蹦出的那些数字,绝不会有半丝半毫的差错。
老吏的名字叫董忠,是户部库房司的一名经年老吏,当初李靖第一次来户部库房司领俸禄的时候,这老吏就已经在这里指点江山了,算是如今户部中资格最老的几名吏员之一。
这董忠的人品算不上好,为人奸滑刻薄,捧高踩低,但是这个人有一项特殊本事。
那就是在术算一道上,这董忠可谓天赋异禀,别人需要用算筹苦算半天的东西,他只要瞄一眼就能得出结果,而且从来不会出错,而且此人还有过目不忘之能,据说库房司中的那些有如浩海般的卷册,每一个数字都记在他的脑子中,就算是你问他许多年前某年某月某日的一次不起眼的拨款,他眼睛眨都不眨地就能给你报出来。
这就是李靖想要带去陈塘关的第二个人。
前日他在书房中想着以后要让谁掌管自己军队领地的钱粮辎重事宜时,他的脑中第一时间跳出来的就是这个董忠,人品差没关系,他能掌控地住,有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而这个时候,那老吏董忠转到了李靖这边,见到坐在板凳上的李靖,微微一怔,接着满脸堆笑地小跑了过来。
“原来是李总兵啊,您怎么亲自来了呢,您的俸禄小的刚准备下午让人送到府上去呢!”
以前这董忠和李靖碰面也不算少,搭理都不带搭理的,今日却似换了一个人般,热情地不得了。
李靖对于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倒也没有太意外,像这种老油条,消息自然灵通。
“哦,对了,李总兵是不是想来看下这次要带去陈塘关的军饷,费大夫已经着人交待过了,李总兵你就放心吧,小的都已经让人安排好了,到时候绝不会少了一分一。”
接着只听那董忠又继续说道。
李靖恍然,难怪被他知道了吗。
接着李靖对这老吏指了指身旁的位置,示意他先坐下。
董忠不敢违抗,半边屁股挨着长凳坐了下来。
“我不是来看那些军饷的,这次过来是专门在找董吏目你的。”
李靖笑着说道。
董忠脸上露出古怪之色,接着小心翼翼地道:
“李靖总兵可是想让小人在那些军饷数目上修润一番,这个请恕小人实在无能为力,实在不敢如此行事。”
李靖再度笑了起来,这也是他看中董忠的原因,这董忠虽然私德颇为不堪,但他经手的账目却从来一清二楚,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
接着李靖摇了摇头道:
“董吏目不必多虑,我来找你,只是想问问董吏目,愿不愿意跟我去陈塘关,帮我主持打理军中钱粮大事!”
董忠吓得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接着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脸上现出一片感激涕零之色道:
“还要先谢过李总兵的赏识之恩,只是小人今年六十有二,年老体弱,这吏部的职司也准备再干个两年就告老乐,实在担不起这种大任,希望李总兵能够另请高明。”
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看着李靖的脸色。
却发现李靖似乎不为所动,只是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董忠登时苦笑起来,连连拱手道:
“李总兵就放过小的吧!此去陈塘关何止是千里之遥,小人这副老身子骨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啊!而且家里刚添了个孙子,小人只想呆在这朝歌,平日里能多抱抱孙子。”
对于董忠拒绝了自己的招揽,李靖没有意外,别说是这样快要退休的老头,就算是很多壮年官吏,只要能呆在京城,宁愿当个受尽嫌气的小官,也不愿外放去主政一方。
呆惯了京城这样的繁华之地,谁又舍得离开呢!
不过今天李靖既然来找董忠了,自然不会凭空而来。
“听说董吏目的公子,是在礼部当吏员的吧,已经在三等吏员的位置上干了九年了,一直没有变动?”
李靖看似随意地问道。
董忠的脸色微微一变。
“要不要我跟费大夫提一句,让你儿子年后直接先入了品,然后干满三年,再擢升一品?条件就是董吏目跟我去陈塘关,只要帮我十年,到时候我李靖必然放你回京,颐养天年!”
董忠的一双老眼登时睁大了。
“李总兵,犬子之事,你可莫要戏耍老朽。”
老吏颤声说道。
“这件事,其实费大夫已经答应了。”
李靖淡淡地道。
“李总兵大恩,小人感激不尽,小人愿为李将军效犬马之劳!”
头发灰白的老吏,此刻老泪纵横,对着李靖一稽到地。
李靖叹了口气,都是为了自家孩子啊,就算七老八十,都已经当爷爷了,也依然要为孩子操碎了心。
好了,现在已经搞妥两个人了。
一个郭宸,压之以威。
一个董忠,诱之以利。
至于最后一个人,愿不愿意跟自己走,李靖也没把握,只能随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