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定居于这里的当然都是已经前往彼岸的人,但现世的房产规则依旧生效。
交通、环境、学区(是否靠近佛堂)、风水等等要素,综合决定着一块墓地的价格。
然而并非所有死者的亲人都愿意向管理员额外付款。
摆在松田面前的这块墓地就是这种明显没有给够钱的类型。
他们驱车到墓园,盘着小山坡步行大概两周半,越过一片湿漉漉的青苔地,又爬过半丛枝繁叶茂的野松,才走到它的面前。
碑石也处处透着羞于见人的意味:碑面斑驳,“香椎和树”与“香椎茉莉”两个名姓上的石刻已经有些磨损了。从石碑下缘向上蔓延的苔藓呈现着浓郁的青黑色,与周围欣欣向荣的杂草相映成趣。
——于是石碑前巨大的一捧白菊花束便异常显眼,甚至可以用蓬荜生辉来形容。
“这是谁放的?”
松田带着几分好奇打量着花束。花瓣还带着潮湿新鲜的柔软弧度,留下他的人大概刚走不久。
“不知道,每年都有。外婆一般都会让长谷川拿去丢掉。”
香椎正在清理他那身精致的女式和服裙摆上沾着的草叶。他每年都是这种打扮来的,今年也并没有例外。
他打量了一眼花束,没有动它,把他们自己带来的那把摆在了旁边,跟着双手合十,弯腰鞠躬。
“爸爸、妈妈!很抱歉今年也只来看望你们这一次。请不必担心我,我过得很好!”
松田等着他介绍自己,却见香椎直起腰,往旁边一站就束手看向他,一副等他自行上前的样子。
他只能扯扯嘴角,也恭恭敬敬地重复了香椎的动作。
“两位前辈,我是松田阵平,请多指教!”
——谢谢你们把他带给我。
松田没有说出后面那句话。而他全部的恭敬也仅仅来源于此。
他们很快完成了祭拜的过程。
往山下走时,松田有几分好奇地问道:“鹤见夫人没有修缮他们的坟墓吗?”
香椎笑了笑:“外婆其实一直打算着把妈妈迁回鹤见的家族墓地。”
“但是……?”松田想不出什么能阻止这件事、阻止鹤见清美的缘由。
“她没有办法分开他们。”香椎一手拎着衣摆,脚步轻快地往前蹦跳着跃下了两级台阶,然后回头看他。
“被火焚烧之前,妈妈抱住了爸爸。”
松田回忆起黑田兵卫那句“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死因”。
他感到了一丝怅然。
而香椎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耸肩轻松地说道:“总之,他们确实生死相依了。
只是我还活着——这可真是意外。”
结束扫墓,接下来是重点行程。
在正式启程前往松田父母的住宅之前,松田坐在驾驶座上,迟迟没有启动。
香椎系好了安全带,抬头疑惑地看他。
“有什么问题吗,前辈?”
松田也在看他。
面前的香椎,或者说晴歌,严严整整地着一身崭新的素色小纹和服,秀丽的脸上覆着淡妆,作为女伴不可谓不体面。
松田非常想叹气。
实际上,出门之前,他提前打包了香椎带来的所有女装统统送去干洗店,却忽视了这家伙的钞能力。
“怎么?没收是吗?”晴歌当时十分得意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展示装扮,“人是不会被自己发明的魔咒打败的!”
晴歌固然是美丽的、更合适的、被期待的。
香椎嘴上说着讨厌这个被塑造出来的躯壳,却又习惯性地把她当作一层安全强大的防护,在每一个令他不安的场合躲进去。
仿佛披着这层外壳,他就拥有了那个不被打压、完全自信的人格。而怯懦的、讨好的、意外的香椎柊吾,则被隐入其后。
松田弹了弹香椎的脑门,什么都没说,笑着收回了视线。
没关系,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把这躲躲藏藏的家伙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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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田家的男主人松田丈太郎曾经是个拳手。
遭遇了一些挫折后,他辞掉了工作,一度靠酒精麻痹自我,整日浑浑噩噩,全赖老婆养活。
再往后,他出息的儿子松田阵平考入警校、成为了一名警察,他酗酒的毛病就好了许多,也重新找了个薪水不高的闲职。
……倒不是因为生活好转心境开阔,只是单纯的因为,他现在打不过儿子了。
总之,像许多他这个年纪、无所事事的男人一样,他现在的爱好是钓鱼。
今天阵平那个臭小子说要带女朋友回家,松田太太一大早就冲去菜市场采购食物了。松田丈太郎也拎着他的钓竿和折叠凳,摸着晨光去找他的钓友。
但左等右等,常与他作伴的老头直到天光大亮才出现在丈太郎的视野里。
“喂!”男人大呼小叫道,“老爷子,这片的大鱼都快被我钓光啦!”
这是开玩笑的话。他们关系很好。
老头笑眯眯打了个招呼,展开凳子蹲到他旁边,一手不紧不慢地架起了钓竿,眼睛还往丈太郎的桶里觑了一眼。
“喔!这么大的鳟鱼!”
他语带羡慕,滔滔不绝地谈起了这种鱼类的吃法。
这就是丈太郎喜欢与他一同钓鱼的原因。这老大爷知识非常的广博,随便起个话题,两人就能说上半天。
打个比方,丈太郎记得他上次提到的什么酥皮汤,哪个地方人会先泡面包、哪个地方人会先抹黄油,都说得如数家珍。
有涵养,又没架子。一起钓起鱼来,自然是非常愉快的。
但丈太郎还是蛮好奇他今天迟到的原因的。问出来后,对方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天早上去看一位去世好多年的老朋友啦。”
丈太郎咗着嘴唏嘘了两声。
两人各自看向钓竿,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很快,丈太郎谈论起妻子打算准备的午餐,老人自然地接上话茬,于是聊天再次热络起来。
等到阳光显得非常晒人的时候,今天的钓鱼之旅就可以结束了。
丈太郎收起了钓具,老人也慢悠悠地提起小板凳。
和往常一样,老人他接下来的活动是习字,有时候也会是下将棋,总归是些生活优渥的家伙们打发时间、修身养性用的娱乐。
还需要回家做点家务的丈太郎对着老人的背影露出一丝羡慕,但想到对方今天空军,丈太郎的背就又挺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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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一辉把空空如也的鱼篓丢到车后备箱。驾驶座上,他的司机已经等在了那里。
“都安排好了吗?”他问这位下属。
司机点头:“董事很给面子,我去打了个招呼,他就说可以给桂木先生调到好一些的项目组。然后,他们家小女儿的学校我也联系好了,九月就可以直接去入学,群马最好的高中。”
北野满意地点点头。
桂木秘书是个很忠心和识眼色的人,他向她保证了家人安宁的未来,她就心甘情愿地去做了这颗棋子。
这样多好。
北野从桂木想到了今早擦肩而过的女孩儿。当然,也不能说是女孩儿。只是他长得真像他的母亲。那可是个美人,死得也真是可惜。
——谁让和树那个家伙,那么不听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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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田丈太郎拎着鱼获往家里走。那条鱼很不听话,老是想往外跳,他不得不时时低头检查。
今天是假日,隔壁萩原家的一对儿女也都在家。
“丈太郎叔叔!”姐姐萩原千速正在院子里停车,看到他立刻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今天的收获怎么样?”
“还不错。”丈太郎矜持地点点头。
弟弟研二也从门口探头:“小阵平现在在家吗?我有东西要带给他。”
千速奇怪地看了弟弟一眼:“你们竟然没一起回来?”
一起回来?阵平最近连晚间小酒都没空喝了,怎么会和他一起回来?
萩原朝姐姐露出一个“你不懂”的神秘笑容。
“臭小子?应该在吧。”丈太郎看看时间,“说是午饭前到的。”
“哦!那我也去一趟吧!”千速见弟弟换了鞋,便也急急忙忙地说道,“妈妈刚买了一点和菓子,让我带给阿姨!”
于是萩原两姐弟跟着丈太郎一起往隔了几步的松田家去。
丈太郎后知后觉地提醒道:“对了,阵平的女朋友今天也来了,你们都认识吗?”
千速一听就很感兴趣:“是那位香椎警官的妹妹吗?我一直听说,还没见过呢!”
研二则听了这话就不由地滞住了脚步。
阵平只和他说今天要和香椎出门然后再回家,没想到是两人一起。
……那带回来的到底是香椎还是鹤见?
研二有些摸不准。
千速察觉到他的迟疑,回头不解地看他。他赶紧两步又跟上去,并在心里祈祷阵平不要太冲动。
他可不想时隔几年又要给这父子俩拉架……他们打人都很疼的好吗?
三个人一进屋,姐弟俩一句“打扰了”还没说出口,就看见松田太太站在客厅的墙边,贴着推拉门,似乎在偷听偷看,一见他们就挤眉弄眼地竖着手指做出“嘘”的动作。
萩原姐弟对视了一眼,轻手轻脚地换了鞋,也凑到旁边。丈太郎不想参与这种八卦,拎着鱼要往厨房走,却在路过妻子时被一把薅了过去。
丈太郎一脸的不耐烦,但考虑到他现在的家庭地位,还真不敢在此时违抗妻子。
于是几人一起扒着门往里头看。
喔!可真是个体面的小姐!
丈太郎在妻子的眼神中读到了同样的台词。
里间,那个衣着讲究的女孩儿正斜跪在他们家陈旧的榻榻米上,撑着胳膊探出上身,满脸兴致盎然地看着对面。
他们的儿子松田阵平正在展示他那些傻乎乎的童年玩具:拆了一半的拓麻歌子、从玩具车里卸下来的电动马达、嫁接了芭比娃娃脑袋的可动假面超人……
“!你不是说你把那个旧娃娃送给隔壁班女生了吗?”
萩原千速小声地、愤怒地质问弟弟。
研二尴尬微笑。他都快忘了这个两人的伟大合作了。
松田夫妇则默契地露出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
“你没教过他怎么追女孩儿?”
太太用胳膊肘戳了戳丈夫。
“你年轻时候不是花招很多的吗?”
丈太郎翻了个白眼。他一直觉得,儿子哪天抱着炸弹回来和他们说决定和这东西过一辈子,他都不会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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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怎么不干脆直接在门外唱卡拉OK算了。
松田阵平面带微笑,心里磨牙,用力拧了拧手上缠满透明胶的磁带机的旋钮,让那首昭和老歌好盖过隔门越来越放肆的谈话。
好在,香椎一直听得非常专心。
“这个东西是我花了500日元从旧货店买来的。”他很得意地对香椎说道,“老板跟我说完全修不好了,最多当个摆件!”
音响里传来的萨克斯声简直像嗓子哑掉的野猫。
香椎仔细打量了一眼那从外壳缺口露出的结构,赞叹道:“哇!这个粉色的齿轮原来是拓麻歌子上的吗?”
松田用力地点头:“没错!我试了好多个零件,差点把洗衣机都拆掉才找到合适的。”
当然也挨了他爹妈的一顿好打。
他向他展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搭配。从小他就喜欢拆解各种器械,一开始他以为一套机械的每一个零件都是严丝合缝、不可更替的,但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只要规格契合,它是从哪里来的、原来是做什么的,都没关系。”
他捏着一个参照卡祖笛改装的橡皮鸭,让它发出排气一样的声音。
“实际上,有时候意外组合出来的搭配很令人惊喜。”
香椎在低头看那只鸭子,神色专注,眼睛发亮。松田却在这时用手抬起了他的下颌。
他不解地与之对视。
旁边的录音机里,中森明菜还在沙哑地唱着:Ohno!Ohyes!
香椎明白了,并且抢在松田之前亲了上去!
这个吻很浅。分开后,松田啧了啧嘴,嘟囔道:“……所以我偏爱意外。”
“嘶——”
松田太太发出牙酸的吸气声,跟着就对丈夫小声嘀咕:“好吧,看来你还是教了一些的。”
丈太郎呵呵。
紧跟着,他们就听到松田放大了音量,像是刻意告知门外这群人一样。
“总之,香椎,在这里,你做你自己就可以了,你的来历、你的性别,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事情。
我在意的只有你本身。至于我的家人……”
好像有哪里不对。
松田太太还在皱眉思索,松田丈太郎已经反应了过来。他正要拉开门问清楚,不妨一脚踩上了那条终于跳出鱼篓的鳟鱼。
“啪——”
他拽着夫人,夫人拽着萩原千速,千速拽着弟弟。四个人稀里哗啦地滚进了里屋。
松田深吸了一口气,对差点跳起来的香椎镇定地说道:
“你看他们多欢迎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