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结束后,乾坤宫外,长黎宫人要引领赫连钰前往飞泉宫下榻,赫连奚就过来道:“我带姐姐去。”
方才在殿里,那般正式场合,并不适合他们姐弟叙旧,一场宴席下来都没说上几句话。
赫连钰有许多话想问弟弟,只是现在人在路上,恐怕有心人听了去,只微笑不语,有话等回宫后关上门再提。
倒是赫连奚忍不住,直接问:“我走后,姐姐过得还好么?父妃近况如何?”
赫连钰道:“我一切都好,是父妃不好。”
赫连奚立刻紧张:“父妃身体抱恙?得了什么病?”
“是心病。”赫连钰叹息,“自你离了栖凤,父妃日夜思念,病了一场,唤太医开药吃了,仍是郁结难消。”
赫连奚失魂落魄道:“是我不孝,未能侍奉于父上,累得他为我忧心。”
“那郁结也不只是为你,你不必太过自责。”赫连钰低声,“父妃心里有怨,怨的是母皇。”
姐弟俩正说着话,秦玉龙跟在他们身后远远望着,踟蹰许久,终于凑上来,紧张地喊了声:“姐姐好。”
赫连钰被这一声吸引去注意,转头一看,是方才宴席上递帕子给赫连奚擦泪的少年。
少年明显与栖凤男子不同。栖凤男子大多涂脂敷粉,弱柳扶风,以阴柔为美。少年相貌英俊,棱角分明,气质阳刚,与她见惯的男子截然不同。
赫连钰对男子向来没什么刻板印象,她喜欢温雅羸弱的男人,也欣赏刚毅强大的男人。她知道夜郎与长黎的男人都追求一种男子气概,赫连钰并不讨厌,她讨厌的只是大男子主义。
这少年看着正直明朗,又对她弟弟好,赫连钰还是很有好感的。
她挑眉笑道:“你是阿九的朋友?倒是不见外,这便叫上姐姐了。”
同为后妃,互称哥哥弟弟是常事,只是大部分都是口蜜腹剑,塑料情意。也有少部分真有兄弟情的,比如贤妃与郑贵妃。
这少年是她弟弟的真心朋友,跟着叫姐姐,倒也没什么。
秦玉龙不好意思道:“阿九的姐姐,就是我姐姐。”
一名宫人介绍道:“七殿下,这位是秦贵嫔,与赫连嫔一同住在飞泉宫。”
赫连钰颔首,温柔一笑:“原来如此,这嘴可真甜。既然同路,那便一道回去罢。”
秦玉龙受宠若惊。他这算是……受到姐姐喜欢了吗?
赫连钰暗自思量。
难怪关系这样好,住在一个宫里,总要更熟悉些。
宫里有个人照应是好事,赫连钰却又忧虑起来。
赫连嫔,她记得弟弟一开始的位份就是这个。
都一年了,竟然一个品阶都没升,说得皇帝宠爱她都不信。
没有圣宠,又是异族,在宫里的日子要怎么过。
赫连钰为自家弟弟操碎了心。
三人一道回了飞泉宫。除了主殿之外,还有东西南北四个侧殿,名义上秦玉龙住东偏殿,赫连奚住西偏殿,实际上秦玉龙都要跑去西边蹭床睡。
但今晚赫连钰跟赫连奚肯定是要彻夜长谈的,秦玉龙识趣地告辞,回到许久无人居住的东偏殿。
给赫连钰安排的是南偏殿,但她跟着赫连奚进了西偏殿。
赫连奚会意,让所有宫人都退出去,姐弟俩在寝殿私聊。
人一清空,赫连钰就上下细细打量赫连奚:“告诉姐姐,在长黎有没有受委屈?”
“姐姐虽在长黎不能久留,可若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赫连钰美眸危险眯起,用最悦耳的声音说出最狠戾的话,“欺负本殿弟弟,纵然时间有限,姐姐会替你铲除干净。”
赫连奚又是感动想哭,又是无奈想笑:“姐姐放心,没人欺负我,大家都对我很好,都是我的朋友。”
“宫里哪有几个真心朋友?”赫连钰冷哼一声,“你是栖凤宫里长大的,还能看不明白么?我瞧方才那个不错,对你姑且算真心,可也别太掏心掏肺了,兄弟反目的戏码,后宫里不是没有过。”
赫连奚想为朋友们说好话,想想还是闭嘴。他们从栖凤皇室里长大的,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绝不相信人与人之间还会有那么纯粹珍贵的友谊。
好在赫连钰没太过纠结这个,她视线落在赫连奚光洁的额头上,定格了好一会儿,才又惆怅又感叹地说了句:“弟弟长大了。”
赫连钰十七岁时就已娶夫,那是她第一回立军功,女帝问她要什么赏赐,她就请旨赐婚,娶自己的心上人,至今都只那一位正妃。
见多了父妃因母皇男人太多,独守空房黯然神伤的场面,赫连钰自小就决心要么不娶,要娶就娶一个喜欢的,这辈子都只要他一个,不叫他吃醋伤心。
可怜她的弟弟,却仍要与这么多男人分享同一个丈夫。
赫连钰环顾四周,卧房陈设精致,却实在狭小,愈发不满:“你呀,都一年了,也没捞个一宫主位当当,还住在这么小的偏殿里,这皇帝是不是对你不好?”
赫连奚连忙摇头:“陛下对我很好。”
“还有皇后殿下,对我也很好。”
赫连奚想了想,还是不想瞒着姐姐,忐忑道:“姐姐,陛下他,深爱皇后殿下一人,除了皇后殿下,不碰任何后宫。”
赫连钰显然不信:“那你额上的朱砂,难道是自个儿消失的?”
赫连奚脸微红,附耳轻声道:“是刚才那个。”
赫连钰愣了会儿。
她默默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口水压压惊。
她攥着茶盏坐回床头,神情已是一脸严肃,压低声音道:“你疯了?宫妃私通是死罪,就算不死,也难有好下场。五皇女的前车之鉴你忘了?”
她顿了顿,然后又道:“深宫寂寞,皇帝非良人,你找个喜欢的,姐姐不反对。只是千万小心,别叫人发现。”
赫连奚眼眶微热。姐姐就算听了这话,也只是担心他安危,注重他幸福,不曾怪他丢了颜面,甚至不在意这可能连累他们。
他道:“姐姐放心吧。陛下和皇后殿下都知道的。其实这宫里,你晚宴上见到的所有坐同席的妃子,都是一对有情人……”
就连最迟钝的王以明和林蝉枝,后宫众人都看出苗头了。
赫连钰:“……”
她可能世界观有点震碎。
“长黎皇帝,他能忍?”
君王颜面,何等重要。赫连钰确定她母皇不爱任何一个后妃,可真当有耐不住寂寞的后妃互相慰藉被发现后……可都是被母皇下令杖毙了的。
哪个皇帝能忍?
“为何不能忍?”赫连奚道,“他都不在乎我们,他只在乎皇后殿下,还在乎我们能为他创造的经济农业军事价值,把我们聚在皇宫一起每天十二个时辰为他打工,还为其中三对赐了婚,并已经写好了第四道赐婚圣旨就等着剩下那对来取。”
赫连钰:“……”
从古至今不乏开明的皇帝,但这个确实是有点太开明了。
赫连钰试图找出合理解释:“这个皇帝,是不是有绿帽癖?”
赫连奚摇头:“他的癖好,大概只有皇后殿下。”
……
赫连钰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震惊片刻后就很快冷静下来,开始盘查弟弟的相好:“那个秦贵嫔,是何来头?”
原本只当是个朋友,就随他去了。现在知道是弟弟真正的爱人,赫连钰少不得要严格把关。
说起这个,赫连奚又吞吞吐吐起来。
他刚从战场上回去那会儿,遍体鳞伤,别的伤口都处理完了,偏肩上那处一直留着痕迹,一看就知道当初受伤时是深可见骨。
赫连钰得知赫连奚这一身伤几乎都是拜长黎秦玉龙所赐后,曾放过狠话要把那人宰了,人头割下来下酒。
如果姐姐知道,他和秦玉龙搞在一起……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赫连奚视死如归道:“秦玉龙。”
“秦玉龙?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这名字倒是取得不错,就是有点耳熟……”赫连钰自言自语着,突然眸光一厉,语调骤然拔高,“秦玉龙?那个伤了你的王八蛋?!”
“喀嚓——”
赫连钰手里的茶盏竟被生生捏碎。
“好啊,不仅伤我弟弟,还拐走我弟弟。”赫连钰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去宰了他。”
赫连奚连忙拉住她:“姐姐息怒!姐姐别冲动!今晚,今晚我和姐姐还有其他事要说!”
“什么事都没这个重要!”赫连钰火冒三丈,“他可是敌国的将领!”
“可是,敌国皇帝都可以,敌国将领为什么不可以呢?”赫连奚轻声道,“何况,两国很快就要变成盟友了。”
赫连钰怒火稍稍平息,听闻正事,重新坐下来道:“长黎皇帝还没有答应结盟。”
“陛下会答应的。”赫连奚说,“陛下早有意拉拢栖凤为盟友,只是不是拉拢母皇,是拉拢姐姐你。”
赫连钰挑眉:“拉拢我?我一个连皇太女都还不是,又失去兵权的皇女,有什么利用价值?”
赫连奚道:“陛下说,姐姐自然是比其他任何皇女,还有现在皇座上那位更有价值。”
赫连钰漫不经意地敛眸:“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我可不会引狼入室,做任何有损栖凤利益的事。”
赫连奚兢兢业业当传话筒:“陛下说天下苦夜郎久矣,三国需要团结一心抵御夜郎,掌控经济合围包抄,断掉夜郎命脉。母皇一心求和,没有反抗夜郎之勇,陛下认为姐姐比母皇更合适当盟友,愿意助姐姐一臂之力。事成之后,不要栖凤一寸领土,一点钱粮,只要一份百年止战的平等协议。”
赫连钰瞥他:“我的确是想把夜郎人杀干净,可他长黎难道是圣人不成?这般大费周章,却不要任何利益,就要那么一份协议,还阻了他自己开疆拓土,他当本殿好糊弄?”
赫连钰立刻道:“陛下还说,和平来之不易,国泰民安,永无战火,就是世上最大的利益。”
赫连钰:“……”
这长黎皇帝会读心不成?竟将她思索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提前给她作了解答。
这种被猜透的滋味可真是可怕。
赫连钰没好气道:“一口一个陛下说,你小子别是被长黎策反了。”
“我当然忠于姐姐,忠于栖凤。”赫连奚小声,“可是陛下说的真的很有道理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