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鎏金这才意识到,树下这人竟然不是纸灵,而是本尊。
出乎预料。
月鎏金的神情一僵,登时思绪万千,灵魂复又重新回到了一千多年前,地魔眼开启的那一天。
六界之间应该是有结界隔断的,地魔眼却打破了这种隔断。
妖魔鬼怪齐降人界,天地大乱;天庭不闻不问,准备坐收渔翁之利;黎民百姓的惊恐尖叫和嚎啕大哭之声接连不断。目之所及之内的所有人都在四散奔逃,丈夫不顾及妻子,青年不顾及老年,老年不顾及孩子,最终被踩踏碾压致死的人皆是老弱病残。
可是不怪任何人,因为他们只是想逃命而已。
若不跑快点的话,他们就会成为那些邪祟的盘中餐。
那时的她尚只是一直妖,哪怕坐拥门徒无数,哪怕一呼百应,也只是一只妖,她还不懂得什么是慈悲、什么是悲天悯人。众生的哭喊与嚎啕对她来说不过是过耳狂风,激不起她内心的一丝波澜,只让她觉得无比心烦。
那日她手执一把长刀,心急如焚地奔走在邪祟四溢、惨绝人寰的凡界,不分善恶,见人砍人,见鬼砍鬼——但凡挡了她路的东西,无一例外都要被清除。她的目的地也很明确,就是要去找地魔眼。
那是生长在大地之土上的一只饿鬼眼,犹如数十座城池加起来一般大。
那只眼的眼皮甚至还会眨动,一闭一合间便能扇动起数股呼啸狂风,带有千钧之力,连站在云端的神仙要都互相搀扶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巨大的眼珠是灰黑色,瞳仁却是幽绿色,不断有黑色的眼泪从眼角渗出,流出一滴,便能繁衍邪祟无数。
越靠近地魔眼的中心区域越危险。
方圆十里,遍布嗜血妖魔。
她却一意孤行,只身前往,硬生生地在邪祟堆中劈开了一条血路,但她可不是为了封印地魔眼才去的。她才不在乎黎民百姓的生死,更不在乎人间会不会变成炼狱,她只在乎自己的喜怒哀乐,所以,她是为了全天下唯一可以封印地魔眼的那位天神而去的。
如她所见,凡人凡心,只知索取,不知感恩,还自私自利,所以人和妖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因为有神明庇佑,凡人就比妖魔鬼怪们高贵了一等,这是不公平的。而如今天庭也不想再庇佑人间了,他不过只一位被天道抛弃了的九重天神,何必还要再继续悲天悯人呢?
她想把他绑回来,让他放下怜悯众生的执念,抛却那颗没用的烂好心,和自己一起游戏世间。
但她还是晚了一步……
月鎏金闭上了眼睛,平静许久,才从那段印象深刻的记忆中回神,随即双翅一展,便从枝头飞了下来,绕着梁别宴周身飞了好几圈,然而梁别宴却丝毫没有伸手去接她的意思,无奈之下,她化成人形落在了他身前的地面上。
化形的那一刻,她还换了套衣服,一直穿在身上的那套守丧白裙变成了玄色的束腰劲装,披肩的长发也高竖成了圆髻,脚踩黑色长靴,一副干练十足的侠客模样。
然而就在月鎏金张开双唇,准备开口的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竟有满腹的千言万语,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好在梁别宴先开了口,不好的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前世的记忆我大多都不记得了,若有得罪,请多海涵。”
月鎏金浑身一僵,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整颗脑子嗡嗡响……什么叫、大多都不记得了呢?是单单把我忘了?还是全都给忘了?
她思索片刻,试探着问:“那你还记得自己曾经叫什么么?”
梁别宴如实告知:“忘了,但是曾听谛翎告知过,叫做宸宴。”随即,他又道,“相桐和小铭的事情也是他告诉我的。”
行吧,算谛翎那家伙良心未泯。
月鎏金轻叹口气,又询问道:“所以别宴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取得?”
梁别宴:“嗯。”
月鎏金困惑蹙眉:“那为什要叫做别宴呢?”
梁别宴神色淡然:“重活一世,不想与过往纠结。”
月鎏金:“……”
是不想和过往有纠结,还是不想和本尊有纠结啊?
行,好,本尊也承认,本尊年轻的时候是狂了一些、拽了一些、坏了一些、霸道了一些,但你敢保证你一点错误都没有么?你要是能够经受得住诱惑,咱俩也不能有孩子呀!
“那你对我真就没有一些印象么?”月鎏金不死心地追问,“如果你真记不得我的话,怎么能够认出来我呢?”
梁别宴实话实说:“是有些印象,但不深刻,仅是几个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而已。”
月鎏金:“都是什么内容的记忆?”
梁别宴沉吟片刻,言简意赅:“你要杀我。”
有她单枪匹马执刀捅他的画面;还有她威风凛凛地带着手下围剿他的画面;最后一副也是最令他印象深刻的画面,是在床帏之中,像是刚缠绵过,她躺在他的怀中,却将涂了蔻丹的血红五指摁在了他的心口,尖锐锋利的指尖穿透了他的皮肤,得意又猖獗地放出话说:“只要我想,就能把你的心肝挖出来,或烤或烧或生吞,好好尝一尝九重天神的滋味如何。”
总而言之,在他残留不多的记忆中,月鎏金像是和他有着血海深仇,无论如何都要杀他,可他们偏偏却又共同孕育了一个女儿。
月鎏金却气得不行,心说:我对你好的时候你是一点都不记啊!
随后直接给他来了个:“那你就没反思过我为什么想要杀你么?”
这下还真给梁别宴问住了,哑口无言地看着月鎏金。
月鎏金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再开口时,语气中竟流露出了难辨真假的埋怨和委屈:“还不是因为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你要先杀我!”
梁别宴惊讶而疑惑:“为何?”
月鎏金:“因为你瞧不起我是妖,你搞物种歧视!”
梁别宴不可思议,半信半疑:“当真?”
月鎏金愠怒回眸,眉眼含泪,如泣如诉:“千真万确,是你先欺辱我的!”
“……”
梁别宴吃亏在了没有记忆,所以即便他非常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但也无法反驳,只能保持沉默。
月鎏金又说:“后来你不顾我阻拦,非要去封地魔眼,而后撒手人寰,留我们孤儿寡母独活于世,让我一寡妇独自一人拉扯女儿长大,这其中艰辛你知晓么?这些亏欠都不算么?”
梁别宴无话可说,只能点头:“……算,是我不对。”
月鎏金:“那你不该死么?我不该杀你么?”
梁别宴深吸一口气:“……该。”
该就对了!
月鎏金舒心地抬起了手臂,用白皙修长的手背擦了擦挂在妩媚脸颊上的为数不多的几滴眼泪,温柔又大度:“好啦,既然你已知道了错,那过去的事儿咱们就不提了,毕竟我们是夫妻,不该如此计较过往,如何和和美美地过好以后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梁别宴:“……”
不得不说,她表现的确实是挺善解人意,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又碍于记忆的残缺不全,所以也验证不出来个所以然,只能听之任之。
无奈地叹了口气,梁别宴言归正传:“此番来找你,一是为了与你相认,二是为了告知你一声,近期校内不太平,恐有大事发生。纸灵有形无实,随便一棍子就能打死,小铭又有些叛逆,不服我的管教,我无法时时刻刻都守在他身边,如遇危险,就靠你护他周全了。”
月鎏金点了点头,然后,问了句:“那你见过女儿了么?”
梁别宴面露温情与慈爱:“见过了。”
月鎏金追问:“什么时候见的?”
梁别宴:“十年前。”
月鎏金又问:“那女婿呢?也是在十年前见的?”
梁别宴的脸色瞬间就垮了下来,冷冷回了个:“嗯。”
月鎏金若有所思:“可我没从他身上闻到人味儿,他当真是个凡人?”
“我也很疑惑这点,但他确实是肉体凡胎。”梁别宴如实告知,“这十年来的表现也无任何异常,十分平庸的凡夫俗子一个。”
“平庸”这两个字,大概是他们那个毫无特点的女婿的最大特点了。
月鎏金更关心的是:“那他对女儿怎么样?”
虽然梁别宴对这个没什么出息的女婿有诸多不满,但还是中肯地点评了句:“尚可,起码没让她受过委屈。”
月鎏金终于舒了口气:“那也还行了。”随即又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所学堂的?”
梁别宴想了想,说:“大概是一年多以前,那天突发奇想想来看看小铭,感知到了校区内的气息不对,就以学生的身份留下来了。”
月鎏金思索片刻:“也就是说,你好歹也在咱们外孙儿身边待了一年多了,怎会让他如此讨厌你?”
梁别宴认真反驳道:“他不是讨厌我,他只是青春期叛逆,不服我的管教罢了!”
月鎏金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得了吧,他都要给我介绍帅老头儿给自己找新姥爷了,就这还不讨厌你呢?”
梁别宴脸色一沉,将指骨捏的咔嚓响:赵、小、铭!
与此同时,刚和他爸一起从班主任办公室里面走出来的赵小铭猛然打了三个喷嚏。
赵亦礼立即紧张了起来:“怎么了铭铭?是不是感冒了?”
“没感冒。”赵小铭吸了吸鼻子,又用食指蹭了蹭鼻尖,信誓旦旦,“秋风送思念,应该是有某个暗恋我的人过于想念我了。”
赵亦礼面露难色:“虽然但是呀铭铭,身为男孩子,如此普通却又如此自信是不是不太好呀?”
赵小铭:“……”
作者有话要说:姥爷:听说你要给你姥介绍对象?
铭:昂。
姥爷:现在就改遗嘱,千亿遗产你别要了。
铭:姥爷!!!您才是我的亲姥爷呀!
铭铭和姥爷=没头脑和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