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有些走神。
他不敢说是因为什么,毕竟他工作的专注度一直很高,很少会在工作中莫名其妙地分散注意力,对着文件只有看没有看到,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意料外的升职带来了过多的情绪波动,连锁反应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使得某些老早就该忘掉的回忆从泥泞里浮出水面。
——这就更加奇怪了。
劳伦斯是极少极少回忆过去的,他自认为对于陈年往事的记性很差,即便努力调动自己对过去、对童年的印象,浮现出的也多是零散的场景画面,甚至无法连缀成某件让他能记住的事情。
啊……这可真糟糕。
他还有好多工作没做完呢,怎么就开始回忆过去了呢。
劳伦斯和脑袋里挣扎着从污泥里冒出脑袋的幼年版自己相对,他想把对方按回去,对方也神情冷淡,对他毫无兴趣。
不过有一说一,幼年版的劳伦斯长得着实精致可爱,甚至比洋娃娃还要惹人喜欢。
同样正对着一个幼年版劳伦斯的路西恩这般想着,他只是随手点了下劳伦斯的人物小传,下一秒就出现在了这间……大概是教室的房间里,上面的教师嘴巴一刻不停地讲着什么,路西恩听来却像是隔着玻璃叽里咕噜,含糊得只能用噪音形容。
房间很大,周围立着高高的书架,从窗户看出去,漫山遍野的罗勒斯初开,淡淡的蓝色花海随风涌起层层波浪,阳光里芬芳四溢。
能看到,能闻到,唯独触碰不到。
有点像是做梦,又有点像是在看什么全息影像。
路西恩新奇地动动手脚,确定自己是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间教室里,也能够在房间里随意走动,观察每一个人的面容表情,但是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也不会被他干扰,一板一眼地在他面前表演着既定的剧情。
这可比三行字的人物介绍有意思多了。
路西恩很快在出场人物里找到了劳伦斯——屋子里总共只有五个人,除去上头的老师,下面坐着的四个都是年龄在五六岁左右的孩童,其中最角落的一个金发碧眼,可爱得跟另外三个画风都不一样。
唔,穿的用的也不是一个画风。
小劳伦斯穿的是简单的素色衣物,边角有轻微脱线和反复清洗的痕迹,桌上放着的纸笔也是随处能买到的便宜货,纸上的字写得很小很密,把一行当做两行来用。
劳伦斯直到现在写字也要比其他人更紧凑一些,并且习惯性地不太换行,文件拿出来都是写得满满当当,没有任何一行空间因为段落换行被浪费。
小时候的事情即使脑袋里忘了,身体也还会记得。
路西恩仗着没人看得见他,光明正大地围观小劳伦斯的学习笔记,教学内容听不到笔记倒是能看清,以这个年纪而言光是词汇量就已经非常优秀了,笔记上也并非完全的老师说什么就写什么,而是一边听讲就一边整理成了重点明确的知识点记录。
有小劳伦斯这样的优等生珠玉在前,其他三个穿着华丽用着上好文具的小孩可以说是对比极其惨烈了,笔记上要么空白一片要么乱涂乱画,本人也显然没有在好好听讲,嘻嘻哈哈的尽显学渣本色。
欺负小劳伦斯大概才是他们的正经功课,几分钟的功夫就已经有三四个纸团砸在小劳伦斯身上,还有人用着不成熟的基础魔法,试图晃动他的椅子。
路西恩很熟悉这个套路,他刚刚进学堂的时候也经历过,同龄人的恶意往往有着让他忍不住笑出来的直白,只可惜在他跟其中最活跃的那位跳进冬天冰冷的湖水里同生共死之后,学堂里就再也没有小朋友愿意跟他一起玩耍了。
明明他是因为突然被推下水才会下意识把推他的人一起拉进了湖里,又因为溺水的慌乱才抱着人一个劲往水里摁,真的真的是不小心踹断了那家嫡系独苗苗的命根子。
可再怎么说路西恩也是受害者呢,被这场飞来横祸吓得在床上躺了小半年,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地一个劲说胡话,却是直到那家被取代了嫡系的位置离开帝都,他都没能等来一声道歉。
路西恩真是每每回忆起来,都要给可怜的自己掬一把同情泪。
小劳伦斯就跟那时候的他一样可怜,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低着头在纸上记着笔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师不会提问那几个学生,也完全不在意他们在下面怎么胡闹,只自顾自地讲课,面容与授课内容一样模糊,因为劳伦斯早就想不起那人到底是圆是方。
老师提了一个问题,路西恩也没听清楚是什么问题,同样是因为劳伦斯记不得那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他怎么回答的倒是清清楚楚,孩童的声音稚嫩清脆。
“对不起……我不知道。”
——撒谎。
路西恩不用猜就知道那是谎言,但老师的叱骂雨点一样兜头砸下,落在掌心的木板沉重而疼痛,其他孩童嘀嘀咕咕,嘲笑他的徒劳的努力与愚蠢无能。
那几个孩子的面容倒是还算清晰,交头接耳幸灾乐祸的表情,劳伦斯自己都惊讶于如此生动鲜活。
他知道问题的答案,但不能知道,陪着少爷读书的管家儿子怎么能比主人家的孩子更加聪明出色,回答不知道就是被骂几句手上挨两下板子,回答知道可是要被那几个孩子砸到头破血流站都站不起来的。
明明,就都是一群蠢货。
但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他们对他做什么,在这个庄园里没有人会斥责他们。劳伦斯表现出了超过少爷们的聪明才智就是他的错误,母亲只会抱着他哭,而父亲会比任何人更加生气的训斥他,直到他知道什么是仆从的本分。
劳伦斯突然就想起为什么自己极少极少回忆童年的故事了。
因为他每次听到父亲嘴里念叨出本分这个词,就会条件反射般浑身发疼恶心到想吐。
他是管家的儿子,所以将来就算不做管家也会是这座庄园的管事,哪怕他们家是自由的平民不是庄园主的奴隶,也没有人给他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他也的确,没有什么选择地成为了庄园的管家。
那么他必须守本分。
……
劳伦斯皱着眉放下根本看不进去的文件,他打开窗户通风,又给自己灌了一整壶茶,都压不下去胃里面刀绞似的翻腾作呕。
“我、咳,我有点事情出去一趟。”他站起身,不等旁人回答,就已经快步冲出了办公室。
道顿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劳伦斯这么打断,有些懵逼地应了一声,不等他再问一句,眼前就已经没了人。
“……啊?”
道顿眨巴眨巴眼,跟刚走进门满脸不赞同的威廉姆对了个眼神,不由发出了喊冤的声音,“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要是他干的他会不承认吗?!劳伦斯冲出去的那个表情那么有意思,要是他能让表情管理好到如同微笑面瘫的劳伦斯失控成那样,他恨不得立刻拉横幅到处宣传好吗?!
威廉姆不信任地看了道顿一眼,但又不得不相信如果真是这家伙干的肯定已经昭告天下——财务部的官员们就深受其苦。
那看来就是劳伦斯真的有什么事情了。
威廉姆想着之后要不要约劳伦斯喝个酒慰问一下同僚,却也没妨碍他利索地抓住道顿拉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也是有事要来找劳伦斯商议,现在劳伦斯不在商议不了,那就只好先抓住眼前的道顿,把要跟道顿商议的事情聊清楚了。
有一个是一个,谁也跑不了就是了。
而另一边,路西恩在人物小传里看到的最后画面是泼在纸张上的墨水,顷刻淹没了小劳伦斯辛辛苦苦写了整节课的笔记。
小劳伦斯死死攥着衣角,眼眶红得惹人怜爱。
但是他又咬紧了牙关,拼命露出了个难看得要命的微笑。
啊……
所以说路西恩才不想多了解自己下属的过去啊,知道了这么多事情难免会产生共情,他以后再看到劳伦斯面带微笑肯定要忍不住思考是真笑还是假笑,甚至他现在就有点想伸手拉扯小劳伦斯憋眼泪憋得通红的脸颊,叫他稀里哗啦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想笑都笑不出来。
这种念头要是蔓延到大劳伦斯身上,可是很容易被当成职权骚扰,引发上下级矛盾的。
要不兑换列表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心理疏导的资料……路西恩这段时间偷偷摸摸攒了点黄金储备,本来想换份农家肥制作详解给农官们做农业增产方式的参考来着。
路西恩心里权衡了一下,还是先把心理辅导资料放在了购买计划里。
种田不是一天能搞定的工程,还是人更重要一些。
路西恩可就劳伦斯这一张SSR,得好好养护着用。
看了个人物小传就担心起下属的精神状况,并且因为故事不全缺乏前因后果背景描述,还额外勾起了路西恩本来没有的八卦之心——路西恩能确定小劳伦斯所在的庄园也是罗勒斯庄园,可庄园主人显然跟卢瑟斯没什么关系,而且他也没听劳伦斯提起过父母如何,所有曾提起的往事皆从他成为管家开始,就好像从诞生起劳伦斯就是罗勒斯庄园的管家一样。
要是路西恩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他知道了一点又能再自己推测出一点,再去控制自己八卦吃瓜的欲望真的挺困难的。
说真的,没事看什么人物小传呢。
路西恩打着呵欠示意脸色糟糕的吟游诗人别停接着唱,对人物界面里道顿的人物小传犹豫起来。
看,还是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