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这石门一合一开间,外面的通道完全变了样子?”褚云羲到这时才稍稍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因是殉葬宫妃的身份,她周身华服锦绣云霞盘绕,蔽膝更是青红滚珠,莹光澈澈。乌发间金冠晃漾,微微斜落一侧,脸侧肩头还染着血迹,在这幽暗墓室间看来更显出几分诡谲艳丽。
“是。”棠瑶无奈点头,金冠垂珠为之簌簌摇动。明明说的是匪夷所思之事,偏偏在那凌散的发丝掩映下,又如含露豆蔻,好一副纯善无害的模样。
他的眼里尽是鄙夷:“你是不是以为朕神志不清,因此编排些离奇话语,故意来恐吓?”
棠瑶郁恼又不平。“现在这皇陵里只有您与我两个活人,我为什么要恐吓您?将您吓疯了慌不择路逃走,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他更不满眼前人的不恭不敬,沉下脸训斥:“朕怎会知道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但你自己想想所说的话语,一条通道竟然还能来回变样,能有人信吗?!”
棠瑶不含表情地反问:“……那您突然从石棺里爬出来,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已故的太上皇,现在除了我之外,还能有第二个人相信吗?”
“……你!简直是放肆,大胆!”褚云羲被气得简直寻不出其他话语了,怒骂之后才想起反击,“这里除了你之外,本来就没第二个活人!”
“走出去也没人信。”棠瑶双臂一抱,侧过脸不悦道,“还是您因为这古怪景象不敢出去了?”
“……你以为用这拙劣的激将法,朕会看不出来?”褚云羲冷哂一声,二话不说,解下腰间刀鞘往两侧一扫,见并无机关触动,当即迈步而出。
通道依旧狭长,棠瑶跟在褚云羲身后,小心翼翼往前去,每走一步,都更确定了之前的感觉。
两侧石壁间的刻绘,似乎与之前内容不同,色泽亦鲜艳了不少。而壁间灯盏皆是仙鹤展翅状,之前应该也不是这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疑惑间,褚云羲忽然又问:“之前的通道,是通往何处?”
“直接往前就是另一扇石门,那后面,摆放着殉葬女的棺木。”棠瑶停下脚步望向前方。他却转过头,表情复杂地道:“你再看看。”
她愣了愣,靠着石壁慢慢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发现就在不远处,竟出现了三岔道口。
“刚才明明只是一条道……”她努力回忆,生怕是之前自己在慌乱中没看清。
就在这时,褚云羲的神情忽又一变。
棠瑶迅疾注意到了:“怎么?”
他目光沉沉,注视着来时的方向。棠瑶忐忑着,回过头去。
低沉厚重的声响突然传来,先前他们走出的那扇石门,正自行缓缓关闭。
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
谁知还未等棠瑶开口,那石门两侧灯火越来越暗,竟连石门缝隙也在慢慢消失。
“门呢?!”她惊讶不已。
不过弹指刹那,方才还清晰可辨的石门竟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浑然一体的石壁刻绘。
灯火顿灭,原先她进入的地方,现在已成了彻底的死路尽头。
棠瑶惊呼出声,就在此时,不知何处又响起粗哑的“咔咔”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震惊人心。她仓皇四顾,却觉手臂一紧,已被褚云羲拽着急速往前。
青砖石缝间,不住涌出液体。踏足之处,皆是油腻湿滑。
刺鼻味道充盈漫出,呛得人难以呼吸。
“这是什么?!”她惊慌道。
“火油。”褚云羲才说罢,斜上方忽又传出硬物滚动声,但见仙鹤灯盏中的鹤喙迅疾伸长,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一团团火焰攒飞而出,落地即燃。
火光如满池红莲,尽数绽放。
“快!”褚云羲发力攥着她的手腕,几乎是在将她拖行。
棠瑶紧咬着牙关,只顾跟着他没命奔逃。
热浪肆意扑卷,滚烫的火苗几乎燎到了她的脚踝。前方就是分岔路口,身后火焰滔天,已逼近再逼近,可饶是她竭力想要跟上他的速度,却最终被那繁复的大殓长裙牵绊脚步,重重跌倒在地。
乌发披散,珠玉尽落。
她在剧痛中,还咬牙撑着要爬起。
褚云羲脚步一踉跄,回首间,更猛烈的火势如妖兽扑来,已烧着了棠瑶的裙角。他急骂一声,一把拽过棠瑶的胳膊,拖着她扑向身侧的分岔道。
所幸这分岔道上青砖还未渗出火油,褚云羲带着棠瑶就地一滚,压灭了那裙角火焰。见她虽伏在地上惊魂未定,倒也并没大呼小叫失去理智,便想带着她再度起身奔逃。
谁知还未扶到墙壁,却觉身下地面一阵震颤,青砖石面竟突然崩塌。
两人不及闪躲,就此一齐坠下黑暗虚空。
疼。
浑身宛如骨骼尽被拆散移位一般的疼。
棠瑶觉得自己已经只剩一口气,而这生命弥留至最后一刻,却只为着还让她能感受剧烈的疼痛。
神智飘荡间,她都觉得自己太苦了。
曾经那么努力拼命,想给母亲和自己构筑一个安稳的家,最后全都化为泡影,全被摧毁。她就像被砸碎的玻璃缸里的那条小小金鱼,竭力喘息挣扎,还是逃不脱死局。
那一次也是周身凌裂的痛,好似被千斤巨石碾碎周身,甚至能感觉到血液渐渐流失,最终驱向空白和虚无。
而现在,仿佛在重复过去的痛苦,她不知自己到底还要经受多少折磨才能死去。
恍惚间,再度失去了意识。
……
一滴,又一滴……有冰凉的水落在额角,随后,慢慢的,沿着发缕滑落于脸庞,直至浸润到干裂的唇边。
她想睁开眼,却毫无力气,只觉自己身子晃晃荡荡,好似被人背起了走。
那人肩背沉稳,让她这飘零的灵魂与破碎的身子,暂时寻到了安歇处。
茫茫黑暗中,有透着草木清香与雨水湿意的风拂过脸颊,像是一阙幽幽安魂曲。
她在半昏半睡中,也不知那人背着自己走了多远。只觉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停下脚步,将自己放在了地上。
草木湿润,扑鼻的泥土气息萦绕四周。
——怎么,这里不是皇陵吗?
棠瑶想要出声,却只发出艰难的咳喘。
对方略微停了停,很快离去,唯听草叶沙沙,脚步匆匆。
她害怕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而来,似乎还是刚才那个人。
她颤着唇,努力哑声问:“陛下……是你吗?”
那人却没有回应。
随后,传来了奇怪的声音。沙沙的,沙沙的,一起一落。
棠瑶辨听许久,才觉得像是有人在挖掘泥土。
沙沙,沙沙,扬起又落下的泥土,洒在草丛间。
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睁开了眼睛。此时正是深夜,云层厚郁遮蔽月光,只隐约见自己果然身处草丛,不远处正有一人背对而立,似是在望着什么。
“陛下?太上皇?”草木掩映,让她根本无法看清对方,只能战战兢兢问。
那个人还是没有出声,也未曾回头。
夜风寒凉,他就独自站在丛生野草间,出神地望着那一抔黄土,随后,撩起衣衫下摆,跪了下去。
一跪一叩首。虔诚又凄怆。
继而轻声发笑,声音如十四五的少年,却隐含寒意。笑犹未止,他忽又起身,高扬起手中石块与棍棒,大力敲击着。伴随着坚冷的撞击声,他就在这寂静暗夜里,放声吟唱。
那声音年少青涩,曲调偏又悲怆苍凉,一声连一声,刺破心扉,涤荡魂灵。
然而棠瑶却连一个字都听不懂,那好像,不是中原语言。
寒意让她呼吸困难,恐惧至极。
少年悲声大作,状若疯癫,忽而抛去手中石块与棍棒,霍然回身,朝着她走来。
不断晃动的野草遮挡住了他的面容。
他一下子拽住了她的脚踝,一言不发地,将她往前拖去。
棠瑶惊惧不安地挣扎惊叫,却挣不开他的掌控。
前方就是那高高的土堆,以及……她最终被少年用力抛进了新挖出的墓穴,泥土不断滑落在身。
她嘶声叫喊起来。
这才明白,方才他是做什么,唱什么。
那应该是送人归西的丧歌。
她疯狂地想要爬出来,手指抠进了泥土,满是创伤的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往下滑。
哭求、咒骂都不管用,他跃下墓穴,从后方紧紧抱住她,竟是要与她一起躺下。
“放开我!”棠瑶嘶声哭着,攥着斜上方泥土间露出的树根,拼死也不肯屈服。少年却更用力地环住她的腰,要将她拖拽下去。
“你要干什么?!你这个疯子!”她在绝望之际,发出无奈哭喊。
粗重的呼吸忽一止,他的手指不住颤抖起来。
也就是在此之后,体力不支的棠瑶再次昏迷过去。
白晃晃的光亮让她渐渐恢复了意识。
清悦的鸟鸣声时远时近,时高时低,欢闹跳跃。
她艰难地侧过脸,睁开了眼睛。
天际朝霞吐灿,云丝漫卷,尽染锦绣。远山横亘,于霞光间朦胧卧出沉静侧影,漫山遍野木叶轻舞,金黄苍翠相间相织,起伏如波。
恍如隔世,又似再生。
棠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她忍着剧痛,吃力地撑坐起来。
手腕脚踝都已扭伤,满是青肿淤痕,一身大殓宫妃华服凌乱不堪,尽是污渍。
自己分明是真的经历了死里逃生,可是,现在周围却只有高低不一的树木,并无丛生的野草。她茫然四顾,随后,望到了不远处苍翠古柏下,倚坐着的那个人。
棠瑶卷起长裙,跌跌撞撞地,往他走去。
深秋的晨曦轻轻覆下,褚云羲倚靠于树下,安静地闭着双目,像是昏睡了一般。
先前在皇陵中的那一身银甲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他只穿着朱纱领素白纱的中单,通透玉簪横贯黑发,红缨垂坠,似落花丝蕊。
沉静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却又含着极度的疲惫。
她怔怔站了一会儿,小声唤:“陛下?”
晨风掠过,金叶婆娑。他眉间轻蹙,缓缓的,睁开了清潋幽冷的双眼。
一瞬寂静。
“你……”褚云羲略显迷惘地看着眼前这衣裙不整、长发半落的女子,又环顾周围,愕然道,“朕为何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棠瑶:什么情况?!
褚云羲: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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