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町十一目的老旧商业街上,即便是秋季阳光正好的节假日上午,行人也只是寥寥。
往里走的第三家珠宝行,招牌上的烫金字已经锈了大半,但老板似乎也没有更换的打算。
不仅是招牌,这整间店面都透露出一股陈年过期的阔绰味儿:
巨大而款式笨拙的手工切割机器、像是从昭和年淘来的被擦得光亮掉漆的木柜、门前坐着的满头白发而穿着讲究的老人……
“您好?”
老人正在阖目养神,听到这声招呼毫无反应,香椎不得不放大了音量。
“您好?!”
“嗯?”老人被惊得一哆嗦,鼻梁上的眼镜当即滑了一大半下去。
他不紧不慢地推了推镜框,缩着下巴眯着眼,从下往上觑向眼前人。
哦,一位富有的女士。
他看清楚对方衣着包包的质地花纹,立刻高高兴兴地佝偻着,从躺椅上站起,一张脸堆起皱巴巴的热情笑意来。
“您好,欢迎光临,您要看些什么?还是打些什么金银?”
“我有一件首饰想找您鉴定。”香椎跟着老人往屋内走。
老人扬着眉毛掏了掏耳朵:“哦?买镯子吗?什么材质的?”
“……”
这真的是妈妈以前最喜欢的那家店?
香椎往后退了两步,再次看了眼招牌。
确认无误后,他无奈地再次放大音量,一边把东西从包中拿出来。
“您好!这个项链!我需要鉴定!”
老人这才明白过来,就被眼前的宝光晃得眼睛一花。
“喔唷!”
他呆了两秒,两眼放光,双手在抽屉中重新摸了副眼镜戴上,然后将礼盒小心而迅速地接过,动作敏捷得简直像年轻了三十岁。
“是磷彩钻啊!许多年没见过了!”
不错,还是有点东西的——香椎悄悄找过几个私人珠宝鉴定,都不像这个老人一样一眼就认了出来。
“上等的纹路,切割手法老派但是精准,背后这刮层怎么回事?做工真是粗糙……暴殄天物!”
老人嘀嘀咕咕地用镊子翻捡着,香椎听了插话道:“您也能看出背面被刮掉过什么?”
老人猛地抬头,透过放大镜,那只略显神经质的大眼睛把香椎吓了一跳。
“您说这什么话?”他不高兴地道,“什么叫‘能看出’?这么明显的痕迹!”
……这会儿耳朵倒是很灵。
“哦,哦。”香椎尴尬附和,语气客气了许多,“那您能看出这上面原来刻的是什么吗?”
多么难为人的要求!
但是老人竟然仰着鼻子,露出“你找对人了”的神情,不屑中带着骄傲地回答:“三流的鉴定师当然是看不出来的,哪怕是当世一流的鉴定师,老朽也敢说不超过五个能做到。”
“那,您?”
“老朽自然忝列其中。”
他说着,哐得把头又埋了下去。
“磷彩石的质地特殊,即便是最精密的雕刻手法也会对深层的纹理形成细微裂纹。即便削去表层,里层的谜面也依旧有迹可循……只是需要耗费一些精力和时间罢了!”
香椎十分理解地顺着话意道:“那么这项服务的收费是?”
老头抬眼,像鉴定珠宝那样斟酌了他一会儿,开了一个不算小的数字。
香椎爽快地打钱。
——对不起,外婆,你留的实在是太多了。
老人收了钱,不再说话,低头慢慢地钻研起来。
秋天的风很舒服,而街道又足够静谧和安闲,香椎左右看看,把门口的摇摇椅拖过来坐了上去。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香椎突然想起他一开始来的目的,张口提醒道:
“那个,老先生,请您先看一下从左往右的第十二块宝石可以吗?”
“年轻人,真是急躁……”
老头子是个吹毛求疵按部就班的强迫症,一听这话就只能先跳过前面的那些,嘴里不免嘟嘟囔囔地抱怨。
“这块的纹理是特殊了一些,和其他的大概不来自于同一块母石,但是品质上来看是没有区……”
他突然卡壳了。
香椎等了半天,没听到后半句,回头看他,就见老人像被鸡蛋噎住了一样,张口结舌地坐在那里。
“怎么了吗?”他疑惑地问。
“这块、这块……”
老人低头看看宝石,又抬头看看他,又从柜子里翻出第三副眼镜,勾着脖子细看香椎。
半晌,他迟疑道:“您是……月见?鹤见?还是鹤田小姐?”
香椎眨眨眼:“我母姓鹤见。”
“哦——”老头拖长了音,颇为怀念道,“怪不得呢,是老主顾呀。”
“您还记得家母?”
“那怎么会忘。”
老头笑了笑,没好意思说这等花钱大手大脚的肥羊几十年也遇不到几个,
“这块宝石是她向我订的呢!只这一块。”
他指着那第十二块这么说道。
香椎感兴趣了,坐直了身子问:“竟然这么巧吗?母亲没和我说过呢。”
老人便向她解释了一下,鹤见茉莉当年只订了这一块宝石,也没有找他镶嵌,没想到是用来换这串项链上的了。
所谓的“物归原主”是这个意思吗?
香椎心下思索起来。项链是从河源手里拿到的,而河源可能曾经与警视厅多位高层有过非法交易。河源理子看起来认识父亲,那这串项链,难道是他的父母合送的吗?
那么母亲为何要换下那颗宝石?
等了一个多小时候,老人给出了答案。
“年代比较久了,有些铭文,我是根据经验推断的。”
老人的眼睛因为疲倦而有些红涨。他不知从哪摸了瓶眼药水出来,一边滴一边向香椎陈述他的发现。
前面的几块上面刻的是时间和地点:昭和末年,一家现在已经倒闭、老板销声匿迹的珠宝行。
中间最大的那块刻着的是原因,大底是婚礼几十周年纪念之类的,丈夫赠送给妻子。
听到这里香椎听出不对了:他的父母婚后没满十年便出事了,怎么会订做这样的项链?
而被换掉的第十二块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刻的了,只是粗糙地也做了削磨的痕迹。
“按照当时的惯例,”老人沉吟道,“这个位置会刻上赠送人和受赠者的名字。”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这串项链真正的原有者被鹤见茉莉藏了起来。
出于什么原因?掩盖?还是证据留存?
原主是谁?当然不可能是外婆——昭和末年外公已经走了几十载了。
而母亲嫁人后,接触的社会关系并不多。
香椎跟着就转而从父亲和树那边思考。
一位大约六旬左右的长辈,一串可能作为贿赂品的项链,一个可能因为形势被藏起来的名字。
——北野光睦。
香椎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这是两年来他与松田怀疑最多的一个人。只是这位老前辈的行事非常谨慎,他们无数次嗅到了什么,却又在最后一步一无所获。
而且,对方似乎与黑色组织有染,香椎一直猜测那次FBI与组织交手时出现的失误是由北野造成的。
但北野并未加入组织,他也无法识别对方的身份。
项链会是那个关键的突破口吗?
紧接着的问题是:换下来的宝石被藏到哪里了?
香椎满脑子乱麻一般的思绪,拿着东西准备回家。老人却突然叫住了他。
“小姐,您的母亲还好吗?”
他颇为忐忑地问道。
香椎住了脚,想了想,回头冲他微笑:“她和我的父亲在一块儿,过得不错。”
“哦,那就好。”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让香椎先等一下,
“老朽年纪大了,总是忘事儿……刚刚才想起来,令堂多年前最后一次在这儿订的东西,一直也没来取,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
香椎接过一看,愣住了。
-
秋风从半开的小窗户中吹进来,阳台边上,一排高高低低的绿植发出叶子被拂动的、细密的抖动声。
松田理了一上午案子,被腹中饥鸣唤起了时间意识——一抬头都快正午了。
他以出警的速度冲进厨房,三下五除二拆了两盒速食咖喱饭丢进微波炉,一边还忙着冲便捷昆布味增汤。
果然,昆布刚在热水里舒展开来,他就听到门响了。
松田探头往玄关看了一眼。
“回来了?有什么收获吗?”
香椎趿拉着高跟鞋,低着头,慢吞吞地走到厨房,一把抱住了他。
“怎、怎么了?”
松田愣住了,以为对方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查出什么了?没关系,你先和我说……”
香椎趴在他肩头,一语不发,微微颤抖,似乎在哭泣。
松田更不知所措了。
他小心翼翼地哄孩子一般抚摸香椎的背,一边把他从身上撕下来,抬起正脸。
然后他的表情就怪异起来。
香椎,确实眼睛有点红,但是那一张脸笑得——简直像是路边捡到了一把金子或者五十个松田一样,嘴角的弧度止都止不住。
“……?”
松田一头雾水。
“我找到妈妈留给我的礼物了!”
香椎抹了把脸,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不是他出门前带的那个。
旧旧的,缎带原来应该是红色,现在褪成了藕红。但盒子本身应该得到了很精心的保存,黑丝绒的盒面没有沾一丝灰尘。
里面是一对戒指。
咖喱袋在微波炉里发出响亮而危险的噼啪声。但松田什么都没有听到。
两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不用像个刚毕业的小男孩儿那样羞窘地面对情人了。
但在这一刻,他无法控制自己脸上的热度。
“你、你……”松田甚至有些咬牙切齿,“这、这也太快了吧!”
“?”这回轮到香椎一头雾水了,“什么太快了?”
他顺着松田的目光细看戒指上的纹路。
好巧不巧,那像洗衣机里忘记拿出来的衣服一样纠缠在一块儿的,正是柊树与松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