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见过伊斯特庄园?
那是东行省最大最古老、最富有魔法气息的庄园。某种意义上那已经不仅仅是一座庄园,更是一个汇聚了大陆最顶尖的法师人才,包含了数十座魔法工坊、各类珍稀魔法材料的种植挖掘饲养基地、培育伊斯特家族及附庸其麾下法师的魔法学校、以及收藏着了从神代纪年至今瀚如烟海典籍藏书的知识宝库——整块大陆的魔法圣地,宛如国中之国的法师桃源,伊斯特庄园是这样的地方。
道顿出生在那里。
虽然只是旁系的私生子,但他的血统与他的姓氏都注定了他将来会是一个法师。
一个优秀的法师。
道顿曾经无比坚定地那么相信着。
毕竟你看,他是这一代孩子里聪明又出色的那一个,他能比别人更快地记住那些冗长枯燥的魔法理论,他能比别人更快地理解那些复杂抽象的法术运转原理,在别的孩子还需要掰着手指计算施法变量时,他的心算速度比熟练的成年法师还要更快。
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他必然会是个优秀强大的法师。
不,不是优秀强大的法师,而是一个优秀强大的【人】。
只除了他最终缺少的,那至关重要的一点点天赋。
哪怕一点点,一点点也好,能让他在那个魔法所构筑的森冷庄园里,得以被当做【人】看待的天赋。
点进了道顿的回忆里,路西恩看到的只有灰白浑浊的雾气。
雾气悄无声息地填满了整个世界,而路西恩跟幼崽时期的道顿面对面,熟悉的面容让他颇感怀念。
那时候道顿是很少笑的,但也不是多么阴沉不讨喜的模样,反而很会察言观色做事也极妥帖,没有人能说他哪里不好。路西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状态,他的幼年玩伴就像是可有可无的一件物品,装点在那里不张扬不碍眼,看到时会叫你想着“算了留着吧”——那样的状态。
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小道顿乖巧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背脊挺直极标准的坐姿。
他像是哭过,眼睛是红肿的,又像是心如止水,眼眸里不带半点多余的情绪,只长长的睫毛湿润沾着水珠,仿佛眼睛眨一眨,就能听见水珠落地的声音。
路西恩站在他的面前,他却也看不到,透过他注视着虚空,嗓音嘶哑自言自语,执拗地向雾气飘荡的一片空白询问着没有答案的问题。
“一定要有天赋才可以吗?”
道顿从很小的时候,或许比他被敲上没有天赋的烙印更早,就疑惑着这个问题。
如果他拥有天赋,哪怕只有一点点天赋,作为这个围绕天赋运转体系的一员,他的问题终会淹没在时代主流的滚滚浪潮里,最多偶尔闲暇时惊扰一下他的思绪,而根本不会多想半分。
但偏偏他没有任何一丁点的天赋。
贵族家系里偶尔会出现这样的孩子,尤其路西恩和道顿这样母亲出身低微的私生子,天赋基本差得跟没有区别不大,免不了一两个就真的一点没有。
有的贵族家庭里,没有天赋的孩子还能有学习艺术文学走其他路线出头的机会,运气极好的也能像是路西恩那般虽然废物却不影响他得到宠爱纵容,但是在伊斯特家族,没有天赋就意味着低人一等,私生子还会被质疑其血统的纯正性,能够给道顿留下个姓氏已经是家族最后的仁慈。
可以说一夕之间,小小的道顿就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而那些连他成绩零头都没有的家伙们,就踩着他如同踩着一块石头,看也不看地走了过去。
没有鄙视没有嘲笑也没有可怜,没有任何人对他对他这个曾经的优等生表现出任何的情绪——当他被认定没有天赋的瞬间,道顿这个【人】在伊斯特庄园就不存在了。
于是那个从小萌发的疑问,在道顿心里生长茁壮,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他无法解脱。
为什么一定要有天赋呢?
官员会魔法也不意味能管理好城市,不应该是政治民生上的才能更加重要?会武技的商人又一定能赚到钱吗?又为什么家族里那些与魔法没有半毛钱关系的重要位置上,坐着的都是些只有魔法天赋值得称道的人呢?
明明我能想到更好的方案,让我做我能做得比那些、那些愚不可及的蠢货更好。
好一千倍,一万倍。
所以……
为什么呢?
道顿想不明白。
的确他借着给路西恩当陪玩的机会,抱住了家族里某个长老附庸的大腿留在了本家,为他出谋划策哄得他开心,帮他掌控住了满穗的生意把商会发展做大。
他努力了,他发誓自己拼了命地努力了。
那个人在家族里的地位不断提升,可道顿熟悉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他依旧只是个便利可替换的工具,廉价到路西恩把他要走的时候,他只花了十枚金币办了个手续,走得轻轻松松无人挽留。
道顿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因为没有天赋,他的一切在家族里的估价,最终只值十枚金币。
他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讨论这件事情,作为一个天赋本位制社会体系的受害者,他身边皆是这个社会体系的既得利益者——劳伦斯要是没有天赋,管家的儿子怎么能有资格跟少爷们走进一个课堂,威廉姆如果不是天赋出众,行商的孩子最多当个家业尚可的小商人,哪里有触碰权利的机会。
甚至道顿是郡政府里唯一一个没有天赋的官员,他知道路西恩拿出帝都通过的升职文书时,比起劳伦斯这个前·管家的正式升职,更多人震惊于他能够拿到那份升职文书。
哪怕他已经充分表现出自己的能力,财务部门,乃至于整个郡政府的每个官员都对他心服口服,被他再怎么折腾也不敢有半点怨言。
因为劳伦斯是个天赋者,天赋者通过任何形式实现阶级跨越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即便是跟天赋这桩事情没有半毛钱的功绩。
这就很没道理,但道顿又不知道该跟谁去讲道理。
而唯一似乎能理解他的处境,与他同样没有天赋的领主老爷……
路西恩:“……”
“这个该怎么说呢……”
他挠了挠脸颊,鲜少地露出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的表情。
“就算我真的能回答你的问题,天赋也不会凭空冒出来啊。”
路西恩的回答虽然道顿听不到,但说实话道顿猜测的也差不多就是这一类的回答。
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法跟路西恩聊这件事,你要他怎么跟一个根本不纠结这事情,坦坦荡荡地把自己的弱点当成武器的家伙去聊自己的心事,路西恩只会觉得他奇怪,而无法跟他共情。
路西恩早在穿越过来当天就想清楚了,既然这个世界的价值体系就是这样,社会中上层几乎全部都是这个体系的既得利益者,阶级固化局势稳定几代内没有革命的可能性,那么比起思考因为这个改变不了的弱点会失去什么,不如想想怎么利用这个来获取更多的利益和优势地位。
跟道顿似的纠结来纠结去也没用啊,天赋又不会因为他多纠结自己长出来。
路西恩深深叹气,看完了道顿的人物小传,他愈发把购买心理疏导资料的迫切性提前,这一个两个的满脑袋童年阴影,现在工作压力又那么大,不未雨绸缪提前准备起来,将来要是真的搞出什么抑郁症狂躁症啥的,谁给他干活啊。
他有些发愁,愁得没法舒舒服服地躺着听吟游诗人唱小曲了,只好叹着气坐起来,看看自己的日程表,把之后宝贵的休息时间挪出一点,用来跟得力下属们谈心。
请允许他再次实名diss这个世界的垃圾医疗水平,魔法都发展到能搞灵魂附身心灵操控了,怎么就不能在心理治疗领域多探索探索,搞得他想找个靠谱的心理医生都找不到。
唉……
路西恩长长地叹了口气,叫吟游诗人换个故事接着唱,他可是快一个礼拜没有叫他们过来了,怎么的也得给他攒出个五万十万的存稿,七八个能拿来表演的短篇故事了吧。
他手底下的作者可没有拖稿这一说,外头可还都等着新故事排练上台呢,维尔维德也就春狩季能热闹几个月,可以在集市上集中上演新剧目,增加法律普及的覆盖面,等过了这段时间平民各回各家,再想弄就得联动着搞三下乡工程了。
三下乡是路西恩的明年计划,他现在手里能用的人太少,得先招到足够的苦力给他干活,他才能去约伊莱诺主祭谈“让光明普照乡间”的慈善事业。
唔,既然集市上都要演新剧了,给他的招人大计打个广告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冒险者里也有不少潜在的人才可以挖掘,而且浪迹天涯惯了不太有什么落叶归根的思想,给的够多他们绝对愿意在维尔维德落户安家。
路西恩这么想,便光明正大地要求吟游诗人们在作品里给他插播硬广,确保郡政府诚招人才待遇优厚的消息,在春狩季结束前传播到每个冒险者耳朵里。
吟游诗人板着一张被生活的凄风苦雨摧残过的脸,再不见当初指着路西恩慷慨陈词的斗志。
“行,可以,您说的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