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森林里薄薄的白雾还未散去,清冽冰冷的空气挂在草尖枝头,凝成透白的霜色。
树上的叶子大多已经落尽了,树枝横斜着与天色黑白交织,枝丫间挂着几个空荡荡的鸟巢,沉沉地装满了将融未融的白雪。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落叶枯枝与泥土混成一滩,一步三滑湿漉漉地脚下使不上力,若是不熟悉森林环境的人肯定得在这里栽跟头。
寒风在林间呼啸而过,断裂的树枝发出窸窣轻微的动静,又有鸟雀的鸣叫,婉转清亮。
伊西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森林里穿行而过的种种声响,对身边的同伴们笑道:“小心,讨债鬼们来了。”
他的声音还未被寒风吹散,高高的树顶上就有几个身影猛地冲着他们一跃而下,伴随着掷出的雪团树枝扰乱视线,俨然埋伏许久要打他们个猝不及防的架势。
但伊西他们却是早有心理准备,半步不退反而迎着兜头的“炮/弹”蹂身而上,一弯腰一旋身卸去重物砸在身上的力道冲击,同时手腕扭动伸手一摘,稳准狠地揪住了几只逃跑未遂的幼崽。
霎时林间就此起彼伏地响起“哎呦”“嘿哈”的怪叫,声音清脆还带着没退干净的奶味,力道十足地蹬腿扭腰挣扎不停。
于是一个个脑袋后头扎起的银发揪揪就跟着一晃一晃,像是小雀儿屁股后头晃荡的长长尾巴毛。
这些是村子里的霍尔幼崽,一大早玩耍时张望到远归游子的身影,立刻迫不及待要给他们一通霍尔式的热烈欢迎。
“嘿!叫你们淘气!”尼德用力拍拍手上小家伙的屁股,得意洋洋地挑眉,“这下可跑不了了吧!”
立刻他就得到了一通隔空三连踹回击,年幼的霍尔们嘴上奶音嗷嗷不服输地叫嚷起来。
“放开我!”
“臭尼德!大坏蛋!”
“略略略!尼德是个臭屁蛋!”
伊西:……
他努力了,可他还是没忍住发出了嘲笑尼德的声音。伊西把手上沉甸甸的小家伙抛起往肩上一架,在幼崽的惊呼声中快活大笑:“回家咯!”
“伊西叔叔回来啦!”
森林深处的霍尔村落里响起欢声笑语,炊烟袅袅迎接倦鸟归巢。
伊西的行囊里装了糖果与点心,甜甜的香味关不住地从缝隙里往外钻,霍尔幼崽的鼻子可比大人们灵得多,一个个循着香味在伊西前后探头探脑,眼睛瞪圆像极了嗷嗷待哺的野猫崽。
你不给,他就要龇牙伸爪跟你闹了。
伊西不禁失笑,一边解开行囊投喂自家的猫崽子们,一边又想起了另一只耷拉着耳朵送他走的蓝眼睛猫猫。
他跟路西恩的雇佣契约只到路西恩抵达维尔维德为止,虽然路西恩非常愿意高价跟他续约,但霍尔族可没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优良传统,金钱攻势再猛烈,贵族猫猫再怎么貌美好撸惹人怜爱,也终究挽留不住一个霍尔已经插着翅膀飞回故乡的心。
唉。
没了漂亮娃娃的路西恩只能孤独寂寞地裹紧自己的小毯子,对着惨淡的领地数据勉强振作。
今天应该算是他这个领主正式上任的第三天,除去信使送来一波不痛不痒的祝贺问候外,维尔维德的新一天风平浪静。
一个新上任的领主可不应该这么清闲。
路西恩叫来了忙碌的管家先生。
劳伦斯可比他忙得多,大批路西恩从帝都带来的金钱物资需要他归置入库,侍从女仆奴隶怎么安排也要他来操心,同时还得小心处理自己跟安娜威廉姆等路西恩嫡系的关系,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劳伦斯走进房间时毫无戒心,谁让暖炉前的领主老爷没有半点攻击性,被女仆送上的甜点心哄得半眯起眼,像只可以随意rua毛的奶猫。
“这些点心用了罗勒斯蜜调味,吃起来会有特殊的花香味。”劳伦斯用点心打开话题,“罗勒斯蜜比普通蜂蜜更甜一些,稍稍加热就会变成漂亮的金色。”
“啊,我以前在宴会上吃过。”路西恩兴致勃勃地接话,“是叫‘甜蜜的黄金’……对吧?”
劳伦斯点头,又补充道:“不过甜金通常特指一种由叫做‘雪格蜂’的蜂形魔兽酿造出的蜜。雪格蜂栖息在穆恩山脉深处,攻击性很强又非常护巢,采集的失败率很高,所以价格才会涨到差不多同等重量的黄金。前一任执政官把这种蜜作为贡品献给过帝都,您吃过的应该就是那一批。”
“不过普通的罗勒斯蜜就会便宜很多,年景好的时候即使是农民也能买一点做祭祀。”
“当然,”劳伦斯对着路西恩眨眨眼,颇为自豪道,“您的庄园出产整个北行省最好的罗勒斯蜜,您可以尝尝看,味道绝对不会输给甜金。”
路西恩正拿着一块饼干小口小口地咬,饼干酥松入口即化,厚重的奶味和甜味在舌尖流淌,又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萦绕,回味悠长。
“好吃。”
路西恩评价道,脸颊在温暖的室内暖起一点血色,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地追问道:“那我们一年能产多少蜜?庄园里有多少人生产?税是怎么计算的?还会往外卖吗?”
劳伦斯被这一连串的问题堵了一下,想了想回答道:“您吃的这种蜜品质最好,一年只能产二十斤不到,一般不对外售卖。”
“而市面上流通的【罗勒斯庄园生产】的蜜是村里农民的出产,养蜂的成本由蜂农自己负担,我们允许他们的蜂在庄园的花田采蜜,收取四成出产作为花蜜税,再用庄园的名义卖出去——那样价格能抬高两成左右。”
“或者蜂农也可以多支付一笔费用,把蜜放在我们这里一起出售,赚得会少一点,但不会滞销。”
“这样啊……”路西恩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劳伦斯,像个还停留在十万个为什么阶段的好奇宝宝,“那农民会附近村子里种粮食吗?是村子里的自耕田?”
“我尊贵的老爷。”劳伦斯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维尔维德可没有给农民的闲田。”
见路西恩似乎还酝酿着许许多多的问题要问,劳伦斯果断先发制人,“您若是不嫌在下啰嗦……维尔维德的一些情况,在下可以给您稍作叙述。”
收到卢瑟斯殿下的指示前就开始为应付新主人做准备果然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劳伦斯隐隐预感如果这次表现得好,他不仅能保住工作,还极有可能得到这位年轻公爵的青睐。
“你说说看?”路西恩仿佛正在兴头上,身体不自觉向后靠了靠——劳伦斯这才注意到公爵从他进来一直坐得笔直。
同样坐在休息室里软得快陷进去的靠椅里,他非常清楚那样正襟危坐会有多累。
劳伦斯犹豫了一下,还是先站起身绕过茶几走到路西恩身边,年轻的公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仰着头看他,厚实洁白的绒毯把他裹得像只需要照顾的幼崽,睫毛颤动着眼睛一眨一眨,似乎对外人毫无戒心。
“失礼了。”劳伦斯轻声道,屈膝半跪拿起靠椅旁的软枕,塞在了路西恩腰后。
——他或许是有些多管闲事了。劳伦斯又忍不住这么想,公爵因为被他戳穿了坐得腰酸的事实恼得耳朵烧红,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
是踢……吧?
劳伦斯明智地不去深究这一脚过于没有力道,公爵老爷那双毛绒绒的软鞋更是减弱杀伤力的绝佳缓冲,等他感觉到时只有不疼不痒,有点像被奶猫肉垫踩了一套猫猫拳。
自然了,诸如以上脑内活动劳伦斯没有表现出半分端倪,表面上他顺着这一脚往后踉跄的演技浑然天成,要不是路西恩知道自己有多少力气,大概真以为自己身体好到能踢动成年男人了。
“算了,饶你一次。”路西恩靠在软枕上,放弃拗造型似的又拽了个软枕抱进怀里,也没说让劳伦斯站起来,“你接着说。”
他没让劳伦斯站起来,但也睁只眼闭只眼地没管劳伦斯偷偷调整了个跪着不那么累的姿势。
“既然刚刚提到了农田,”劳伦斯说道,“那在下就从农田继续吧。”
“正如刚刚所说,维尔维德没有自耕田,所有的田地都属于庄园,农民只能租种庄园主的田地。虽然也会有人自己开垦荒地,但您知道的,没有开垦许可的土地出产全部属于帝国,被发现了还要交额外的罚款。”
“所以维尔维德的农民并不多,负责耕种的更多是庄园里的农奴……”劳伦斯顿了顿,看了眼幼崽般不谙世事的公爵,又道,“田地的租税比粮税更高,农民交不起的时候,就只能把自己或者家人卖给庄园主抵债。”
庄园收税不同于国家或者教会征税,欠了国家的税最多没收家产,而要是欠了庄园主的税,沦为奴隶家破人亡都是常有的事。
罗勒斯庄园的四成花蜜税属于庄园农牧税的平均偏低价位,诺伯子爵他们的庄园甚至有时会征收到七成税。
不过等到农牧官统计上报的时候,七成税就变成了十税三或十税四,中间差额的部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了数据记录里。
要不然维尔维德这块地方,怎么能穷到在整个帝国都独树一帜呢。
劳伦斯说得婉转,又暗示得颇为直白,路西恩瞬间领会了他的话中有话,“所以说,”年轻的公爵笑道,“我的领地里都是些有钱的老爷们?”
“是的。”劳伦斯回答,“那可都是些有钱又好心的老爷。”
一个赛一个的肉厚髓肥,可榨出不知道多少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