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你干什么?姑娘说了不见人,你还想硬闯?信不信我们把你扔出去!这么些日子也不见你掏银子付钱,这会儿子还想耍横呐?我瞧你也是个正经人家的爷,怎地吃白食又没德行!”
小奴也是在花楼里混了多年的人,什么样的泼皮无赖没见过,当下腰一叉,骂人的话就从嘴里蹦出来,一边的龟奴也都抄起了杖棍,听见吃白食三个字,立刻露出凶神恶煞的神色。
张疏光被一通啐,当下涨红了脸,但接着又迅速将那气恼色压了下去,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子,扔给了小奴。
“今晚我就在大堂里等兮娘,她不见我,我便不会走。”
掏银子了就是客,龟奴们立刻收了杖棍,脸上转了恭敬的笑,小奴对这些见钱眼开的龟奴见怪不怪,赚银子的确是最重要的,当下打开钱袋子,里面整锭碎银加在一块儿,笼统瞧着约有五十多两。
若只是在大堂,这些银子也足够置办一桌酒菜,再叫几个娇娘作陪了。
暗中将几粒碎银捏进手心里,小奴也堆了笑意,仿佛刚刚那些话不是她骂出口的。
“爷可要叫几个姑娘作陪?”
“不要!”
张疏光脸色一黑,提了袍子迈进花楼。
花楼外,将孩子独自放在客栈的房间中,收拾一新的小妇人瞧着这一幕,脸上露出凄色,瞧着那男人们的销金窟,眼中闪过轻蔑至极的鄙夷。
原先她是不信的,直到她跟着这人,亲眼看见他走进这花楼里,已经不得不信。
这一个下午,对两个人来说都十分煎熬,一个在大堂里坐着吃酒,一个在外面凄苦地等着,两人各有心思,也不知在等什么。
等到华灯初上,花楼开始迎客,越来越多的男人来寻相好,堂中的张疏光也越发感到坐立难安。
他和容兮都是白日相会,那时花楼无人,十分清静,这样的逢场风月,浪言浪语,他还是第一次身处其中。
这样嘈杂的大堂,直到三个男子走进来,才有了片刻的陡然寂静。
打头的是个玄衣棉袍的劲装男子,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跟在其后面的花楼里许多姑娘都认识,是户部的公子谢蕴,今日着了一身孔雀蓝的锦袍,拿着折扇,端的一派风流模样。
最后一个人踏进来时,满堂的人声都安静了下来。
张疏光抬眼瞧过去,见到的就是那最后一位男子,正背着星色踏进来。
只见来人藏青色的缎袍上,海东青银纹展翅遨游浪头,腰间一抹镶银带,将那窄腰紧束着,长腿一跨,行走间,如迎风松,月下竹,十分飘逸。
最让人移不开眼的还是那有些异域风情的俊美脸庞,浅褐的凤眸极为幽深,如黑夜下的琥珀,有姝色流转,又有几分将要吞噬沉溺者的危险。
即便不认识这人,对朝政有几分探听的人也知道这是谁。
当今皇室里,只有一位皇子有异域血脉。
三皇子,钰王完颜修。
堂间的姑娘们无不露出一点痴迷态,却又心底明白,这不是自己攀得上的人物,只用眼睛瞟着那俊美色,没像对待普通恩客一般一股脑围上去。
三人一来,便有恭候多时的小奴从楼上快步行下来,提着一盏花灯,上书风月二字,叫周围人都明白,这是风月阁的贵客,不可上前叨扰。
张疏光认出那小奴,正是专门配给容兮的小奴,顿时咬住了自己的牙后槽。
却原来这三人,是容兮今晚的入幕之宾?
心中正郁气难当,却听见那矜贵的钰王眉头一皱,不满地望了一眼谢蕴。
“怎么寻了这么个地方?”
显然,这位三皇子是第一次来花街,否则以常客来说,一走到花街巷口就知道此处是做什么生意的,不必等到进了门才知晓。
谢蕴手中折扇唰——地一开,潇洒地冲钰王一笑。
“王爷千万别嫌弃,此处别有洞天,等你进了顶阁便知。”
小奴殷勤地上前弯腰一拜,做了个请的动作,眼角瞄到脸色黑沉沉的张疏光,心底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张公子真是缠人。
正要迈开步子上楼,大堂里又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众人回头,却见一穿着新竹色棉衫裙,头上簪着一支蝴蝶银步摇的小妇人倘然走了进来。
“呀!怎么来了个妇人?”
“是不是来寻自家相公的?”
“快去寻妈妈,又要闹将起来了!”
小妇人双手交握在胸前,有些紧张,她方才瞧见了这三人下了马车走进来,心中灵机一动,掐着时间走了进来。
玄衣劲装的男子一眼认出这是那个昨日的小妇人,见她清新的扮相,比昨日清丽了许多,像一株静垂在水面上的莲叶,顿时喜出望外。
“你是昨日的小妇人!不是去找你的相公了么?怎地来这...”
像是想到什么,玄衣男子眼色一暗,自己止了问出口的话。
这儿是男人的销金窟,来这儿干什么?总不能是来寻女人的,那自然是来寻男人。
果然,小妇人笔直站着,手便指向了堂间正脸色铁青的张疏光。
“回大人,民妇来寻上京赶考的相公。”
这话一出,堂间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什么戏码了,眼神望向张疏光,或有嘲弄,或有看戏,或有薄鄙。
也有不少男人望向小妇人,目露不赞同。
何不等男人回去了再说,竟闹到花楼来,这不是半点不给男人面子么?
“海花,莫要在此处闹事,我随你回去。”
张疏光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周围人的目光犹如实质,扎得他心底羞恼翻腾。
小妇人却没就此作罢,走到那三位贵客面前,福了一身,似乎是要对方帮自己做主的意思。
“三位大人,民妇此番进京,是来寻自己的相公,我家相公今年科考,正是要紧的时候,我在老家侍奉公婆,养育孩儿,自问无愧于任何人,今日来,一是想问问相公,来这种地方,可还记得家中老母,可还记得膝下幼子?”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对张疏光怒目而视,玄衣男子更是眼里冒火,恨不得这就上去给那薄情寡信的男子一拳。
这小妇人如此贤惠,竟遇上了这样的薄情人。
真是不值当!
见玄衣男子恶狠狠地盯着张疏光,那户部公子谢蕴也露出一点讶然的鄙夷,小妇人眼中带了光。
“二来是想问问那和我相公不清不楚的姑娘,我相公的银子都是家中老母田地里挣出来的,她拿着绢帕一招摇,便拿了一家人的血汗银钱,可心有愧?拿了多少银钱,可否还回来?”
听这话的小奴眼眉一挑,周围的姑娘也都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但那小妇人却还没完。
“三是想问问三位大人,我大金安居乐业,人人有事生产,在这儿,尽是有手有脚,却做尽了自甘堕落,龌龊下贱,不知廉耻之事的人,便是女子,也可做些缝补浣洗的活计,上京乃都城表率,却还有这烟花之地,供人寻欢作乐,却是为何?”
楼中的姑娘们脸色俱是一变,有些不知所措,万没料到被这世上别的女子指着鼻子骂下贱。
那小妇人却还不依不饶,见上首的三人均露出一点深思,不再掩饰,径直对着堂间的姑娘露出鄙夷的目光。
“你们本可以缫丝养蚕,或是去田间劳作,却在这里勾引好人家的男子,整日只知狐媚作乐,习艳俗手段,哄骗别人的血汗银钱,这样有自尊么?你们对得起生养你们的父母么?不应当羞愧么?”
话音一落,大堂里一片安静,姑娘们呆呆地看着那正气凛然的小妇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对方似乎说得在理,可细细品来,又觉得有些诡异。
似乎她们都合该不容于世,不如找根东南枝自我了断了才对。
谢蕴听前半段话时还觉得这小妇人刚烈得紧,听完后半段,却紧紧皱起了眉,望向三皇子,只见对方还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这人习惯将事情埋在心底决断,看不出什么态度。
再看三皇子的贴身侍卫统领江流,却见对方目中光彩连连,望着那小妇人的目光都快变成崇拜了。
江流心中觉得,小妇人原是个这么有原则,有担当,却又十分温柔坚强的女子。
一想到她的相公是个背着娘子上花楼的渣男,江流拳头硬了。
干脆让主子做主,和离吧!
那男人根本配不上这么好的小妇人!
姑娘们心头堵得慌,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舌根发苦,像被人灌了一碗黄连进来。
她们当然知道,这是多么下贱的营生...
只不过...若是真有好生生养她们的父母...或是好好待她们的夫家...
这小妇人也是女子,难道不知道这背后归根结底,是走投无路?何苦这般为难女子,将她们的苦胆生生撕开,逼她们去瞧自己的不堪。
江流正想举手击掌,为小妇人喝彩几句。
“有什么可羞愧的,寻欢作乐而已。”
一声清娇带笑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像一匹上好的绢丝,拂过堂间每个人的耳侧。
众人抬头朝楼梯上望过去,那小妇人听见这毫无悔过之意的话语,也目露孺子不可教也的神色,抬头望去。
完颜修回了头,浅褐色的瞳孔微缩,露出惊艳色。
堂间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瞧见了那扶着栏杆,没骨头一样慢悠悠晃下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