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乐悠爬上车后,马车就动起来。
她丝毫没有被陌生人带走的慌张,淡定的抱着装有梨干的纸袋不说,还歪着脑袋打量眼前的女人。
这是一个妆容精致穿着华丽的女人,她梳着凌云髻,满头珠翠,尽显华贵。
温乐悠眼尖。她记得自己刚上车时,对方表情肃然,可等自己坐稳了,又一脸笑容。隐晦的打量都藏在那双凤眼里。
大的满脸笑容,小的一脸好奇,两人都不说话。
眨眨眼,温乐悠关心道,“你是嗓子不舒服吗?我可以帮你医治,我收费不贵的。”
威阳侯夫人顿时一噎。她保持沉默,有意让温乐悠先开口,就是想看看那个崔相爷是否提醒过这个小孩,结果这个小姑娘出乎意料的机灵啊!
心中将警戒拉到最高,面上威阳侯夫人露出慈祥的笑容。
“钰儿那孩子怕是还没和你说,他出身威阳侯府崔家。你呀,唤我一声祖母即可。”
她一副期待的模样,“我就喜欢你这样乖乖巧巧的孙女。”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温乐悠迷茫的搓搓肉乎乎的腮帮子,“钰儿是谁呀?”
“你爹崔北楼呀,”威阳侯夫人等的就是这个问题,“北楼是他的表字。他忤逆你的祖父,你祖父一气之下将他除族。其实我们都清楚,你祖父说的都是气话,其实巴不得他回家呢。”
她笑眯眯道:“你看,知道你进京寻钰儿,你祖父就巴巴的让我来接你了。他也盼望着见到你这个乖孙女呢。”
温乐悠捋清楚了关系。
钰儿=爹爹,爹爹的爹爹要找她,眼前这人是爹爹的娘亲。
瞅了瞅威阳侯夫人的脸,小女侠警惕道,“你骗人!”
威阳侯夫人一惊,难道这小姑娘才进京寻亲,崔北楼就迫不及待将恩怨告诉她了吗?那他们侯府还怎么拉拢这个小姑娘?
“你还小,”她下意识道,“不知道当年那些事……”
话没说完,就听到温乐悠大声道,“你不是爹爹的娘亲,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你没爹爹好看!”
威阳侯夫人:“……”
松了口气又吸了口气,威阳侯夫人努力维持得体的笑容,“悠悠可真聪明,我是你祖父的续弦。你爹爹也得喊我一声母亲,你应该唤我祖母。”
可想到如今的崔相爷从未唤过她母亲,威阳侯夫人又忍不住在称呼上较劲。她今个偏要这个小丫头唤她祖母。
“咱们崔家向来注重礼节,乖孩子,我可以宽纵你,可你祖父向来严肃,入府后你记得喊人。不过看你打扮,以前你住在乡下吧,”她笑笑,“来,我教你行礼。左手……然后喊‘祖母大人在上,孙女给您请安了’。”
温乐悠苦恼的盯着自己快要打结的手,只听到‘请安’两个字,下意识道,“哎,不用多礼。”
威阳侯夫人的脸绿了又绿。这个野丫头肯定是故意的!
“我不想学。”
温乐悠不和自己的手较劲了,她重新抱住梨干,诚恳道,“娘亲说了,我进京找爹爹会遇到很多亲戚。如果见了觉得亲切,就认,不亲切就不认。”
不带恶意的目光落在威阳侯夫人那张脸上,“我觉得您不够亲切,我不想认您当亲戚。”
威阳侯夫人笑不出来了,甚至气得心口疼。
故意的,这丫头绝对是故意的!
这一气,威阳侯夫人好一会没缓过劲来。甚至不断的想,不愧是崔北楼的女儿,一样的阴险狡诈!
快到威阳侯府时,她才想起将这小姑娘带回来的目的,忙道,“你娘叫什么?”
她寻思着,崔北楼和他那个早死的娘一个德行,在感情方面一样天真,不是真心喜欢一个人,绝不可能有孩子。四五岁的小孩子好拿捏也意味着容易被其他人糊弄,估计派不上多大用场,不如拉拢那名女子。
“我娘亲?”温乐悠一脸天真无邪,“我娘亲就叫娘亲啊!”
威阳侯夫人:“……”
她深呼吸,“你娘是哪家的女郎?”
眨眼,再眨眼,温乐悠猜测,“温家的?”
似乎看出威阳侯夫人在克制脾气,小女侠小声解释道,“因为我叫温乐悠嘛,娘亲肯定随我姓,所以是温家女郎。嗯,没错!”
她自我肯定的点点小脑袋。
威阳侯夫人不想理她了。
车也停下了。
抱着梨干的小姑娘都来不及打量崔府大门,就被催促着从角门进去。
丝毫不顾及她那双小短腿,威阳侯夫人大步朝前走。
走到一半,她想起什么,低声吩咐贴身丫鬟,“把她带到偏厅,送些点心,哄着她多说些相府的事。”
吩咐下去,她也不看温乐悠的反应,径直去寻一直在家等候的威阳侯。
贴身丫鬟回头找温乐悠,发现这小姑娘居然慢慢悠悠的溜达,看看新开的花儿,和树上的鸟儿打招呼,仿佛把崔府当成自己家!
扯了扯唇角,她上前。
书房。
威阳侯夫人添油加醋说了路上发生的事。
她露出委屈的表情,“显然钰儿提醒过那孩子,那孩子根本不打算和咱们家亲近。”
端着茶杯强装镇定的威阳侯无法冷静了。
“越是如此,越能证明她就是崔……钰儿的孩子。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威阳侯起身转了几圈,“这样,你先哄着那孩子,适时的透露出她二叔被人坑害了,需要崔……钰儿相助。”
威阳侯夫人想到温乐悠的态度,有些不乐意。那野丫头居然说她丑,说她不亲切。可这次是她儿子有求于人,她必须放下身段。
“老爷,万一那孩子随了钰儿的性子……唉,咱们还是做二手准备罢。”
“你说得对,”威阳侯狠狠心,“实在不行,你就让人去寺里将母亲请回来,再给丞相府递帖子,就说母亲喜爱那孩子,想养在膝下,也对外说。我是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可母亲尚未。‘孝’字当头,他崔北楼是不要名声了吗?”
威阳侯夫人从最后一句听出了色厉内荏。但比起哄着温乐悠,让她劝崔北楼帮忙,还不如以老夫人的名义强行将人扣下来,让崔北楼拿好处来换。
嘴上和威阳侯承诺会先试试第一个法子,出了门,威阳侯夫人直接让人去请老夫人回家,向丞相府递了帖子,又找人散布传言,还多派了些小厮丫鬟去监视温乐悠。
想了想,她嘱咐,“只要不离开侯府,她想要什么都尽量满足。”
于是在温乐悠吃饱喝足想找人玩时,仆人将她领到了崔家小辈常去的地方。
十岁出头的小辈不多,正聊着京城近来流行的花样。
不足十岁的孩子们正在玩温乐悠之前在街边看到的一款榫卯积木。
街边摊上的榫卯积木琳琅满目,崔家的榫卯积木竟也琳琅满目,仿佛将整个摊子搬回来了。
温乐悠瞅了眼,果断加入小孩子那一批。
一个长得颇为敦实看上去五六岁的小孩正炫耀自己搭建出来的建筑模型。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五层佛塔,色彩明艳,细节到位。
但其他小孩不给面子,都觉得自己能搭建更好看的建筑模型。
温乐悠仔细观察了下,发现他们进度缓慢,搭建成功遥遥无期,便对那个长得很敦实的小男孩说,“你搭的佛塔好漂亮,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佛塔!”
小男孩眼前一亮,“还是你有眼光。”
他热情的邀请温乐悠一起欣赏佛塔,过了会又让温乐悠一起搭建新的建筑模型,完全没问她身份的打算。
这时,一个年纪比他稍大些的男孩突然说,“崔韬禄,你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了吧,他是不是生病了?”
崔韬禄怒道:“才不是,不要诅咒我爹生病!”
那男孩撇嘴:“没病为什么不出门,是不是又闯祸了?反正如今的丞相是咱们家亲戚,出事就去求他啊!”
温乐悠动了动小耳朵。她知道爹爹叫崔北楼,送她进京的师兄也说了爹爹是丞相,底下管着四个副相,可厉害了!
她正在心里吹捧亲爹呢,之前还热情邀请她的崔韬禄突然怒吼,“我们家才不会找一个被除族的家伙帮忙!他是咱们崔家的废物,谁知道他是怎么当上丞相的?”
笑容一寸寸消失,温乐悠冷着脸看着他。
崔韬禄毫无察觉。
他那当侯夫人的祖母,当侯世子的爹时常说崔北楼幼年如何顽劣,各种鄙夷崔北楼用龌龊手段爬到如今的相位,耳濡目染,他也不觉得人人惧怕的崔相爷有多厉害。
“他可是祖父的嫡长子,结果既不是侯世子,还被赶出去,这种人就是废物!”
一气之下,崔韬禄将从长辈那听到的话说出来。
温乐悠快要气炸了,真气开始外泄。
结果其他几个小孩居然附和道:“我爹也说他是白眼狼,当了丞相却不帮家里。”
“是啊,就是他罢免了伯祖父的官,咱们家现在才这么落魄。”
“听说大家都喊他狗官,说他胁迫陛下,巴不得他去死呢。”
“反正我祖母总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把我关到祠堂里家法处置。还说堂伯小时候总被关在祠堂里,不给他饭吃,总是家法处置,有几次他差点死掉呢。”
这群小孩是崔家各房的小辈,对崔北楼的称呼不一。
可温乐悠听出来了,这些人都不喜欢她爹爹,嘲笑她爹爹。
“可恶!”
她猛地站起来,两只手握成拳头。
狂劲的内力外泄,霎时间地上的榫卯积木碎成粉末。花草倾倒,石块飞舞。
站在远处的仆人,以及年纪大些的崔家小辈都跑过来。
他们只看到穿着布衣的小姑娘气鼓鼓的揪住崔韬禄的衣领。
“不许说我爹爹坏话!”
温乐悠被带走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崔北楼耳中。
彼时他到政事堂不久,正在处理公务。
亲随小声道:“杨大人已经带人过去了。”
亲随杨繁响虽说主要负责相府内务,但也在朝廷挂了个虚职,众人也习惯唤他杨大人。
局面如他预料中那样发展。
做戏做全套的威阳侯特地将小细作带到崔府,装作不认识对方,让自己放松警惕,更加信任小细作。舍了一个阿来,安排一个小细作,对方图谋甚大啊!
崔北楼这般推断,他摆摆手,让亲随退下,继续处理公务。
视线落在折子上,思绪却飘远。
他真正的推断是崔府派人上门,试探他的态度,再将人带走。威阳侯好歹是个侯爷,又爱面子,不会不注重这些礼节。如今却让人在大街上拦人,未免猴急了些。
难道威阳侯府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事?
昨日窥见的笑颜一闪而过,崔北楼终究起身。
“来人,备车,本相要微服私访。”
这一私访,就到了威阳侯府门前。
一下车,崔北楼就看到周逢源驱马而来。
他快快下马,又快快走近,“大人,卑职调查过了。”
周逢源有些激动,眸底还有细小的惊喜。
崔北楼心神一动。
“崔家主支旁支还有姻亲最近所有小孩来历可寻,他们没什么大动作,温姑娘与他们无关。”
崔北楼当即绷紧了唇角。
阿来曝光得太巧合,他便认为温乐悠是崔家派来的细作,就连崔家后续动作也推断成功。
如今崔家排除了嫌疑,不代表温乐悠就不是细作。这些年想他死的人越来越多,遇到的细作也是层出不穷。那些人换个手段着实正常。
理智让他保持警惕,可那张熟悉的小脸,那半枚玉佩,对方自然而然表现出的亲昵,还有他丢失的记忆,对方恰恰好的年龄,灿烂的笑容……如此种种,终究让他产生了妄想。
周逢源又道:“大人,卑职还查到威阳侯世子……”
一行人就在侯府门前不远,周逢源将声音压得很低。
“原来如此,”崔北楼微微眯起眼打量日光下的牌匾,“这才是他们着急将那孩子带走的原因。”
懊恼在心间一划而过,很淡,却留下了痕迹。
“轰隆隆!”
就在崔北楼要上台阶时,威阳侯府传来建筑物倒塌的声音,浓浓的烟尘向四面扩散开,附近顿时多了不少探头探脑的百姓。
那孩子还在侯府。
这个想法瞬间将所有理智推出脑海。
发现侯府护卫试图拦住他们,崔北楼声音里不自觉夹杂了怒意,“周逢源,撞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