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不多时,公主府意外失火的消息传入宫中,皇帝下旨,安抚赏赐受惊的大长公主与郡主。

郡主奏请面见陛下谢恩,萧岭允准。

下午,崔寒入宫,出乎他意料的引路太监并没有引他去未央宫,崔寒掀开轿帘,向往看去。

这是,去御书房的方向。

那不是亲族间叙话的地方,而是拿来谈国事的所在。

崔寒心中一凛,化着浓淡兼宜的妆容的面上似有疑虑。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走了许有二刻,轿辇停下,听外面阵阵脚步声,似有人往来传话,片刻之后,迎他入宫的太监道:“郡主,陛下让您进去。”

崔寒下轿,即入书房。

在他进去后,守在门口的太监将门轻轻关上。

嘎吱一声,截断了由房门射入的大部分光线。

外书房亦分两部分,一是皇帝料理政务,与诸臣谈国事的外室,一是用来搁置文书与各类经史子集的内室。

外室并不太大,房中陈设一览无遗。

崔寒入目所及便是端坐着不知在看什么的皇帝,眉心微拧,手中朱笔欲落不落。

与想象中的极有出入。

崔寒下拜见礼,“陛下。”

萧岭闻声抬头,道:“郡主免礼,”他在奏折上最终还是批了照准二字,“请坐。”

崔寒今日仍是女子装扮,周身衣饰,乃至妆容,一笔一划皆符合身份,锋利冷然的容貌被妆色修饰得柔和不少,站在不远处,犹如一弧光。

萧岭指的坐是他面前的位置。

崔寒依言过去坐下。

放下朱笔,萧岭对崔寒道:“朕听闻公主府走水,十分忧虑挂心,现见郡主安然无恙,顿觉落意不少,姑姑如何?可还好吗?”

崔寒垂首,道:“家母无事,劳陛下挂念,臣女惶恐感激之至。”手指在腕上沁血镯上轻轻擦磨,他静默须臾,又道;“陛下,臣有关乎社稷之要务,请陛下容臣秉明。”

萧岭有些惊讶。

他以为崔寒会再等一等,至少,再试探一下他的为人。

不过……

想到受恩王今天上午刚刚命人送到的诸多物件,催促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崔寒恐怕没有多少时间再等下去了。

萧岭敛容,正色道:“郡主请讲。”

得皇帝允准,崔寒亦不再犹豫,旋即回道:“陛下,受恩王崔平之窥伺国器,多年蒙受皇恩而不以为足,不生感念反滋不臣之欲,今兆安一州制不与九州同,不行晋律,而另制律法,兆安百姓只知受恩王而不知朝廷,受恩王在兆安一如陛下居京中。”

他抬眼,没有错过萧岭面上每一个表情。

可萧岭在乍听到这个消息时并不十分惊讶。

他神情平静,既无愤怒,也无惊惧。

崔寒见皇帝如此反应,心中骤然一紧,然望向皇帝时神情无改,只是下意识般地,手指又一次擦过镯子。

兆安王心怀不轨的事情即便原书中没写萧岭也猜得出来,一异姓王,非因功绩封爵,而是出于太-祖皇帝对于妹妹的怜爱与愧疚,况且贵妃的死因不明,最最重要的是,受恩王身上也是有后主血脉的!

新朝的王爷,身上流着前朝皇帝的血。

即便是第一代受恩王是太-祖外甥,然若无太-祖,以当年贵妃的地位声势,受恩王极有可能会是未来皇帝。

唾手可得的帝位落入舅舅手中,自己只获封王侯,无论是谁,都不会甘心。

但这种不甘,只能随着新朝百废渐兴,山河稳定,而缓慢地被隐藏起来。

老受恩王,也就是崔平之的父亲为人庸碌胆小,毫不犹豫地应承下了世子与公主萧静谨的婚事。

后武帝登基,崔平之承继王位,长公主下嫁。

在这位一生战功赫赫的皇帝治下,崔平之表现得非常恭谨小心。

他很清楚,眼下朝廷多动兵之处,只要自己谨小慎微,不做任何逾矩之事,至少表面上不做逾矩之事,那么武帝会容忍他。

亦如他所想,直到武帝过世,受恩王一系仍盘踞兆安,盘根错节,树大根深。

到了萧岭时,崔平之看见了,他一直以来都期望着的机会。

他等来一个长于深宫之中,好美色、好享乐,而无心国事的皇帝,在几代英主筚路蓝缕的努力下奠定的山河,到了这位新君的手中,迅速地衰败下去,腐化下去。

萧岭颔首,没有义愤填膺,他以一种平静得超出崔寒想象的语气,回答:“太-祖怜爱受恩王年幼丧母,于政事上力有不逮,故令兆安政令暂不改,与先朝类同,以安民心,以减事少繁,后来几代受恩王仍是如此,不过缓缓移风易俗,并不大改,郡主所说,朕悉已知晓。”

他忽略了最后一句受恩王在兆安如陛下在京中。

你说的朕都知道。

所以,说些朕不知道的事。

萧岭将茶放到崔寒手边,自己又拿了杯茶。

崔寒向皇帝道谢,拿起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

水汽扑在他的睫毛上,似乎微微融化了崔寒眼中的冷意。

一举一动,都很像个女孩。

萧岭想。

而后崔寒放下茶杯。

崔寒很清楚,自己于皇帝而言并非不可替代。

倘帝王雄才大略,无论有没有他的参与,兆安与朝廷,都将必有一战。

他的身份,实在尴尬。

作为受恩王的儿子,现在到皇帝面前,对皇帝说,受恩王不忠,乃逆臣贼子,请陛下诛之。

皇帝可能毫不犹豫地信任他吗?

皇帝是否会以为这是受恩王命崔寒取信于自己的手段?

崔寒需要向皇帝证明,他对皇帝忠心无两。

少年人默然。

萧岭亦不着急,他就像一个对待自己年纪尚小的表妹的兄长那样,将一茶点碟往崔寒的方向推了推,在少年人接触到茶点后惊愕万分的视线中介绍道:“御膳房新研究出来的式样,不用梨而有梨香,入口清甜,尝尝?”

像是为了证明这小碟茶点确实很好吃,他又补充,“阿岫就很喜欢。”

当然只要是御膳房的差点,萧岫好像就没有不喜欢的。

萧岫每次在他面前嘴就没停过。

崔寒道:“谢陛下赐。”

书案上还有数碟点心,俱做的精致模样,还未入口就能闻到阵阵甜香。

不好拂皇帝美意,崔寒拈起一小块,放入口中,不知这种点心是用什么做的,刚一入口便化开了,甜的恰到好处,加之梨子滋味清新,尝起来一点都不腻。

好像,含住了一片梨花。

崔寒咽了下去,有点呆愣。

因为,萧岭看起来实在太放松了。

似乎哪怕崔寒什么都不说,只是来吃点心的,萧岭也毫不介意。

崔寒又喝了一口茶。

茶香顿时冲散了口中梨花的味道。

而后,崔寒道:“陛下,受恩王与羌王牵连不清。”

这一句,比先前崔寒所有的话加起来都重要。

果不其然,萧岭的眼神变了。

他道:“继续。”

崔寒知道他要证据。

“兆安多铁矿,以铁铸兵刃,而后将兵刃辗转运出兆安,打点经临各州府,直运到闵州,”他顿了下,道:“陛下,可有山河图?”

萧岭直接起身,去身后架子上取了一份小图,平铺在书案上。

崔寒刚要站起来,见他转过身又坐下了。

崔寒点了点闵州,“跨台河,便是羌部境内,陛下,羌地少煤铁,然近年来铁器愈足,据说昆舆兰楼阙有一支足有两万人的重甲骑兵,陛下,其兵器甲胄,多来自于兆安!”

离羌地最近的是凤锦,不必走水路,乃是两国接壤之处。

然而凤锦据玉鸣天险,张景芝便驻军玉鸣关。

书房中一时寂静。

萧岭从前以为,受恩王只是窥伺帝位,不曾想到,他竟与羌部还有勾连。

那可是,国仇啊。

能运送铁器到羌地,说明受恩王根本不缺兵器甲胄。

他定有一支,军械齐备的军队。

“羌地以何回报?”萧岭沉声问道。

“战马,黄金。”崔寒回答。

由南到西,一路输送,而无一人上报朝廷,朝廷的确失察,然更为可怕的是,地方相互勾结,输送禁运之物,为银钱厚利,隐瞒朝廷。

只此一点,便足矣威胁萧岭。

萧岭绝不会再放任受恩王继续!

崔寒道:“臣三年前在衡阳城游玩,偶见一女子怀抱幼儿在官府前哭诉,据她所说是丈夫半年前来到衡阳做工匠,起先两月还有书信银钱寄回,后却杳无音信,她来衡阳,是为寻丈夫,但丈夫书信中并未透露他在哪里,找了半月,盘缠耗光,无奈之下只能求助于官府。县丞不理,臣便言明身份,强令寻之。”

萧岭已猜到了结果,“那女子的丈夫已死了?”

“是,半日之后便告诉臣,那女子的丈夫死了,叫那女子去认尸,臣亦随其往,尸体瘦消,脊背手臂上还多有伤处,那女子一眼便认定了尸体是她丈夫,哭昏了过去,县丞说此人大约是为了多挣些钱,到私商那做工,累坏了身体,又不舍得治,就克死在异乡。”

萧岭沉吟道:“听起来,倒好似编好的一般。”

那县丞大约见崔寒当年才十三岁,又是不理政事的郡主,才编了这个理由。

“那女人拿了官府的钱回家了,臣命人在衡阳城附近寻找,在一山林中发现端倪,山中有小路,行数里,豁然开阔,有数千人在山中炼铁铸器,因是违禁之物,臣没有令人打草惊蛇,第二日命县丞带兵,一道去山中,不过半日,周遭唯有一空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对上县丞不知真假,却非常茫然不解的视线,崔寒蓦地察觉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他所想的,有胆大商人私自炼铁这么简单。

于是愈发留心,与此同时,崔寒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崔平之更防备他,甚至有半年的时间里,以老王妃病重,令崔寒留在老王妃身边侍疾为理由,不让崔寒离开霜城。

崔寒起身,拉远了与萧岭的距离。

他下拜,以首叩地,道:“家母嫁给受恩王,是先帝觉得受恩王并非无可救药,仍可怀德感之,然受恩王畏威不怀德,心怀贰意,辜负先帝之恩,家母与受恩王夫妻数十年,受尽猜忌,受恩王恐先帝觉得他对婚事不满,在外于家母恩爱缱绻,在家母不慎有孕后想毒害家母,有护卫冒死到京中,称家母向先帝报喜,此事为先帝所知,受恩王顾忌先帝,方罢手。”

后崔寒出生,萧静谨明白,以崔平之的多疑与武帝的手段,若只崔寒为男孩,便立刻会成为武帝和崔平之博弈的工具。

武帝想换一个新的、年幼的、与自己血脉更近的受恩王,崔平之也清楚武帝打算,所以他不会让这个孩子活下来。

“家母与臣忍耐至今,本以为受恩王会翻然悔悟,不料受恩王愈发大胆,家母恐受恩王渐成气候,威胁朝廷,所以令臣前来。”

这当然是假话,就凭萧岭之前那个德行,就算萧静谨来了和他说,他也不会在意崔寒和萧静谨的死活。

萧岭先前不可信,他们就只能等。

但现在,萧岭的改变让他们见到机会。

话说完,只觉心头狂跳不止。

皇帝的不语,令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半晌,听到脚步声。

一双皂色的靴子出现在眼前。

而后,是一只手。

这只手轻轻地扶了他,道:“郡主请起,姑姑与郡主的心思,朕都知晓。”

萧岭明明没做任何许诺,却让崔寒蓦地感受到一阵如释重负。

“受恩王为人凉薄,尚不体恤老王爷之心,何况是妻子?”萧岭道:“姑姑与郡主大义灭亲,于国有功,朕必不薄待。”

以后受恩王之事,不会牵连到萧静谨与崔寒。

崔寒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明白萧岭的言下之意,郑重其事道:“陛下仁德,臣百死而无以为报。”

萧岭松开手,坐了回去,示意崔寒也坐下。

崔寒心跳慢慢平复,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自己的身份,却听萧岭问道:“那表弟你打算怎么办?”

崔寒原本刚平稳的心砰地又开始变快。

表弟?!

“陛下您……”他几乎不可置信。

能隐瞒受恩王十几年,除了萧静谨的谨慎与聪明之外,还有就是崔寒生得精致,幼年和少年时扮女孩,毫不突兀违和。

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萧岭点头。

迎上崔寒第一次露出的震惊眼神,萧岭刚知道时和崔寒差不多惊讶,不是惊讶崔寒不是姑娘家,而是惊讶谢之容怎么知道的。

无非是身量高挑了点,声音略冷冽点,除此之外,怎么看都不像啊。

“你已十六,女子十五及笄而待嫁,”萧岭问:“表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既然久居京城,顶着郡主的身份必有无数麻烦,首先,便是婚事。

而且现在崔寒还不大,那他再长大些,就算长得再好看,骨架、声音都瞒不了人。

更何况当年崔寒是为了活下来,如今已无受恩王的威胁,若非他自己喜欢,也没有必要再维持女子身份。

崔寒极快地从皇帝看穿他身份的震惊中缓过来,道:“臣欺君,请陛下降罪。”

萧岭摆摆手,“情势所迫,朕明白表弟的无可奈何。”

崔寒眼中似有动容之色,试探道:“臣有一不情之请。”

萧岭立刻精神了,想做官是吗?朝廷现在最缺的就是能臣干吏,当即道:“表弟请讲。”

崔寒犹豫了下,道:“若陛下愿意,臣想参与本次会试。”

萧岭一愣。

他的反应落到崔寒眼中,等同于不愿,崔寒虽失望,但不会因此怨怼皇帝,他这样的身份,参与科举,日后入朝为官,即便隐瞒,确实会给皇帝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况且,皇帝相信他说的受恩王的事,不代表皇帝会信任他为官,当即道:“是臣无状,陛下不必因此为难。”

萧岭沉默片刻,“你想参与会试?”

不想都到了嘴边,对上萧岭漆黑却明澈的眼睛,崔寒沉默一息,“臣想的。”

萧岭心说这孩子哪里来的这么高的觉悟啊?

他以为崔寒会直接要官,他都准备好官职了!

结果崔寒告诉他,他想参与会试。

萧岭点了点眉心,笑道:“不瞒表弟,方才你说不情之请,朕以为,你想要朕许你官职,朕想着,先让你去户部,朕不满意耿怀安那老狐狸许久了,不过你年岁太小,不能做尚书,先侍郎,磨砺个几年,再把他换下去也不迟。”

崔寒也愣住,眼睛都睁大了。

什么叫不满意耿怀安那老狐狸许久了,你年岁太小先做侍郎?

这种话也是能和臣下直接讲的吗?

而且,陛下刚才的犹豫是惊讶他的选择,而不是不愿意?

一种说不出的情绪瞬间挤满了崔寒的胸口,他张了张嘴,再开口声音有点嘶哑,道:“陛下,臣还是更想参与会试。”

他想直中取,而非曲中求。

萧岭道:“可以。”

见他行事,难免生出一点惜才的欢喜、

“只是这个身份,以后便不能用了。”萧岭道:“朕命人去办,而后随诸考生一道会试,籍贯便定在京城,名姓呢?”

崔寒听皇帝思虑周全,那种感觉愈发明晰,道:“臣随母姓。至于名……臣请陛下赐。”

萧岭闻言,虽然感动,但是……

古代的典故他几乎不知道啊!

名字这玩意能随便起吗?!

谢之容为什么不在,谢之容要是在还能给他个参考!

萧岭轻咳一声,望着少年似有希冀,但又被匆匆掩饰的目光,忽地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无论是寒,还是疏素,都并非祝福之意。

皇帝思索须臾,而后郑重道:“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忧戚苦痛,庸玉汝于成,朕望你之志不以利移,不为患改,懍懍言劲烈如秋霜,皜皜言坚贞如白玉,此后,便名琨玉。”

崔寒下拜,“臣叩谢陛下。”

此后,崔寒名琨玉。

萧岭暂无事,便令萧琨玉先退下。

……

会试前夜。

萧岭批复了凤祈年送来的奏折,正欲拿起下一本,忽听系统那平淡无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您好,陛下。”

萧岭道:“我恐怕不太好。”

系统突然出现,让他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系统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的,但是您也太肆无忌惮,您这样改变剧情违背人设我也没办法。”

萧岭顿了顿,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你的意思是?”

“就是您想的意思。”

萧岭:“……”

他还没问出谢之容的字!

下一秒,那噩梦一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惩罚程序激活。”

你这次还真简略。

萧岭心道,而后眼前骤然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