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瑶正视着褚云羲,似乎对他这样的问话并未感到非常讶异。
片刻之后,她移开视线,淡淡道:“为什么您执著地要问这个呢?”
“你在宫中难道也会与宫娥们闲谈,甚至帮她们做活?”褚云羲神情冷静,目光落在她脸上,“看样子不像是小门小户出身,却会和面煮菜,甚至还会驱驰马车。朕倒很想知道,难道几十年之间,我朝官员家中的千金都变得如此干练?”
棠瑶心中略有几分忐忑,却又含着微笑看他:“棠家是世代武人,不是书香门第。我自然不会像寻常闺秀那样娇贵。”
“武官?”他冷哂一声,“你父亲在何处任职?”
“边镇宣府。”棠瑶熟稔在心地道,“是一名驻守堡垒的千总。”
“家中还有什么人?”
“母亲早年去世,只有我和父亲两人。”棠瑶大大方方地说罢,反问道,“陛下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褚云羲一怔,继而斥道:“谁允许你打听朕的私事?没大没小,不知礼数!”
“君王的出身家族不是应该天下皆知吗?这又算不得私事。”棠瑶双手反撑在桌边,依旧带着淡淡的笑。
褚云羲冷哼一声不说话。她又道:“之前內侍说,崇德帝是您的侄儿,那陛下原先在家中排行第几呢?”
他皱了皱眉,沉声道:“这些事情你无需知晓。”
“那我也无需将家事一一向您禀告啊。”棠瑶看着褚云羲,眼神纯澈,唇边仍含着不经意的笑意。
褚云羲却肃然道:“朕觉得你来历可疑,难道没有过问的权力?”
他不生气倒还好,一旦义正辞严起来,却让棠瑶更觉有趣。褚云羲本就恼火,见眼前人不但没有惶恐道歉,眼神中却更流露笑意,不禁责问道:“朕是在正正经经向你问话,你却把这当成玩笑?”
她这才努力端正了神色:“并没有,陛下!”
褚云羲悻悻然看她一眼,忽然觉得她这顺从来得蹊跷,忍不住又问:“为何忽又正经起来?朕看你这样子,就不像是真心应答。”
棠瑶微微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道:“刚才也并不是嘲笑您,是您有些敏感多心。”
她没等褚云羲反击,又道,“眼下我们两个躲在这狭小的院子里,您却还十足的帝王架势,我只是觉得您有些过于一本正经罢了。”
“成天乱想些什么!”褚云羲无端心烦,转身便要走。棠瑶忙道:“您还没说明天的打算!”
褚云羲这才侧过脸来:“明日务必早起,趁着周围没人时离开这家,否则容易引来麻烦。”
“然后呢?陛下之前说是想去寻找一件东西,不知到底是什么?”
“朕现在还不确定它到底在何处,要打听了才知道。”褚云羲静了静,又道,“若是晋王即位,明日将要册封太妃等一干人等,京城之中必有消息。如若没有宣诏即位,那极有可能是朝中宫中另有掣肘。”
“那么陛下将怎样自处?仅仅依靠单打独斗,又怎能够夺回帝位?”
她平静地问说出这句,褚云羲目光斜斜落下,过了许久才道:“朕想看一看,晋王到底是怎样的人物。”
“您的意思是……”
褚云羲侧过脸,望着摇摇曳曳的灯火。“若他能勤政爱民,治国有方,使我褚家江山祚永运隆,朕怎会为一己私心与后辈争夺帝位?河清海晏乃是历代君王所求盛景,无论谁来执掌天下,功在千秋,福泽万代。”
棠瑶从认识他至今,似乎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样的言语,不由微微一怔:“那如果晋王并不能承担社稷大业呢?”
“若只是为一己私欲玩弄权术而登上帝位,或昏聩无能或刚愎自用,外不能退敌内不能安民,这样的后代子孙,又如何能将天下交予其手中?若他果真不堪此任,朕绝不能坐视不理,哪怕朕如今只是单枪匹马,也必定要重揽兵权,夺回江山。”
褚云羲缓缓说罢,转过身来,发簪间红缨斜坠,“棠婕妤,朕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你又不愿回宫,是否要回到父亲身边?”
棠瑶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褚云羲微一蹙眉:“为何?”
她低下眼睫,想了想,道:“我和父亲……常年不合,而且我身份如此尴尬,按照道理是一定要回宫的,如果忽然去边镇,只会给棠家带来麻烦。”
褚云羲看着棠瑶:“那你……”
“陛下愿意让我随行吗?”棠瑶端正神色道,“您如果要证实自己身份,我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褚云羲眼神沉定,棠瑶又道:“因为只有我目睹了您在白玉棺中醒来的那一刻,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解释您为何会从帝陵而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认真不含倨傲,灯火自身后映照出幽幽光亮,使得轮廓更为深丽。
褚云羲静默片刻,视线才缓缓斜落,唇边微含哂笑:“没想到朕居然也要倚仗你这小小婕妤。”
“陛下何必将身份看得这样重呢?这样只会让自己平添烦扰。”
褚云羲没再争论这一话题,只是淡淡道:“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
说罢,他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棠瑶转眸望着忽高忽低的灯火,独自坐在桌边。
她撑着脸颊思索,衣袖滑落间,露出腕间那赤金细镯。先前忙于奔逃,始终未曾静下心来,如今看到这镯子,她不禁又记起当时被套上镯子的情景。
其实并非没有想过,要向褚云羲说出关于此事的详情。只是如果涉及到此,又不可避免会谈及自己真正的来历。一路奔波一路亡命,她甚至还没能理清思绪,也总还觉得并没有到向他和盘托出的地步。
如今只能怀着疑虑重重的心思,将镯子轻轻取下,对着灯火研究半晌,却也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
镯上刻有祥云缭缭,在正中则是双燕翩飞,相伴相随,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然而为什么在她被送入陵寝前,那个内侍会将此金镯套在自己手腕上呢?
棠瑶思绪纷杂,只得将金镯重新戴上,起身去到床上。
堂屋内没有灯火,唯有惨淡月光透过白纸窗映出微弱光亮。
褚云羲慢慢走到墙角,靠着冷冰冰的砖墙坐了下去。他解开衣衫,探手触及后心,他一直记得棠瑶在墓室中说起过,曾看到他后心有伤,而当时自己也确实摸到了一手鲜血。
然而不知为何,照理说后心带伤,他根本无法再强撑至今甚至还三次与人交手。如今触及那微微作痛之处,也只是觉得有一道伤痕,似乎已经渐渐愈合。
他转过脸望向黢黑窗棂,横横竖竖,交错如槛。院中起了风,呼呼卷过满树枯叶乱舞,窸窸窣窣应是又落了遍地。
虬曲的树枝黑影映在窗上,宛如破碎痕迹。
他在黑暗里将暗金龙纹刀鞘置于膝上,指尖抚过,冰凉坚硬。
但那是最最熟悉的感觉。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依旧是茫茫荒野,皑皑冰雪,铁甲大军旌旗猎猎,数万人勒马整肃齐声高喝:“吾皇万岁!”
声浪轰然震荡,散作漫天飞雪。
急旋的画面搅乱再搅乱,像有尖利的针扎入脑髓,痛楚难忍。他眉间紧蹙,攥住了手心。
风愈来愈大,透过窗缝呜呜作响,棠瑶本已沉睡,迷迷糊糊被那怪声惊醒,睁开眼坐起身,听了一会儿才微微松了口气。
房中一片黑暗,她小心翼翼披衣下床,循声走到窗前,想要找点破布之类的将缝隙塞住。正想回头去点灯,却忽然听到院中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
她怔了怔,细听之下却又只有风声呼啸。棠瑶有些害怕,转身就想回到床上,然而就在此时,竟又有极低微的声音混杂于风中飘传而来。
像是……有人在饮泣。
压抑、痛苦、恐惧、无助……声音低弱就像是孩童一般,就在庭院方向,极为伤心地哽咽哭泣。
似乎还在哀伤呼唤。
棠瑶屏息聆听,终于发觉,窗外的声音似是在低微地唤着:“哥哥……”
她浑身发凉,甚至不敢打开窗户张望一眼,迅疾逃回床上,钻进了被子里。
窗缝间钻出尖利风声,一阵高一阵低,棠瑶蒙在被子里又惊又骇,身上直冒冷汗。好不容易壮了胆,稍稍露出脸朝着门口喊:“陛下!”
外面却无人应答,她不敢再大声,当此危急之时,才发现自己到现在为止,竟然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惊恐之中,她只能又用被子将自己蒙住,至少暂时听不到那饮泣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闷得受不住,棠瑶才战战兢兢探出头,听了许久似乎只有风声萧萧,才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
然而这一夜她始终难以入睡,混混沌沌熬到窗纸发亮,困得实在不行,才想睡一会儿,却忽听外面传来欢郎惊诧的声音。“恩公怎么不见了?!”
棠瑶一惊,虽然头脑昏沉,还是强打精神爬了起来。匆匆忙忙穿好衣衫,推门一看,堂屋角落垫褥还在,褚云羲果然不见踪迹。
欢郎从厨房出来,见到她焦急地道:“我一大早起来准备生火熬粥,怎么到处找不到恩公,你看这院门都开了,他一个人去哪里了?”
棠瑶这才望到院门居然半开,落叶铺满一地,树下的马车依旧还在,唯独少了褚云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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