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舒说这话,绝非是故意拿乔。
毕竟谁会在这天下的至尊面前这样做呢?
而是谢舒深深明白一件事情,要想入仕,唯有科举之道是正途。
尽管如今仍然有三种任命官员的途径,除了科举之外还有荫庇、皇帝任命。
但科举才是天下大势所趋,也被称为“正封官”,其余只能叫“斜封官”。
如果他今天就这样接受了皇帝任命的官职,即便现在不会有人说什么,今后也极有可能在发展上受限,还容易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况且谢舒不想就这样离开金陵,他如今不是一个人,还有虞楚息,他做任何决定,都该先考虑到郎君。
谢舒说完后,并不担心自己的话语会冲撞庆帝,因为庆帝并非是性格暴戾之人,即便心中有所不悦,也不会为此大动干戈。
而此时,谢舒还有一件事有些在意,从刚才他就发现了,那道奇怪的目光正是来自庆帝身旁的男妃卫君。
当对方开口举荐并说认识自己的时候,谢舒也更加疑惑了,对方既是宫中之人,怎么会知道他呢?
但对方乃是男妃,再加上在庆帝面前,所谓非礼无视,谢舒并未去看此人。
这时,卫卿童却直盯着谢舒,似乎想要看清楚谢舒眉眼的每一处,直到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然而最终卫卿童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带着一丝渺茫......他发现,谢舒竟然说的是真话,他对这个可以唾手可得的位置毫不动心。
忽然卫卿童觉得眼前的谢舒变得是那么地陌生,就和上次一样。
其实卫卿童这次在庆帝面前推荐谢舒,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显示他如今的地位,同时也是为了撇清他和谢舒之间的关系。
皇帝身边的人,从来没有像他这样下贱的出身,而对于卫卿童来说,一切回忆是那么地不堪回首,这些过去他都会全数掩埋。
唯有和谢舒的曾经,卫卿童有些舍不得忘记。
当然,卫卿童并不会回头,他如今的路很好,他会一步步地走下去。
而推举谢舒,是卫卿童计划中的一环,虽说现在庆帝对他的身世并不在意,但以后难保不齐没有人会说起什么。
所以卫卿童刚才选择在庆帝面前坦坦荡荡,顺水推舟地让庆帝给谢舒一个职位。
如此一来,算是和谢舒两清了。
卫卿童原以为,谢舒会十分惊喜,还会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然而卫卿童没有想到谢舒竟然连丝动容也无,他甚至没有看自己一眼。
卫卿童忽然有一种被哽住的感觉。
但不管如何,他如今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可卫卿童的心中还是有丝不甘,原来无法否认的是,其实他还有一种隐秘的心思,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只有谢舒。这次也是谢舒让刘公公来救他,即使他如今不喜欢自己,可如果有他在身旁......
只是一瞬,卫卿童又重新压下心绪,收回了目光。
这时庆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舒的神情,脸上的笑容却并未转淡,反而抚掌大笑起来道:“好,谢舒你难得有这样的志气,那明年这个时候,朕倒是要看看你,是否来了长安!”
谢舒闻言,也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开口道:“草民定当竭尽全力。”
庆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却没注意到谢舒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此时谢舒已经看到了庆帝身旁的人,此人眉心间有颗红痣,再结合之前种种,谢舒完全可以确认,他就是卫卿童。
但卫卿童怎么会被庆帝纳为妃子?还是说其中也有刘公公的手笔......想到刘公公之前的样子,谢舒心中转过种种念头,不过很快,谢舒便不再去想。
既然卫卿童如今已脱离了当时的境遇,那么今后也与他无关了。
这时庆帝又想起什么颇有兴趣地说道:“朕听闻这次行宫乃是你夫郎带头所建,深得朕心,观其才华,不亚于当世男儿,今日你夫郎可来了?”
庆帝话音一落,坐在他旁边的卫卿童神色有些僵硬了。
而谢舒不加掩饰地说道:“多谢陛下赞誉内子,今日他是和草民一起来的。”
闻言,庆帝立马宣虞楚息过来。
当虞楚息起身的时候,谢舒也回过头去看他。
刚才庆帝准备封他做官的时候,谢舒就在想,郎君听到会不会着急,好在一切顺利。
直到虞楚息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谢舒低头微微一笑。
当庆帝看见虞楚息的那一刻,也忍不住心生惊艳,他本以为卫卿童楚楚动人,已是独具江南的风韵,却没想到这江南还有这样倾国之色,见之难忘,而虞楚息不仅容貌昳丽出尘,举止也落落大方。
等谢舒和虞楚息并肩站在一排,庆帝只觉得眼前仿佛明珠对照,两相生辉。
真是难得的一对璧人啊。
虞楚息站定跟前后,含笑见礼道:“草民虞楚息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庆帝不禁龙心大悦,又亲赐了一个御造盐商的牌子这才罢休。
庆帝在金陵驻跸的时间最长,游览了青山绿水,又有美人作伴,原本庆帝还打算多留一段日子,但谁知道,过几日后,边关出现了异动,庆帝不得不紧急回京,这场闹的轰轰烈烈的南巡才拉下了帷幕。
*
数月之后。
眼看即将到了三年一度的春闱,也就是乡试,江南省其他地方的学子都经过一段艰难的旅途赶赴到了金陵,等待着贡院开启的那天。
这些日子里,江南其实并不算太平。
夏末,黄河下游突发洪水,泛滥成灾,接着又悄悄开始曼延起了一场瘟疫,即便是扬州、金陵等地也不例外。
据说这其中的原因,和之前庆帝征召的民夫死伤太多有关。
这段时间,有虞家在金陵各地施粥,不至于到了饿殍遍地的地步,一时之间,虞家在江南声望无两。
而在众多学子的心中,还有一样恩惠让人难忘。
那就是谢舒举办的金陵文社。
在此前,像应试之类的知识一直只在学院或是大儒之中流传,哪里会像谢舒这般大张旗鼓地举办文社,相聚起来以揣摩举业为目的,并且还得到了官府的扶植和奖励。
一开始也有人认为谢舒是想在文人之中博取一个好名声,可渐渐的,众人发现这文社虽然参加条件有诸多限制,需要参加应试的举子或是童生,还得在应试上有一些心得,但举办的文会,却不拘身份。
即便是愚夫凡子,不识一字,也可以在旁倾听,无论牧童樵竖、市井少年,还是白面书生,绪锦乡绅,也不会阻拦。
众人这时也看到了更大的格局,谢舒这不是要改变金陵举子的境遇,这分明是想要改变圣学不拘泥在儒生文士的局面!
他这样做,知不知道有多么艰难,又真的有用吗?
不过当文社以及讲学流行开来,成为社会化的传播事业之后,众人无不为此奔走逢迎。
富商们愿意出资赞助,百姓也以此为风尚,没到文会举行的时候,往往拥堵几个街头。
不知不觉,金陵文人风气大起,与之前有别。
现在金陵文社已经到了一席难求的地步,能成为文社中的成员,也让人欣羡不已,并且以此为荣。
今日的文会也在绘幅楼举行。
如今绘幅楼早已成为文人一大盛地,即使没有到举行文会的日子也有许多人在此观赏流连。
现在临近春闱,更是盛况空前。
谢舒身穿一件墨色的长衫站在高台上,玉冠博带,容颜清冷俊挺,长身直立,讲学完毕,众人纷纷予以热烈的掌声,他下台后,仍有不少人注目。
身为金陵文社的组建者也是文社中心人物,谢舒自然不会缺少别人的拥戴,甚至大家还冠了他一个“文首”的称呼。
当然,这个称呼,谢舒也觉得承受起来太过沉重,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若能让金陵百姓皆知自性、自灵、自完、自足,何愁不能慨然于山林海滨,天下王土?
谢舒走到台后,这时万天云将手中的记录递给他,这是今日文会大致的人员来宾以及赞助商的名单,如今谢舒将一部分交给万天云负责,有这一层知府公子的身份在,无往不利。
万天云见谢舒点头,便想转身离开,这时又回头挑了挑眉道:“今日倒没什么闹事的人,不过你还是小心一些吧。”
万天云口中闹事的人,这段时间里不少,文会不拘身份,因此出入人员鱼龙混杂,其中大有心怀不轨之人。
虽说最后都能解决,但调查起来却总查不到太多,可见这背后之人的手段,谢舒也有了大概的猜测。
谢舒沉吟片刻,淡淡笑道:“恩,如今春闱在即,想必对方也在等一个机会。”
万天云听到谢舒这番话,心却微微一沉,难怪顾家没了动作,原来是等着春闱的时候。这春闱才是真正的试金石,若是谢舒像之前两次乡试一样,再次落第,那么这些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名声都付之东流了。虽说万天云也觉得谢舒这次总不会真的一个名次都没有,可若仅仅是上榜还远远不够......
不过看谢舒这样子,倒是不慌不忙,他干嘛要关心那么多?
此时文社一散,谢舒也拜别众人,回到家中。
看到虞楚息朝他展颜一笑的时候,谢舒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快步走上前去,轻轻牵住郎君的手。
不知不觉,他和郎君已经度过了一个春秋。
而后,还会有下一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