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张疏光分不清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一个娇软的美人,还是美人皮下,那蠢蠢欲动的无边权欲。
只知道,自己顷刻间被淹没了。
昏暗的长廊里,美人的水眸里,仿佛一汪黑寒的深潭,怂恿着所有靠近的人,献上他们的性命。
“如何?”
这两个字极轻极淡,像水妖,循循低诱。
如何?
张疏光后退一步,试图找回自己的心神,可晚风一漫,那镂金银杏叶晃动,妖异般的倾国之色,立刻又俘获了他。
他很想要,这抹颜色。
“好...”
“真乖~”
李容兮满意地笑了,伸手抚上对方的脸颊,手刚触碰到,张疏光浑身一颤,一抹不正常的绯红染上来。
可美人并不在乎他的变化,只是嘉许地轻抚。
“状元郎,文官的笔杆子,可是厉害的东西,你的发妻意图用前朝糟粕来祸害我大金国运,四处散播,实在是让人遗憾,可她一介弱女子,恪守本分,又哪来的本事将那糟粕玩意儿送进高门贵女的手里,听说她与钰王走得极近,想必,状元郎定能大义灭亲,将那背后的险恶用心挖出来,也好为自己挣个前程,对么?”
张疏光闭了闭眼,有些犹豫,他和樊海花还有一个孩子,他的打算原本是,送樊海花回老家,富贵一生,只是,他不想看见对方了。
平心而论,樊海花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李容兮也没准备要他马上答应,自顾说完这些,看见对方的犹豫,了然笑了笑。
“觉得为难?不若为长公主进谏些美言,你这条狗,总得有些用处。”
说罢,美人便撒手离去了。
宴席渐散,只席间的人再也没看见钰王。
而在钰王府上,大夫为完颜修脖间覆上舒缓的药膏,心中暗想这是什么情况?一国皇子还能被一个女子差点掐死?
大夫很确定是女子,那指印十分纤细,唯有女子才有。
待缠上纱布,门外走进来一个人,直挺挺地跪倒在完颜修面前。
“王爷...”
江流以额点地,不敢抬头看上方的人。
“我的身边,不需要替主子做主的人。”
修长的指尖碰了碰脖间的白纱,药膏微凉,完颜修却觉得,那双手还在那里,刻入了骨髓。
泪意涌上江流的眼眶,他自十五岁起就进了王府,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离开钰王跟前,他以为,自己是要陪伴对方走上帝位,守皇城,终此余生的。
“本王知你性子倔强,多年王府侍卫的日子,让你有自己的傲气,你以为自己所行之事是在为了本王好,却彻彻底底被一个妇人利用了,江流,你太小看女子攀权之心了。”
江流一愣,这才朝对方望去,待看见那白玉般的颈脖间缠着白纱,眼中困惑和不可思议一同涌上来。
在这瞬间,他才发现,自己私心过重,为了一个樊海花,损了王府名声,连钰王遭遇了什么都未曾知晓。
“攀权...之心?”
他以为樊海花只是想挣些银钱,替夫家还债。
“你以为她想替张疏光还那七千两?如今的张疏光,哪里还需要自己的发妻抛头露面,靠几本册子卖钱?要是我没记错,她那册子,还以状元郎发妻的名义外宣,她知晓自己并无名声,便利用夫君的名声,来博自己的美名。”
“若不是为了银钱,她到底图什么...”
江流此时才明白,在他沉迷于樊海花的贤惠做派时,钰王分明把一切看得清楚。
只不过,究竟是当时就已经知晓,还是如今才明白透彻过来,无人说得清。
完颜修没说话,只轻轻摩挲着颈间的白纱。
“得不到,才会疯魔...”
这句话答非所问,像是完颜修的喃喃自语,话中所言,却不知在说谁。
...
完颜英繁忙起来。
按照容兮给她的任务,是借着肃清前朝糟粕书籍的名义,拉拢朝中重臣的后院夫人们。
以温家小姐为首,这件事办的几乎毫无阻力,只有那日席间,为樊海花叫好,博取了男席间一片瞩目的那位小姐拒绝了完颜英。
“我不过想寻个称心郎君,那《女训》本能为女子博得男子更多的喜爱,却叫公主身边那美人一番说辞坏了事,像公主这般出身大约不能够明白我这种身份不够的女子的苦楚,若想嫁得好人家,放肆做派,又怎堪为大族主母!”
这话传进完颜英耳中,完颜英低头默然许久。
“公主殿下可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一心想博男子喜爱的女子?”
李容兮为自己沏了一杯茶,躺在完颜英的贵妃榻上,在公主府上倒如自己家一般自在。
“容兮...她们那样也没错,若是因我的私欲害了她们...”
美人抿了一口茶,眼眉之间浑不在意,完颜英皱了皱眉,她如今也觉出容兮的一些不协调之处,她过于冷漠了,像是在遵从什么唯一的法则,眼中只有那旁人不知晓的目的。
“公主可知,野史记载,千百年前,还未有朝代更迭,只有名为部落的群族,不可思议的是,群族多以女子为尊,没有婚配之说,在蛮荒之时,只有最纯粹的种族繁衍。”
“后来,有了城邦,有了都城,有了以物易物的交易,男子因为天生的身强力壮,能获取更多的猎物,渐渐地,父系便代替了母系,制定了规则。”
“你说,千百年后,会不会又会是另一种境地,女子不再为了嫁个好人家终其一生,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再有人和你说,女子嫁得好,才是族里荣光。”
完颜英露出神往的神情,真的有那样的朝代出现么?
“可是所有的事情不会一朝一夕就有转变,殿下,我要你成为走到那一步的基石,你该想想,能为站在你身后的女子做些什么,而不是试图让所有人得偿所愿,帝王之心,不够冰冷,就会被他人左右,而被他人左右的帝王,是十分危险又脆弱的。”
李容兮的话让完颜英打了个寒颤,收回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容兮说得对,她如今,身后已是站着许多人,箭在弦上,容不得她动摇或是后退。
“殿下,颜回公子来了。”
公主府的婢女带来了门房的通报,完颜英眼中一亮,朝容兮大咧咧一笑。
“想要什么尽管吩咐,我去会会我那能干的小郎君。”
说罢大步朝前门走去。
李容兮放下杯盏,静静地看着远去的完颜英,面色发沉。
完颜英有其他女子没有的野心,是她的成长经历给了她问鼎的资本,但是,她也显而易见地有弱点,这弱点便是她生为女子,容易心软,未曾遭遇险恶的一点天真,至今还有些犹疑。
好在,李容兮是个恶鬼。
...
若说天子宴后,颜回是明面上的公主府的人,那张疏光就是暗底里见不得光的墙根狗。
起初还有人对公主领的差事有些好笑,烧本书还能烧出花儿来?
但很快,许多人就笑不出来了。
长公主仿佛在各家的后院开了天眼,他们的一举一动,隔日就能被完颜英知晓,朝堂之上,今日有人宠妾灭妻的事情被公主揭了老底,明日有人在外头整了外室还有个比嫡子还大的私生子被公主骂的颜面无存,皇子的势力被步步紧逼,以钰王最为倒霉,樊海花狠狠坑了钰王府一把,有碍国运这件事,更是被翰林院批上了折子,借此弹劾钰王识人不清,被小人左右,恐胸无家国大义,于帝王英明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钰王一派本就以清贵自居,架不住三人成虎的进谏,竟有人当众要自戕,以证兴国的清白。
打不过就加入,颜回就像是公主府给的台阶,拉拢势力不是很硬,吃不住公主府散黑料打压的底层官员力挺公主府,以保住头上的乌纱帽。
入了深秋,寒风乍起的时候,皇帝才惊觉,自己的女儿在打什么心思。
这日霜降,容兮照旧从公主府中出来,回了花楼。
如今的花楼较几个月前,已非昨日,若是未有相约,连门都进不去,整个上京的当红姑娘,都在花楼中占一席,而双绝花魁容兮,更是只出入达官后院,再也不会轻易露面。
一下马车,容兮便看见花楼门口,站着一个小妇人,正是樊海花。
李容兮挑了挑眉,知道对方是来寻自己的,便遣了仆人先行,自己朝樊海花走过去。
那日宴席樊海花被拖去了哪里,她不关心,她要的只是踩着樊海花的《女训》,送公主入各家后院而已。
不过一段时日不见,樊海花似乎落魄了许多,背着一个偌大的包袱,正是她来上京那日的包袱,衣衫倒是新做的,头上簪着金簪,一看就不是缺钱的人,只是脸上却失了那股从容和大方娴静,此刻只有满目的不甘和怨恨。
李容兮站在她面前,等她开口。
樊海花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见这花楼妓子了,可叹每次再见,对面女子的处境却越发得,高不可攀...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词。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只是个妓子,她从未听过什么妓子能有好下场,入了花楼,就是个惨死,不过是眼下惨死,还是以后惨死的区别罢了。
“你这个狐狸精!”
这话一出,李容兮露出失望的神色,眼角瞥向对方,带着不加掩饰的蔑视。
“都是你,现在钰王府不准我再去,张疏光让我们母子分离,要将我送回乡下,都是你的错,你现在可以称心如意了?你可以去勾引张疏光了?我告诉你,我一日是正妻,你就只能做个小妾!”
樊海花咬牙切齿,无论她如何去拍钰王府的门,都没人理会,而江流,自宴席那天起,就再也没出现过,她甚至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
张疏光更是狼心狗肺,将儿子接走,却要送她回乡下去伺候那两个老不死。
她思来想去,只能来这里试图折辱这罪魁祸首。
李容兮眨了眨眼,歪着头,看向樊海花。
“既然如此,那就赶紧回乡下,做个贤妻良母吧。”
“我不会就这么罢休的,等你进了门,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么?”
樊海花至今都以为,李容兮图的是张疏光的后院之位。
“樊小娘子,其实你的盘算,倒也有些可取之处,先进王府后院,用女子的小意温柔,让男子称赞有加,再用《女训》博取一个女子典范的美名,有了名声,又有了男子的喜爱,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把我推出去,以张疏光辜负你,顺理成章和离,再高嫁王府,实在是飞上枝头的好盘算,你若是出身再好些,飞进皇宫后院也大抵能成功。”
李容兮已经懒得和对方掰扯,此人表面温静,内里却是贪婪到了极点,怎样做对自己有好处,她便会那样去做,为此倒也算个能为达目的耐得住的人。
操持家务,能博贤名,得夫家好感,便努力做好,严于律己,绝不懈怠,等到看见更好的,又能寻思如何完美地抽身,用什么能摘下高枝贵胄。
只是,她做惯了靠着男子捞好处的事情,便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讨好男子之外的道路。
樊海花大惊,后退一步。
“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飞上枝头,莫要污人清白,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浪荡?!”
瞧,如今失了手,又能立刻退回原地,摆出恪守规矩的贤良模样,心中早就怨恨张疏光,却也能摆出大妇的表象。
“是与不是,你自清楚,既然知道我是个浪荡子,和我说什么大妇小妾,真是没什么意思,我若是想进张疏光的后院,你猜我会怎么做?”
李容兮露出恶劣的笑意。
“我定将他迷得眼中一丝一毫没有你,当做我的一条狗,再让你某天醒过来,躺在家仆的床上,让你身败名裂,青灯古佛,再无当正妻的资格。”
樊海花脸色瞬间铁青,她毫不怀疑对方有那个本事,看张疏光如今的模样就知道了。
不,她不能失去张疏光,如今对方身入翰林院,那可是未来的大学士啊,再往后,期盼一朝阁老也不是不可能。
只要她还是张疏光的正妻,她就还能荣享后半辈子!
她倒要看看,她和这个妓子,谁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