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彻底暗了下来,遥远就能看到云组成的漩涡,枝状的红色闪电闪烁得越来越密集,电光照亮之处,云的形状如同宛若龙类游动时相互摩擦的鳞片,雨是从那里落下来的,击撞分合的水滴白沫般充盈着整个世界。
妖煞塔遍布的裂纹像是撕扯岩石的手,山体的形状难以维持,摇摇欲坠,中心的铁矛升空而去,宛若旗杆,待魔王苏醒之后,它会解下披风系在杆上,树成一面战旗。
中了邪的群妖披着破烂的衣袍,围绕着山岳分开,它们顶着狂风暴雨跪拜,大雨浇不灭那一双双白焰眼眸中旳虔诚。
群妖原本的意识已被磨灭,但在它们现在的认知里却又是另一种觉醒,它们相信自己是王的子民,要随王征战,踏平整个世界。
小禾身在山峰上,俯视着群妖,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跟随时以娆登高时,她娇小的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这里是她的家乡,她在这里生活太多年,小时候,她与野狼搏杀时身负重伤时,还有白头雕衔来鱼儿给她吃,她在森林里学会了捕猎,在溪流里学会了叉鱼,她越来越少回忆童年痛苦的过去,但她知道,她依旧深爱着这里。
如今森林毁去,尸横遍野,始作俑者就在面前,她却还未拥有击败它的力量,她跟随者前辈步步向前,山峰已在面前,峰顶持续不断地喷涌着大雨也无法浇灭的热浪,涌上面颊。
“这是最后的平静了。”
时以娆停下脚步。
狂风骤起,如呼如啸,阻挡着她们的前进,时以娆立在风中,宛若风暴里的礁石,岿然不动。
慕师靖亦敛去了笑容,绝美的面容一片冷寂,她想起的却不是死城的场景,而是那片黑色的冰海冰山,立在巨骨之前的黑裙少女似在幽暗无光之地静静地凝视着她。
‘这是反叛者的结局。’
看着山峰中的巨矛,慕师靖心里另一个声音这样说。
她紧握死证,压下了心念,似心有灵犀,她感应到有什么人在来的路上,下意识回眺,可除了雨之外,她什么也无法看到。
雨永远不会停。
铺天盖地的寒冷侵肤蚀骨。
小禾看着时以娆手中名为漠视的神剑,只觉得更冷。在时以娆问出她能否承剑时,小禾心中闪过一瞬的犹豫,她知道,这柄剑一旦携带,就会极大地影响主人的情绪,但她很快又不在乎了。
未婚夫君早已死去,妖山族人流血漂橹,救命恩人生死相托,若她真能活下去,想必也是心如冷灰了,更何况,在她眼中,时以娆虽被神剑影响,却也不是真正冷漠的人。
“星星正在落下,它要醒了。”
时以娆冷冰冰的声音刀锋般切断了小禾的思绪,小禾如雾的眼眸重新聚焦,看到那颗黑紫色的星辰正在云端缓缓落下,它扎入了缝隙中,沿着裂缝回到了主人的身体里。
“埋在猜错,它应是一头凤凰。”
时以娆身后的太阳图腾气丸般高速旋转,停在周围的结晶光束却是静静悬浮,随着时以娆徐徐抬袖,十二道光之结晶收束成了她掌心的剑,她左手持着未出鞘的罪戒神剑,右手的光剑对着前方虚切,像是决战连的练武。
可就是这平平的斩切,可剑光所及之处,空气都发出了阵阵哀鸣。
但时以娆的推测似乎错了。
随着岩石的剥落,魔王的确露出了它的面目,可并非是一具凰骨,而是陆续从山峰中钻出的灰白色触手,触手黏腻而强韧,上面布满了蠕动不休的口器。
坚硬的岩层根本抵挡不住它的新生,它们破石而出,扭曲升空,钻入了漩涡般的云里,闪烁不休的雷电根本无法伤及它们,相反,它们还以雷电为食。
眼前这一幕震惊了所有人。
这座妖煞塔就像是一只倒悬着的乌贼,它正在从岩石的蛋壳中孵化出来,充斥天地的暴雨形成了另一种海洋,它只要重获新生,就能回到属于它的大海。
“难道……是邪神?”
死城的暴雨是挥之不去的阴影,慕师靖望着那些肿胀多鳞的触手上密密麻麻的口器,浑身发凛。
“怎么会……”
时以娆冷冰冰的面颊也泛起一缕困惑。
这个世界上,除了三大邪神之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邪神,但它们大都被封印在海洋之中,怎么会被镇压在大地里?
邪神无法长时间离开水,妖煞塔终年干旱,这里的地下溪流也很浅,这点水根本无法支撑它的生命啊……
人类对于邪神的认知很有可能要改写了。
似是察觉到了她们的存在,新生邪神的触手猛然暴涨,朝着她们延伸了过去。这些触手大得惊人,每一条都像是古代神话中吞象的巨蟒,但它们的模样远比威严的古蛇恶心得多,密密麻麻的吸盘与腕钩足以唤起人对于密集事物本能的恐惧!
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人类的剑与法术似乎只是内斗杀戮的武器,它尚不是邪神中最强大的,却已让人感到了渺小无力,它若来犯,谁又能阻拦?
“等我。”
风雨中,时以娆只对身后的少女说了两个字。
绘有金凤的神袍被风吹起,神女手持光束凝成的剑,于电闪雷鸣中凌虚而上,剑光大盛,每一缕被光照亮的雨线都被冰封在了空中,她的身影从万千雨丝中掠过,挥出剑弧,迎上了这些黏腻恶臭的触手。
小禾仰头望去,茫茫白雨里,时以娆的太阳圆盘已撑至最大,可它的大小与邪神相比依旧不值一提,触手上任意一个张开的口器似乎就能将其彻底吞没。
时以娆没有半点畏惧,她这副曼妙到颠倒尘寰的身躯并非被困在勾栏或深宫中,而是在妖魔苏醒之日,为了大道与苍生迎上了它的锋芒!
这是象征着人类巅峰的剑,剑的光芒划破长空,胜过了云层中任何的雷电,它一经亮起便与触手相撞,出人意料的是,这些庞大而恶心的触手竟被她切开,应声而裂!
断裂之处,恶臭熏天的汁液狂喷而出,转眼又被暴雨洗去。
第一截断肢落地,其余的立刻围攻了上来,慕师靖粗略地数了数,触手的数量大约是九根,这个数量并不算多,但很可能只是山底下神明的冰山一角。
干脆利落地斩出了第一剑后,时以娆并未冒进,触手的围攻之中,她的身躯与光剑合二为一,于其中穿梭绕舞,借助着高速的移动完美地避开了触手的进攻,不仅如此,它们被时以娆的身影吸引,各自为战,竟还打结似地纠缠在了一起。
时以娆立在云层下方,大日冰封术的心法化作雕满古篆的神圣圆环,绕着她的身躯转动不休,她将手指放在唇前,念动法咒,声音压过了满天雷鸣。
她的神侧,虚空开裂,金光直落,斩向正在竭力摆脱自我纠缠的触手。
慕师靖与小禾注视着这场战斗,竟震惊失语,妖煞塔压着怪物,但时以娆也像是怪物,至强至美的人形怪物!
这便是人神境大圆满吗……
与她们最初想象的不同,这场战斗里,恶魔的攻击不是被避开就是被直接格挡住,而时以娆剑无需发,每一道金剑都能将它重创,覆盖着鳞片的触手陆续从山上坠落,黏稠的汁液沿着山壁落下,将本就摇摇欲坠的高峰腐蚀得沟壑纵横。
转眼之间,时以娆竟已杀出了重围,神躯如虹过空,来到了那根长矛的顶端!
残影入体,时以娆已来到雷暴的中央,她向下俯睨,金白相间的瞳孔里人性已消失不见,唯有彻骨的冷冽之色,她傲然而立,风骨无尘,已是人神!
雷暴中,神女乳白色的长裙猎猎飞卷,若隐若现的修长玉腿下,曾镇杀魔鬼的长矛被她踩在脚底,她的瞳孔透过断裂的山崖而下,望着紫星沉落之处,那里像是有心脏在跳动。
“小心——”
小禾忽地大声嘶喊。
时以娆漠然抬首,先前被她斩断的触手又围攻了过来,不同的是,它们的断裂处竟开花般生长出了许多细长的触手,它们形似巨型的海葵,齐齐舞动,朝着时以娆的所在逼来。
时以娆点于长矛上的足尖一动,身子跃起,避开攻击,金剑再度化弧而落。
眨眼之间,神女再与它们斗在了一起,暴雨渲染之下,这场战斗好像是在大海里进行的,下方跪拜的妖群茫然抬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心
慕师靖说着,死证已经出鞘,握在了手里。
小禾向下望去,瞳孔微缩,只见她们所立的山峰上,竟有许多中邪的妖怪冒雨攀上而来,它们行动迅速,用不了多久就会围上来。
小禾立刻明白,它们是被自己的神血吸引上来的……
如时以娆说的那样,想要吞噬小禾的不仅是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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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还有她体内的血!
妖群陆续登了上来,能徒手登峰的各个是妖中的佼佼者,其中有两位小禾还认识,它们曾是一山的领主,威震妖煞塔。
两位少女拔剑迎去,这座山头上,血腥的战斗也飞快展开了。
与此同时,鳞兽拉动的马车劈开风雨,疾驰着闯入了妖煞塔的境内。
妖煞塔的结界只可进不可出,妖兵妖将们也皆去朝拜魔王,所以这辆车的闯入竟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挠,转眼之间,妖煞塔边缘,崎岖泥泞的道路上已拖出了长长的车辙印。
“终于到了……”
陆余神挑开帘子,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话语犹如长叹。
这声长叹令林守溪感到一丝奇怪,因为他从中听出了一丝沧桑之感,仿佛她从云空山赶到这里,花费了数百年的时光。
颠簸的车厢里,楚映婵与楚妙依旧依偎在一起,楚妙侧身身子,将脑袋轻轻放在女儿的大腿上,宛若一只趴着的猫,她知道前路凶险,容颜却无比恬静。
楚映婵端庄地坐着,身子不随车厢的颠簸而摇晃,她时不时看向林守溪,目光虽只是一触即走,但两人总能对视上。
他们的眼神都是那般凝重。
“喜欢之人一定要在一起,莫要留下遗憾,许多时候,对于真正的爱情而言,道德也会是繁文缛节。”陆余神望着窗外的电闪雷鸣,说。
楚映婵闻言,樱唇轻颤,她略显幽怨道:“陆仙师,我说了很多次了,我没有……”
“我是在祝福林守溪与小禾姑娘,你插什么嘴呢?该不会……”陆余神淡淡笑着。
“我……”楚映婵觉得自己似乎中计了,悻悻然闭嘴,脸颊微红,她不明白,都这个时候了,她为何还要来开自己玩笑。
“不许欺负我女儿。”楚妙闭着眼,说。
林守溪看着这一幕,却道:“仙师,受教了。”
楚映婵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他也只是笑了笑,黑夜的笼罩下,少年的笑容也显得沉重。
天色晦暗,妖煞塔地形复杂,崎岖难行,但他们根本不需要去寻路,中央处狂暴的闪电昭示着位置。
“我们能平安回去么。”
靠近妖煞塔时,楚妙睁开眼,轻轻问。
“当然可以,你还欠我一份谢礼呢,若百年平安回去,本座岂不是亏惨了?”
陆余神将挑着帘子的手放下,随意置于膝上,“这次回去之后呢,我就把山门门主的职责卸了,好好去闲云野鹤,游历三山,尽享清福。”
楚妙与楚映婵听了,都说出了祝福的话语。
林守溪闻言,却是心头一紧,目光下意识朝着陆余神看了过去。
正巧,陆余神也在看他。
这位白袍金冠的仙子依旧在微笑,这一路而来,她始终是这样的笑,满不在乎的笑。
……
妖煞塔上,无数支离破碎的残肢正持续不断地滚落下来。
这些断肢落在朝圣的妖群里,宛若活物,开始大快朵颐地吞噬它们的信徒。
那些被禁锢在牢笼里的巨型白色米虫则是最肥美的营养,吃过人的它们被更强大的断肢轻而易举地卷住,大快朵颐,它们惨叫着,很快被吃了个干净。
如时以娆所言,肢体离开了身躯就不会再想回去了,这些断肢在修复了伤口以后,也没有回归本体,而是向着妖煞塔境外逃窜,想要获得自由。
小禾与慕师靖与山顶的群妖搏杀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应声倒下,她们的身上也染满鲜血,小禾立在山巅,望见山下残肢们的血腥杀戮时,心如刀绞。
“他们都说我是天命,可我带来的只是灾难……”
小禾将剑送入了最后一头攻山妖怪的喉咙里,她紧咬着牙齿,眼泪不由流了出来。
她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天命,她身负神血,是灾难的载体,也是造成这一切惨状的罪人之一……她一想起姑姑寄予厚望的眼眸,便是一阵又一阵的钻心之痛。
她杵着剑跪在地上,浑身湿透,冷得发抖,血液无法温暖她,反而让她感到更冷,她恨不得将血液抽出,用烈火烤干。
“小心,别被神血乘隙而入了!”慕师靖立刻抓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厉叱,想要拉她起来。
神血在影响着小禾,想将她的情绪拉入极端,择机吞噬。
“小禾!你清醒点!神女大人赢了,她马上就要杀了那怪物了,你现在要是出事就前功尽弃了!”慕师靖将她从跪姿拉成了站姿,直视她的眼眸,继续大喝。
小禾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冽之色,她也明白了什么,连忙运转气丸,压制住躁动的神血。
“对不起……”小禾低着头,轻声说。
慕师靖没有骗她,时以娆确实快要赢了,还为拔出罪戒神剑就要赢了!
从她们所处的山峰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妖煞塔的场景,只见杀神一般的神女踞于冰冷太阳的正中央,光将她的身姿映照成剪影,而那些与她交战的触手则已遍体鳞伤,无力地垂覆在了山体上,任由暴雨冲刷。
“要赢了么……”
小禾也感到诧异,不知是这邪神不如预料中厉害,还是时以娆太过强大,总之,能赢就好。
慕师靖却没有点头,她看向时以娆时,心跳得厉害,那是道心的警告,危险虽未到来,但她的直觉已将这一信号传递给她了。
“不好!”
慕师靖瞳孔一缩,寒意从骨髓中析出。
话音才落,异变陡生。
原本死气沉沉的九截残肢突然动了!它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一只拥有九根手指的手去抓捏某個东西!
时以娆反应了过来,再度凌空而去。
可这残肢所要擒拿的却不是她,而是长矛,这些触手蟒蛇般缠绞在粗长的矛柱上,一齐用劲,轰隆隆的巨响声里,长矛终于被彻底拔出了山体!
封印终于解除。
它醒了,它彻底醒了!
这一刻,妖煞塔四分五裂,飞沙走石里,时以娆回到了小禾与慕师靖的身前,张开的太阳之盘可以阻挡住飞来的石头,却无法阻止它的苏醒!
“邪神……”
临近妖煞塔的高山之下,鳞兽长嘶着止蹄,四人已陆续下车,楚妙最先看向了那里,她望着那拔矛的触手,声音发颤。
与山峰上的三位女子一样,他们也目睹了它的降生!
“不,它不是完全的邪神!”林守溪却摇头否定。
因为他看到了破碎的山体中有骨头扎了出来——邪神是没有骨头的。
“那这到底是什么……”楚妙迎雨而望,声音更寒,她腰侧的雪鹤已难以掌控,嗡鸣不休。
陆余神最后一个出车厢,她遥望高山,不再言语。
无需猜测了,在长矛被拔出,破空而去直接砸碎了一座山头以后,再也没有东西可以阻挡它,它从地层和山岩中拔出,露出了自己的全貌!
九条触手飞快地缩回了地面,取而代之的是骨头,白森森的骨头,巨大的骸骨裸露在了密集的闪电里,像是一个初生的胚胎,铁一般的脊梁弯如月弧,狰狞的肋骨沿着脊梁生长,骨骼上满是嶙峋的刺,两个巨大无比的月状物竖在两端,它们双手般支撑着这形如胚胎的骨,下端撑着地方,上端高过山峰——这是它收束的翅膀!
龙尸!这是龙尸!这九条触手的主人竟是一头龙尸!
龙尸的头颅残破不堪,其中还有巨矛贯穿而过的证明,它仰起了残缺的头颅,双翼豁然张开,狂风呼啸着来到了它的骨翼之下,将它托向了漩涡的云端。
这一刻,众人终于明白,原来先前它是倒置的,那触手是它的尾巴!
望着它重获自由,于暴雨雷云中起伏的身影,林守溪不由想到了凤凰……
原来如此,难怪许多人会把它误认为是凤凰,本该属于凤凰的九条漂亮尾羽,在它的身上是九条触手,它们也如古凰的尾羽那样扭动着,竟有舞女般的妖娆之态!
从来没有什么凰……
它们是龙,是被污染了的邪龙,触手是它们妖冶生姿的羽!它活了过来,龙吟声带着血脉的威压响彻天地!
恰好,一道明黄色的闪电凌空落下。
望着邪龙的林守溪忽然像是丢掉了魂魄。
他忽然看到,前方的山峰上,也有人在一同望着它,她们的身影与邪龙相比渺若尘沙,在这一刻却是压过了一切,将他所有的眸光攫住了……
山峰上,少女发丝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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