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容进入书房。
萧岭原本还装模作样地拿了一本奏折看,但当谢之容进来时,他思绪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在奏折上,在谢之容面前撒谎实在不明智,萧岭放下奏折,道:“之容。”
谢之容见礼过后坐到萧岭对面。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萧岭只要想想自己喝醉了之后拉着谢之容发疯的样子就觉得丢人至极,轻咳一声,道:“之容,昨日朕酒后失德,令之容……见笑了。”
毕竟人的一生大约很难有同性抓着手说我都给你的经历,比这个更让人尴尬的是,他不是被抓手的,他是去抓人手的。
谢之容静默一息。
萧岭就坐在他面前,眼角眉梢堆满了歉意,像是不想看谢之容的表情似的,他微微垂头,目光有点躲闪,连耳朵都隐隐发红。
谢之容瞳孔一缩,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沉声问道:“酒后失德?”
萧岭听到他这个语气说话,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谢之容的声音是很好听的,若碎玉鸣,泠泠动人,既好听,又冰冷,几乎把拒人千里刻进声音里,但当两人相熟之后,萧岭不经意间发现谢之容对他说话语气越来越温和,甚至时常含笑。
而此刻的语气,更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
如果萧岭没有理解错的话,这种情绪应该是——愤怒。
昨天拉着他的手说话就让谢之容气成这样吗!
萧岭恨不得往后再缩缩,奈何书案后的空间就那么大,距离足够谢之容伸手把他掐死了。
萧岭很想保住自己的脖子,更想保住自己脖子上还算有用的脑袋,当即解释道:“是朕酒后失德,之容有所不知,便是因为朕喝醉之后极易失态,朕才甚少喝酒,但昨日崔表妹连喝两杯,朕若是滴酒不沾,未免损姑姑和表妹心意。”萧岭从来不知道自己说话也能这样快,在萧岭心中,这不是在解释,这是在和生命赛跑,“朕喝过酒之后对谁都如此,只因你昨天晚上在朕身边,朕绝不是有意戏弄于你,朕对之容你毫无亵渎觊觎之心,”
“对谁都如此?”谢之容的语气比刚才轻缓不少,也温和不少,几乎就与平日一样了。
但即便和平时差不多,萧岭还是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悚然。
好像,更阴森了。
“是,之容若是不信朕可唤许玑来,他以前亦受此害,一问便知。”
自然是他说什么,许玑都会应答是,萧岭不担心会被揭穿。
谢之容似乎轻轻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萧岭小声道:“真的,朕绝无他意。”
他也不敢有!
比起美色,更珍贵的是性命。
前车之鉴在原书一百多章被挫骨扬灰了,有这样血淋淋的教训在前,萧岭绝对不会对谢之容生出一星半点的染指之心。
绝无他意这四个字说的虽然轻,却掷地有声,萧岭都已恨不得指天发誓了。
谢之容觉得自己唇角似乎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个笑的样子。
皇帝信誓旦旦,对自己说,他对自己,绝无他意。
绝、无、他、意!
谢之容记得,数月之前,他和萧岭一道做戏,那时候萧岭满目情深,那时候他却忍不住分神去想,倘若真对这没心没肺的帝王怀有真心,并期望帝王以同样的感情相待,那就太可怜了。
不过数月,他当时觉得最可怜的人,居然成了自己。
谢之容动了。
萧岭震悚,差点站起来。
但他硬生生地按捺下了这个打算。
他眼中那一刻流露出的防备,足以在谢之容原本就被掀起了骇浪的心中再添一笔。
可谢之容只是以手半撑下颌,以一个相当随意的姿态面对着萧岭。
他的长发垂下,有几缕落在桌案上,分外美丽。
更,格外危险。
展露在萧岭面前的手指修长而用力,皮肤细白,恍然见之,竟可疑为白刃。
这是一只可以杀人,并且,杀死过人的手。
只是甲缘光滑,洗去了缝隙中的血腥而已。
谢之容微微凑近,对皇帝笑道:“那陛下喝醉之后一定要小心。”他眸光仍是清润的,只是多了好些说不清缘由的暗色。
萧岭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下。
明丽到了极致的花木,却生着剧毒。
“小心什么?”萧岭问道。
“小心莫要与一斤斤计较的小人在一处,”谢之容笑吟吟道:“不然,若是此人当真了而陛下没有做到,恐伤君臣之情。”
谢之容居然会阴阳怪气!
此乃萧岭一莫大发现。
他以为心思深沉到了谢之容这个地步,几乎已经摒弃了人类的这种情绪。
萧岭有错在先,干笑两声,摸了摸鼻子,道:“幸而朕昨天晚上喝醉遇到的是之容,以之容心胸气量,定不会伤到朕与之容的君臣情谊。”
粉饰太平的样子简直可恶。
谢之容笑意更深,道:“是,经此一夜,臣与陛下情意,愈发稳固。”他故意咬着情意两个字加重了语气,让萧岭更觉发麻。
皇帝,的确很会很会骗人。
“其实,朕见之容是有正事。”萧岭道,悄然看了眼谢之容的神情。
他自以为谨慎的偷瞄落在谢之容眼中其实和正大光明地看没有任何区别,是可恶,但看起来更透着几分让人想欺负的可怜。
于是又想到昨晚那个再荒唐不过的梦境。
在梦中,萧岭说不出话的样子,可比现在巧舌如簧的样子好看的多。
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明明已经受不住了,却只会咬着他垂下的长发,一点也不愿意服软低头。
“臣知道。”没有正事萧岭就不会让他进来了,谢之容清楚的很。
谈公事时谢之容一向不带入感情,深知这点的萧岭立刻转移话题。
萧岭收敛了方才外露的情绪,正色道:“朕与之容直言,今朝廷贪墨之风盛行,卖官鬻爵屡禁不止,凡遇大事,朝中、地方,几无可用之人,朕以为,病入膏肓,不过如此。”
既已开始说公事,谢之容方才情绪顿时一扫而空,萧岭以为他会借着怒意嘲讽自己两句,毕竟这事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都是萧岭自作自受,但他只是道:“陛下有肃清朝堂之心,然无可用之人。”
萧岭抚掌叹道:“朕得遇之容,恰如高山流水。”
谢之容颔首,倒没反驳,也没表现出任何君主把他视为知己的喜悦与激动,只道:“陛下谬赞。”
叹完萧岭便接着道:“此人必得手腕高明严酷,然不可为酷吏。”
既要为常人不可为的狠心之事,又要不能冷酷无情,无国无家。
谢之容颔首。
“不可汲汲营营,一心媚上,能不为财帛所动,且治家需严谨。”最后一点,萧岭认为是最难的。
作为清官廉吏,于己身约束,未必难如登天,然而怎能用严刑峻法来约束家人呢?譬如说此人乃孝子,倘若家中双亲患疑难之症,而自己无计可施,偏偏,有人请来了誉满天下的名医,送来了,能医死人生白骨的珍奇药材。
而这个人,甚至连答谢都不需要,他说,大人是位好官,小人感沐至极,因而请来医生。
那么,该如何选择呢?
纵然知道此人或有其他意图,但是,拒绝实在太艰难了。
有时连萧岭都觉得,这种局面简直无解。
“家世不能太高,高则与诸世家牵连,盘根错节,”萧岭摊手,无奈地笑了一下,“京中百二高门,联姻联盟,牵一发而动全身,朕若真选出个出身世家的官员,最后局面会非常难看。”
难看不到萧岭面前,但这位官员所受的压力,恐怕会到令人不可想象的地步。
这点直接将谢之容排除在外了。
谢之容接口道:“又要完全依仗陛下,对陛下忠心耿耿,无可撼动。”
萧岭点头称是。
萧岭提的条件太多,饶是谢之容也一时无法给萧岭意见。
谢之容垂眸想着,先给萧岭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萧岭接过。
谢之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没有喝。
“倘若只是抓人归案,那么照夜府足以。”谢之容道。
然而皇帝要的不仅仅是惩,他要的有人将制度落实。
照夜府游历于律法之外,与禁军署一样直接听命于皇帝。
但整顿吏治,恰恰需要律法为基本,不若,便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一言蔽之,他需要一些人,将某些事情,变得合理,且合法,变得名正言顺。
这是照夜府做不到的事情。
但是照夜府最大的优点就是利落干脆,皇帝要人三更死,照夜府绝对不会留此人到五更。
萧岭摇头。
若是照夜府可以,他无需这样烦恼。
沉默片刻,谢之容方才茶杯,道:“臣有一人选,除却陛下无所依仗,且出身恰到好处,既不会有世家盘根错节之困苦,亦不会过于媚上,以期取宠于陛下,加之,他现在的处境,会令他比一般人,对陛下更为忠心耿耿。”
萧岭在听到处境二字时脑中忽然闪过了一张脸。
一张苍白冷淡的脸。
“之容是说,寒表妹?”萧岭道。
谢之容颔首。
受恩王府远在万里之外,萧氏宗亲虽都在京中,然而崔寒不会以郡主身份为官,所以无论是哪一边的关系,都不会对他造成影响。出身甚高,却无繁杂关系,也无私心可图。
崔寒与京中诸亲族关系皆冷淡,不会为这些人谋私,且出身甚高,不会轻易为财帛、为他人许诺的利处所动。
明明该是王府世子,却只能女扮男装,甚至为太后中意——他所受的最大威胁,不是来自京城,而是受恩王府。
崔寒,若想长久留在京中,就只能依靠皇帝。
“崔郡主品性臣尚不深知,”谢之容道:“臣信口之言,请陛下莫要挂怀。”
萧岭瞥了他一眼,心情颇好道:“装模作样。”
每次谢之容都说是信口胡言,萧岭都觉得这话约等于后宫干政免责口头协定。
“但或许不久之后,崔郡主的行事,陛下就会知晓了。”谢之容道。
萧岭挑眉,“之容的意思是,寒表妹很快就会入宫?”
对啊,崔寒不日就要入宫谢恩。
崔寒年岁渐大,他瞒不了多久了,而眼下,机会已摆在了他面前。
先前皇帝不值得信任,且时间并不急迫,但今时不同往日,萧岭很快就会看到崔寒的选择。
与谢之容说完话,萧岭心满意足,只觉刚才的阴霾散去大半,问谢之容:“之容,你到御书房见朕,可有什么事吗?”
谢之容微笑着看萧岭,“嗯?”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萧岭这是要逐客了?
谢之容很有种被始乱终弃之感,他偏头,笑问皇帝,“臣说了这样多,陛下不欲嘉奖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