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猫的眼神是如出一辙的清澈单纯,也只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崔北楼沉默了几息,将小黑猫放到温乐悠的怀里。
“哪来的?”
“就我之前放走的小猫猫呀,”温乐悠美滋滋的给小黑猫顺毛,“我逛街的时候又遇到它了,它跟着我跑。”
顿了顿,小姑娘突然偷偷瞅他,“爹爹,我能养它吗?”
“你想养猫不必问我。”
“可我们是一家人呀,”小姑娘不赞同的鼓起脸,“我们住在一起,如果你不喜欢猫猫,不能接受和猫猫住在一起,我要照顾你的心情嘛。”
有着白嫩脸蛋的小女侠毫不犹豫道:“我不希望爹爹不开心。爹爹开心了,我也会开心!”
这般直白,这般热情,崔北楼几乎无法维持平静的脸色。
他甚至不敢直视那双眼,生怕被灼伤。
能养出这样的小姑娘,那个不知名的女子肯定是个很美好的人。
而他忘了对方。
手指无意识的蜷缩了下。
喜与悲冲刷着心田,崔北楼微微垂眸,“相府不缺一只猫的口粮。”
他又很快转移话题,“你为何来这?”
“监督爹爹吃饭呀,”温乐悠理直气壮的举起小黑猫的一只爪爪,挥了挥,“没人监督,爹爹肯定不好好吃饭!”
这一点,崔北楼理亏。只是瞥见小姑娘眼神闪躲,他便忍不住似笑非笑,“真的如此?你没别的私心?”
温乐悠顿时露出‘你怎么知道’的惊讶表情。
“既然被发现了,”她腆着脸凑上来,“爹爹,我一个人在府里好无聊啊。想和爹爹一起玩,一起吃饭饭!”
自被部下点破心思后,崔北楼其实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女儿,此刻也下意识想拿公务繁忙当作借口。
只是他还没说出口,眼前的小姑娘就耷拉着小脑袋,委屈巴巴的碎碎念,“我来京城这么久,从来没有和爹爹一起逛过街。杨叔叔他们很忙,还有那些照顾我的姐姐们,根本不敢和我玩。每天只能练武也太无聊了。大师兄好像也离京了,我怎么哄骗他都不出现……”
她垂着小脑袋,崔北楼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小黑猫突然有些担心的用肉垫拍拍她的小脸蛋,心顿时揪起来。
“左右我今日无事,”他尽量云淡风轻道,“可以陪你逛街。”
“真的吗?”
温乐悠抬起小脑袋,一脸惊喜的跳到他怀里。
她怀里的小黑猫十分机灵的先一步跳到崔北楼的肩膀上,奶乎乎的‘喵’了一声。
崔北楼耳尖微颤。
“好耶,”温乐悠举起一只肉爪欢呼,“我们现在就出发!”
“喵~”
见崔北楼耳根微红,迟迟不迈出步伐,温乐悠立马眯起眼,狐疑道,“爹爹,你该不会反悔了吧?守信是优良美德哦。”
“我不会违背承诺,”崔北楼回神,一字一顿,“我厌恶违背承诺的人。”
他招来一个小吏,让他去政事堂和其他丞相打声招呼。
那小吏是他的人,有些担心道,“大人,其他相爷也许会因此弹劾您。”
“放心,”崔北楼意味深长道,“他们巴不得我每日如此懈怠。”
听懂他的意思,小吏不再多言,恭恭敬敬行礼后,便前去传信。
“我已经答应你,该自己走路了。”崔北楼想将人放下来。
“不嘛,我一路走过来好累的。”
温乐悠勾住他的脖子,软绵绵撒娇,“以前娘亲也这么抱着我,还有师兄师姐他们。”
蹲在肩头的小黑猫也很灵性的用毛茸茸的长尾巴勾了勾崔北楼的脖子。
崔北楼试图抵抗。
崔北楼没抗住这样的撒娇般的攻击,终究一言不发的抱着小姑娘沿着衙署外的大街朝京城主街走去,一路上惊吓无数官员。
衙署外的大街和离开皇宫的大街交汇于一处。
于是这一处时常停着各色马车、马匹,以及仆从。
因为之前无差别修理疑似刺杀他的人,最近刺杀的次数少了许多,崔北楼还是选择乘坐马车。他懒得坐在马匹上看百姓们的眼神。
就在他要将温乐悠放在马车上时,小姑娘突然兴奋的指着一处,“爹爹,是之前请客的老奶奶!”
崔北楼顿住。
这一顿,小姑娘就已经麻溜的从他怀里跳下来,哒哒哒的跑向另一辆马车。
崔北楼深呼吸。
最终,他还是转过身,漠然看着温乐悠叽叽喳喳的和老威阳侯夫人问好。
“你怎么到这里来啦?”温乐悠问完,不等对方回答,便炫耀似的说,“我来接爹爹回家,啊不对,是一起去逛街!”
她眉角眼梢都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老威阳侯夫人将惊讶压入心底,笑道,“你爹真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
秉持着‘你夸我爹我们就是好朋友’的想法,温乐悠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这是超好吃的糕点哦。就算牙齿不好也可以吃,送给你啦。”
老威阳侯夫人制止丫鬟,自己亲自接过来。
“那我要好好尝尝。”
她并未多言,只是催促温乐悠,“之后京城可能会有风雨,趁着如今晴朗多逛逛。”
“哇,你还会观测天象?”
温乐悠一脸佩服。
她将人大夸特夸后,美滋滋的跑回到崔北楼身边,并未看到崔北楼的眼神与老威阳侯夫人交汇了一瞬。
两人没说话,没打招呼,且是崔北楼先上的马车。
老威阳侯夫人叹了口气,上了马车后,单手捂着心口。
“崔府也尽是风雨啊。”
得知温乐悠想先吃饭,崔北楼便吩咐车夫先去酒楼。
马车宽阔,行驶平缓,温乐悠自在的滚了几圈,滚到崔北楼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爹爹,你不开心。”
“没有。”
“就有!”
一骨碌的翻身坐起来,小姑娘掰着手指头数,“爹爹如果笑了,肯定就是不开心了。如果不笑,有时开心有时不开心有时发呆,还有时看不懂。”
“现在,”胖乎乎的手指头大胆的将崔北楼的唇角朝两边扯了扯,“爹爹不开心。”
崔北楼一时无言。
若非真心,谁能在短时日观察如此细微呢?
崔北楼已经很久很久没体会到这种心情了。
有些话,他甚至不曾和周逢源几人说,此刻却难得有了倾诉欲。
“幼时,”崔北楼将小肉爪扯下去,塞了两块糕点,“外祖父曾派人来,想接我过去生活,成年后再回崔家。”
温乐悠和小黑猫各自啃着一块糕点,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老夫人向外祖父承诺,向我承诺,会护佑我照顾我。”
小姑娘立马坐直身体,不太开心道,“爹爹现在这么说,那肯定是刚刚那个老奶奶没有遵守诺言。这样一点都不好。”
她‘嗷呜’一声吞下最后一口糕点,“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我会一直照顾爹爹!”
崔北楼盯着她唇角的糕点残渣看,“等你长大再说。”
“我现在就很大了!”温乐悠自信的拍拍心口,“我可是惩凶除恶的小女侠!”
“若我是恶呢?你要除掉我吗?”
“爹爹才不是恶,”温乐悠不满的抱着小胳膊,“爹爹不要这样说!”
崔北楼轻笑了声,并未多言。
他掀起车帘,发现威阳侯府的马车恰恰拐入另外一条街道。
他看不见里边的老夫人。正如幼年被那对夫妻惩罚,所谓的弟弟陷害时,他看不到老夫人的身影。
曾经做出承诺的人每一次都姗姗来迟。最后在他被诬陷被除族时,做出承诺的人甚至不在京城。
尽管他清楚每次都是有突发情况困住了老夫人的步伐,可人在绝望之下,还是会生出恨意。
那时新妇进门,带来小他几个月的孩子,威阳侯本性已经暴露。他对那个男人那座府邸生出浓浓的厌恶感,发自内心想跟随外祖父的人离开时,老夫人偏以崔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为由留下他,同时做出各种承诺。
如果那时就此分别,他也许不会当丞相,但也绝不会闹到如今的局面。
世上并无如果。他踽踽独行至今,突然多了个女儿。
这女儿还在……“放手。”
崔北楼将自己的袖子扯出来,颇为无语的盯着上边的糕点残渣看。
做了坏事的小姑娘心虚的将小黑猫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
崔北楼:“……”
这小姑娘,甜归甜,却也很调皮。
这一次刑部出乎意料的雷厉风行,很快就对威阳侯世子错手杀人一案作出判决。
原本他错手杀人不会被判死刑,奈何他收买当地县令,又派出护院试图杀害受害者的三位家属,最要紧的是,如今京城已经在流传这件事的一些细节,在询问过元兴帝后,刑部判其死刑,秋后问斩。
值得一提的是,被波及的人中没有威阳侯。
这也是威阳侯与妻子商量后决定的,他们再心痛,也不能因为世子再赔进去一个人。
而经此一事后,他们恨极了老夫人和崔北楼。
很快合谋假账案也水落石出。
威阳侯与亲家李郎中是在谋划阶段,只有少许人证,并无物证,按照大周律法,没有实职的威阳侯会被打板子,缴纳一笔不菲的赎金便可归家。而李郎中在相同处罚上,还会被免去官职。至于是否会再被起用,得看皇帝心情。
威阳侯不用坐牢了,却失去了儿子和爵位,还受了伤,回到崔府后,一直各种发脾气,甚至多次对老夫人出言不逊。
因皇帝将选择爵位的权力交给老威阳侯夫人,这几日嫡子庶子们都是从各地赶来,各种献殷勤。
而在知道原威阳侯世子被判死刑后,他们献殷勤的次数少了些,看老夫人的目光偶尔会闪过害怕和忌惮。
老夫人院中。
发现今日无人来请安,无论是嬷嬷还是丫鬟们都有些不满。
“他们也不想想,老夫人向来心善,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孙子去死?”一名丫鬟低骂道,“按照大周律法,错手杀人,亲人举报,只会被流放,谁料……”
谁能想到原世子爷居然敢去杀人灭口?这罪上加罪,不就从流放变死刑了吗?都是自己作的,是他们爹娘惯的!
“好了,一个个都少说点,嫌老夫人还不够心烦吗?”
一名嬷嬷喝止她们,自己亲自端了参汤进屋。
“就放那,”不过几日,老夫人就跟老了十岁似的,“你去把二爷三爷他们都请来。”
嬷嬷一惊,难道老夫人已经选出爵位人选了?
“老夫人,您不多考虑考虑?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这是指曾经的大孝子原来的威阳侯。
“咳咳,你多想了,”老威阳侯夫人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老身决定彻底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