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跨过门槛的第一眼,姬不黩就瞧见了不远处那个着深青窄袖锦袍的年轻男人,眉峰皱起。
院内种了大片的玉兰花,此时已经怒放开来,徐徐微风拂面,卷的浅淡轻甜,安安被男人抱在怀里,昂着小脸蛋,小手有些笨拙地去抓花花,笑得很开心。
但比这更很刺目的是两人相似的容貌。
这种相似,不站在一起或许不能察觉,但此时大脸贴小脸,顿时让人心生警惕。
薄良回:“是裴七公子,裴应星。”
昨日傍晚宁国公至晋阳,与之同来的还有裴七公子、裴九公子。姬不黩看着两人,眯起眼眸。
安安的面容一直让他心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尤其是那双眼睛,不太像表妹,起初,他将这种感觉归咎于这孩子容貌像虞逻。
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见过虞逻。
只是那些嫉妒和悔恨让他在内心深处笃定了这个想法。
可是在见到两人的一瞬,姬不黩忽然明悟了,安安容貌的熟悉从何而来。
或许不是虞逻。
而是大哥。
他那个受父皇寄予众望却早逝的大哥,姬颂。
姬颂夭折那年十一岁,还是个小少年,姬不黩并不能想象他成年后的模样,但眼前这个男人,一下子让他神色恍惚,仿佛看到了成年时的大哥。
但又不一样。
两人的气质完全不同。
记忆中的大哥,明朗,宽和,小小年纪便有世子的沉稳和威严,而这位裴七公子,周身气势冷硬,锋利,不近人情。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虞逻转身开来。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一个眸光幽深,一个神色恍惚。
安安吓了一跳,她不喜欢那个穿黄色衣服的人,他很少笑,目光冰冷冷,不会给她亲亲抱抱举高高,此时见到他,花也不摘了,脸也不笑了,立刻伸出两只软绵绵小胳膊去搂虞逻脖子,小手紧紧地抓住,显然很害怕。
其实这也不太奇怪。
裴应星与皇后一母同胞,和姬颂的容貌相似很正常。
可是这一幕,还是在姬不黩心里形成了巨大的冲击。
姬颂拉着她的手,“表妹,你长大了给我做媳妇吧!”
她才六七岁大,一双乌黑杏眼,神色懵懂。
怎么会有人不想嫁给燕侯世子?不用雄厚的家世和财力,一块从街上偷偷买来的奶糖就能把傻乎乎的小姑娘骗走。
姬颂说:“你嫁给我,我天天给你买糖吃。”
舒明悦很高兴,眼睛笑成了月牙,把糖果藏在小荷包里,准备带回去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吃,然而那时她刚刚开始换牙,咬一口,就被崩掉了牙,哭得一把眼泪一把血。
姬不黩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可是舒明悦不长记性,掉了牙,第二天还想和姬颂玩,和他去捞鱼,去骑小马驹,还会脏兮兮地捏泥巴。
悦儿的孩子为什么会像少时的姬颂呢?
在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的一瞬,虞逻的存在已经完全被剥离,姬不黩甚至忘了,安安是舒明悦和虞逻的女儿。
“姑母,别让悦儿表妹走好不好嘛,留下来给我做媳妇儿吧!”姬颂手脚并用,把舒明悦抱了满怀,死活不松手。
周围人在笑,“小小年纪就知道娶媳妇儿了,咱们世子可不得了。”
姬青秋也笑,戳他脑门,“我们悦儿可不嫁给你这个泼泥猴。”
姬颂一下子着急了,“姑母!我是真心想娶悦儿!”
姬青秋仍笑,伸手把雪团子似的女儿捞过来,又揉他脑袋,“这话等你长大了,再和姑母说。”
姬颂虽自幼稳重,但到底年幼,一见舒明悦被姑母抱走,顿时着急了,伸手要抢,他长得比同龄人高,还壮,使了蛮劲儿,不好拦住。
姬无疾一巴掌把他拍开,眼神警告。
可他还是上前,向姬青秋给长子说情,“我瞧着这俩孩子有缘,阿姐,不若把婚事定下吧。”
姬青秋瞪他,“童言稚语,岂能当真。”
姬无疾摸了摸后颈,哈哈一笑,道:“阿姐说的是,等颂儿长大了,我带他上门提亲!”
“等颂儿长大了,我带他上门提亲。”
那道声音再次劈进了脑海里,姬不黩神色一阵恍惚,周围深绿的树叶渐渐褪色,仿佛又变成了十五年前燕侯府门前的那天,秋风瑟瑟,满袖寒凉。
“陛下,陛下。”薄良有些着急地轻唤。
姬不黩回过神。
庭院里玉兰花怒放满枝,花叶深绿,头顶金耀灿烂,徐徐升起,舒明悦不知何时出来了,怀里抱着女儿,神色防备又不安。
裴应星腰身佩剑,站在一旁,手掌摩挲着剑柄,深长睫羽微敛,神色似乎平静。
裴正卿也来了,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挡住了裴应星的身形,略带几分急色,行礼道:“陛下,臣有急事禀告。”
姬不黩看了两人一眼。
不对劲。
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裴正卿道:“陛下!”
姬不黩收回视线,“嗯。”
他每天都会来看舒明悦和安安,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他相信,她对他的抗拒和防备会在日复一日中消减,可是此时,忽然不确信了。
姬不黩道:“他很像大哥。”
裴正卿行于身侧慢半步,闻言,袖口下的手指僵硬了一下,忽地捂嘴轻咳,淡笑道:“七弟与长姐生得像。”
怎么会不像呢?
他的生母,是裴皇后一母同胞的双生妹妹。
姬不黩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薄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陛下与宁国公在说什么?
但是没有人能给他解释。
因为这个世上,已经没多少人记得姬颂了,更没有多少人,能清晰地记得十一岁便早逝的姬颂的容貌。
是夜。
一点龙涎燃于香炉,袅袅香雾蔓延了整个屋室内,姬不黩闭目,平躺于床,于宁静的稠夜中渐渐睡去。
这似乎是一场美梦,梦的开端很好。
建元二年的春天,是个暖春,二月初,嫩黄色的迎春花便已开了满枝。
那一年,北狄使臣入长安。
杜澜心私下联系了处铎,说长安有一个貌若神女的公主,肤若凝脂,眸如秋水,不仅容貌美丽,身份也很高贵。
可是舒明悦警惕性很高,自北狄使臣入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杜澜心带处铎偷偷去见舒明悦,两人藏在假山后。
“你看,那是我们巽朝唯一的公主。”
正如杜澜心所言,这个公主太漂亮了,神态间尽是不知世间忧愁的天真,一颦一笑,都惹人娇怜。
处铎知道,他们可汗虽然是北狄的王,但骨子里很欣赏中原文化,从不肯收下父王的女人便可见一般,且自继位以来,一直对男女之事兴致寥寥。
如果把这位漂亮的中原公主带回去,可汗一定会很开心吧?
杜澜心说:“她母亲是武安公主,父亲是定元国公,长兄是定忠国公,皆为国殉身,满门忠烈。她还有一个大表哥,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沈燕回。你想把她带回北狄呀,可不容易。”
处铎愣了一下,“她是姬青秋的女儿?”
杜澜心点头,捋过耳畔一丝碎发,“是呀。”
处铎又看了舒明悦一眼。
“但也不是带不走,”杜澜心勾唇一笑,“你听我说……”
“我们可汗想与巽朝联姻,求娶一个公主。”第二天,处铎对姬不黩说,他指着在凉亭里跳舞的杜澜心道:“那就是巽朝的公主吧?”
杜澜心的脸色瞬间白了,带着面纱,怯怯地抬眼看向姬不黩。
姬不黩:“她不是。”
处铎说:“哦?那外臣可否一见公主?”
姬不黩沉默。
薄良见状,额角冒了汗,眼睛咕噜噜一转,立刻上前道:“陛下,陛下不好了,宁国公有急事求见。”
“失陪。”姬不黩匆匆离去。
第二天,北狄使臣求娶嘉仪公主的消息如插了翅膀一样传遍朝野,杜澜心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在凉亭里跳舞。”
谁人不知,陛下无甚爱好,唯独喜欢看人跳舞。
姬不黩坐于榻,手掌握着椅子扶手,没有说话。
杜澜心大着胆,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他腿上,啜泣道:“陛下,此事,该如何是好?”
姬不黩偏头看向她,女子十七八岁,细细眉儿,银红唇,很是美丽。杜澜心哭泣,“陛下,不如、不如你送我去和亲吧,他们没见过嘉仪,不知道她的模样……”
“只是,”她扬起婆娑泪眼,手掌往下滑,“只是澜心真的很喜欢陛下,此去塞外,不知归期,这副身体任由外人践踏,不如给陛下。”
这是怎样一双眼?
晶莹泪珠,妩媚含情,恍惚地想起,表妹也很爱哭,她一哭,泪珠子和不要钱似的,一连串往下掉。姬不黩凝视着她。
杜澜心窃喜,手指勾开腰带。
只要给她一次机会,她就能让他欲罢不能,姬不黩没有阻止她。屋室内淡香弥漫,她俯下身去,极尽所能地取悦他,可男人脸上的情绪依然很少,只在那结束的一瞬间,闭上了眼,微微蹙眉。
杜澜心仰头看着他,心中不安至极。
姬不黩声音微哑,却依然冰冷,“这次,朕不会让你和亲,若有下次,小心项上人头。”
话音下坠的一瞬,杜澜心浑身如浸冰水。
原来、原来他知道,都知道……
姬不黩起身离开。
杜澜心跌坐在地上。
而此时此刻,消息夜传到了凤阳阁。
舒明悦懵了。
紧接着,狂奔至紫宸殿。
谁知道姬不黩那个疯子会不会真把她送去和亲!而且,昨天晚上她才顶撞了他!舒明悦后悔死了,悔不当初。
她不该和姬不黩吵架的。
果不其然,姬不黩对她说,北狄使臣想为他们可汗求娶你,事关两国邦交,朕无法拒绝。
“不,不是,处铎认错人了。”舒明悦着急,“我没出门,在凉亭里跳舞的不是我!陛下,他看见的人不是我!”
姬不黩垂眸看她,没有说话。
那意思很明显,是又如何?
舒明悦一怔,拉扯他衣袖的手指渐送,跌坐在地。
姬不黩说,“你是公主。”
舒明悦眼圈一红,眼泪吧嗒掉了一大滴,语无伦次地摇头,“不是,不是……”
姬不黩凝视着她。
他想,她该求他了。
舒明悦哭得很厉害,但脑子还算清醒,知道姬不黩是那个能决定她存亡的人,再次伸手去拉他袖口,哽咽着祈求:“三表哥,求、求你了,一定还有办法,别送我去和亲好不好?我、以后,我以后绝对不惹你生气了。”
美人落泪,是极美的。
泪珠晶莹地划过雪腮,滴答落在地上。
你看。
连称呼都从陛下变成三表哥了,一个漂亮又能屈能伸的姑娘,到哪里都会被人喜欢。
“真不想嫁?”姬不黩托起她的下巴,而舒明悦抬着一双是湿-漉漉含泪地杏眼昂脸看他,立刻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姬不黩指腹微微摩挲细嫩的肌肤,不可避免地,呼吸微重了几分。
舒明悦咬紧了下唇,似乎想拒绝,却不敢。
姬不黩俯身,吻上了上去。
柔软的唇瓣,带着淡淡香甜。
舒明悦瞪大了眼睛,神色身震惊又茫然,下意识地扭头推开,可最终手臂落下,颤巍巍地闭上了眼。
比起和姬不黩在一起,她更惶恐远嫁塞外,于她而言,北狄的一切都是未知的。陌生的国度、陌生的人、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文字,甚至连夫君都是陌生的。
阿史那虞逻的名声太响亮了,除了震慑八方的威严,还有他的野蛮和强横。
更何况,两国联姻,哪里只是远嫁那么简单?
天青色罗裙自她肩膀滑落,露出玉雪般的肌肤,寸寸莹润生香,鸦黑如绸的青丝披散而下,迤逦至腰间,姬不黩的呼吸越来越凌乱了,将她小心翼翼抱上了床。
正如杜澜心所言,想娶舒明悦哪有那么容易呢?不止满朝文武不愿,就连皇帝都不松口,可是见过这么漂亮的美人,再见别人,都是庸脂俗粉。
于是处铎败兴而归,对着虞逻叹气,“巽朝的嘉仪公主可漂亮了,臣无能,没能把她给你带回来。”
男人腰身挺拔,身形高大,正站在剑架看新送来的佩剑,闻言偏头看了他一眼,扯唇,似是嗤笑,又不以为然,“有多美?行了,看看这剑。”
玄铁新打造的剑,吹毛利刃,锋利无比!
虞逻笑,“怎么样?”
处铎:“……”
可汗啊!你不知道!那真是一个大美人!太可惜了!
只是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晚了。
陛下要娶嘉仪公主。
这个消息一出,满朝沸腾,一派恭祝之声。
一是因为陛下一直没有立皇后,他们着急。二是因为这嘉仪公主本来就身份高贵啊,当皇后再合适不过了!
什么?想立皇后?立刻安排!
怎么说呢?
嫁给姬不黩其实不是那么难受。
对舒明悦而言,就是从凤阳阁搬到了清宁宫而已,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有熟悉的人,熟悉的物。
唯一美中不足地,是没有少女时满心期待的夫君。
不过姬不黩对她还是不错的,太皇太后和杜澜心被他打发去行宫了,偌大的皇宫只有她一个名正言顺的主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日子很美好。
可为什么,有时候还是觉得不开心呢?
哦,是了,她已经整整一年没出皇宫去玩了,四四方方的天,一模一样的人,连新染的指甲都觉得没趣了。
大臣们还说她不会生孩子!
气死她了!
姬不黩下朝回来,察觉了她的不开心,她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开心和不开心都写在脸上,他把她抱进怀里,摸摸她头发,“怎么了?”
舒明悦跨了一张小脸,趴在他肩头不说话。
虽然她不说,姬不黩也知道,表妹想出去玩,父皇在位时,从来不会限制表妹出入皇宫,可这一年,她只在皇宫里,御花园,太液池,跑马场,都是她常去的地方。
可是这么大的地方,哪里够她玩呢?
舒明悦闷闷不乐。
姬不黩不太会哄人,但比起一年前,已经好了很多,声音不再那么生硬,轻声道:“过两日是上元节,我带你出宫。”
舒明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
姬不黩有一瞬失神。
“嗯。”他说。
他手掌抚上了她脸颊,眼角,漂亮且娇美,喉结便不受控地慢慢滚动了一下,舒明悦怔了一下,乖顺地闭上眼。
予与取,阖该平衡。
两人似和谐,又似不和谐。
就像和他作对似的,在若隐若无的地方,她总能让他不开心,不大不小,却令人梗在心头。就像在报复,他当年对她的强取豪夺。
但,明明当初是她说,再也不惹他生气了。
上元节的花灯耀目,人流如织,姬不黩刚刚掏钱买下一盏兔子河灯,一转身,舒明悦又跑没影了,目光微微一定,又寻见了她。
她穿一身银红罗裙,正站在高台前猜灯谜。
“是我!我猜对了!!”
因为不够高,她蹦了起来,发髻上的蝴蝶钗环微微晃动,肌肤如雪的脸蛋因为兴奋而淡淡晕红,笑靥如花的模样,漂亮精致得不像凡人。
见她无忧无虑,耀目的灯火都跟着灿了几分。
奖品是一盏鲤鱼花灯,和一包银丝糖,舒明悦一手拎着灯,一手拎糖,回来了,她把灯塞到他手里,低头打开了糖纸。
外面的小摊,自然不如宫中饮□□致,银丝糖已经碎成了一块块儿。
但她也不在意,低头伸手掰成了两半。
大的那一半放进自嘴里,小的一半塞进他嘴里。
那只手纤细雪白,如玉笋,在昏黄光影下透过一种莹润的色泽,捏着的那一块儿银丝糖,也蒙上了一层珍贵光影。
姬不黩低头咬了上去。
很甜,甜到了心尖上。
舒明悦吃得脸蛋鼓鼓的,“好吃吗?”
姬不黩吞咽了下去,“嗯。”
舒明悦笑了起来,左手接过他手里的河灯,又用右手拉住他手,“走了,去放河灯了!还要许愿呢!”
姬不黩下意识地低头看去,两人的十指相扣,像是永不分离那样,她的手掌一直很温暖,即便在尚且天寒地冻的正月,也暖融融的。
他抬头看她,唇角微扬,勾起了淡淡的笑容。
舒明悦也回头看了他一眼,清亮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俊颜。
说实话,他真是舅舅膝下几个儿子中,最好看的那一个。
一晃,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可最终,姬不黩心里的恶念还是控制不住了。
表妹为什么总会若隐若无地和他作对呢?
是因为他,还是因为……
姬不黩的目光落在了沈燕回身上,他总来看他的皇后,而他的皇后,也经常召见沈燕回。于是沈燕回第三次去蜀地,就再也没能回来。
起初,舒明悦不相信,呆坐在榻上整整半日,她仰头看他,颤声问:“假的吧?”
姬不黩抱住她,安慰,“朕已经派人去寻尸骨,一定把表哥接回来。”
是了,连尸骨都没有,死于山崩。
舒明悦伏在他肩头,泣不成声,一连好几日,都无法入睡,亦无法进食。姬不黩一直陪伴着她,成婚两载,好似已经学会了如何哄人。
他给她读书,带她去看花,给她梳好看的头发。
他把她抱在怀里,低声安慰,说别怕,以后还有我。
舒明悦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男人的面容清俊,冷白,是漂亮的长相,因为沉默寡言,显得有些冰冷,此时却透露出一种温柔的意味。
许是视线朦胧,许是光影柔和,舒明悦心尖忽然颤了一下,手指紧紧地抓住他臂膀,再次伏在他怀里泣不成声,“三表哥……”
三表哥。
是了,她一高兴,就喊他三表哥,不高兴,就喊他陛下。
或许在她心里,最亲密的关系不过是表哥。
姬不黩的眼神暗了暗,抱着她的手臂不断收。
“嗯,我在。”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面容冰冷,声音安慰。
在这最低谷的一个月,是姬不黩在陪她。
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舒明悦把脑袋轻轻靠在他胸膛,第一次,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尸骨哪有那么好寻呢?都被埋在碎石和泥下面了,找不到,也挖不出来。消息传来的那天,禁军低头,大气不敢喘。
舒明悦呆愣了一瞬,“你说什么?”
禁军咽了咽喉咙,“尸骨……找不到。”
舒明悦怔在原地,眼泪忽地落了下来,姬不黩偏头凝视她,又收回视线,吩咐道:“继续找。”
“是。”
随着禁军躬身退出,殿门开了又关,光线全部被隔绝,陷入一片昏暗,姬不黩伸手去搂她,“悦儿……”
话未说完,舒明悦地赤足夺门而出。
姬不黩一把拽住她,“你去哪?”
“我要去找大表哥,我要去蜀地……”舒明悦喃喃自语,精神恍惚,用力拽开他,一边哭一边说,“我要去蜀地,我要亲自去找大表哥。”
她一定要去,她要把他带回来。
姬不黩眼神越来越暗,死死地禁锢她。
舒明悦哭红了眼睛,低头狠狠咬他一口,挣脱开来。
姬不黩把她拽了回来,“悦儿!”
舒明悦哭着仰头,看向他,声音哽咽发颤,“三表哥,我想去找大表哥。”
又是三表哥。
姬不黩握着她纤细胳膊的手掌不断收紧,她已经难过了整整一个月了,日也哭,夜也哭,哭得眼睛红肿,身形消瘦。
凝视着她朦胧泪眼,心头忽然涌起了一股恶意。
他神色冰冷,脱口而出,“你找不到。”
舒明悦一愣,“什么?”
凝固几息,姬不黩眼底掠过一抹慌张,低声说,“大表哥的尸骨被埋在碎石下,可能,已经被压碎了……很难找不到。”
真的是这样吗?
舒明悦脑子混沌,一时间无法分辨,然,心底的疑影越来越大。
终于,在三天之后,让她发现了不对。
槅扇内。
“把沈燕回的尸骨回来。”
舒明悦的脚步一顿,手里端着雪梨汤。
另一道声音似乎有些为难,“陛下你忘了?沈燕回的尸体,已经被你命人抛入海里了……”
姬不黩声音淡淡,“弄一具假的。”
“可是,”那人说,“皇后娘娘的脾性,肯定要见襄国公一面”
这怎么糊弄啊?
就算是死人,已经腐烂的死人,身上衣物、佩饰、身形,在泥土下埋压的痕迹,都不太好模仿。
姬不黩道:“无妨,尸身打理干净即可,她看不出来。”
哐当——
舒明悦手里的汤碗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姬不黩神色一凛,转身大步往外走去,推门,瞧见那道熟悉身影的刹那,如遭雷劈,她蹲在那里,明霞锦裙边汤水狼藉,碎瓷片满地。
“悦儿……”
姬不黩放轻呼吸走过去。
舒明悦抬头,泪眼模糊。
那是怎样一个人?他穿着明黄龙袍,面容清俊,他有很多不好,甚至强取豪夺,可他又有很多好。他不善言辞,不懂情-趣,可这两年,却一直认真地、努力地在爱护她,宠溺他。
然想起这一个月的陪伴,舒明悦脊背上汗毛竖立,如坠寒窟。
这到底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她以为自明白了,其实,一点都不了解。
回想起昔日的点点滴滴,舒明悦还有何不明白?是姬不黩杀了大表哥,他一直在骗她。
宽大袖口下,捏着那条尖锐的碎瓷片的手指不断用力,那是一块长条形的碎瓷片,等他走过来,就可以扎进他的心房里,为大表哥报仇。
他走过来了。
阴影笼罩下来。
恰在此时,薄良急匆匆走过来,“陛下,不好了!黄河水道在邺城改道,冲入漯川故道,祸及周围三县。”
周围人纷纷面色一变。
那片尖锐碎瓷,扎入了舒明悦手心里,鲜血往外涌,姬不黩的脚步也顿了一下,而后伸手,扶起舒明悦,“悦儿……”
“无事,”舒明悦朝他一笑,“这几天,精神总是恍惚,汤洒了。”
她伸出手指头,“把手扎破了。”
“都是小伤,黄河改道事急,陛下先去处理把。”
除了眼睛有些红,神色有些恍惚,她没有任何异样,姬不黩松了一口气,“薄良!带皇后去处理伤口!”
又轻轻擦去鲜血,“别怕疼,好好涂药,我一会儿就来。”
舒明悦乖乖点头,“好。”
姬不黩放心地离开,嘱咐内侍和宫女照顾好她,这些年,黄河一直不□□稳,这次是大决堤,直接改了道,好在周围村落不多,伤亡不算严重。
一忙,就是六天五夜。
等闲下来,再去清宁宫,舒明悦不见。
姬不黩愣了一下,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强烈不安,“怎么回事?”
宫女摇头,神色为难,小声道:“这些天,娘娘胃口不好,一直不怎么吃东西……”
姬不黩闯了进去。
这才几日不见,她又瘦了一圈,乌发未束,坐在榻前看书,袖口下垂,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仿佛都透明了。
她抬起头,“陛下。”
姬不黩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坐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放轻声音,“在看什么?”
舒明悦笑了下,“小时候读的道德经。”
姬不黩低头看去,那是一本手抄的书,上面的字迹工整,他一眼就看出了,那是沈燕回的字迹。
舒明悦手指拂过墨迹,轻声道:“这是我哥哥的书,我小时候淘气,把他的书泡了水,全毁了。怕哥哥生气,我便偷偷誊抄,可是字太多了,我写不完,是大表哥帮我。”
“我当时还怕抄不完,可是第二天,大表哥就完完整整地拿回来了。”
她仰头看他,“他厉害吧?”
姬不黩“嗯”了一声,“宫女说,你好几日没怎么吃东西了。”
舒明悦摇摇头,“我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姬不黩握住她纤细伶仃的手腕,手掌一阵发颤,“传膳!”
他朝外吼,又朝她哄道:“吃一点,是你喜欢的牛乳粥。”
可舒明悦不以为然,舒明悦却淡淡拂开他的手,“我真不饿。”
说着,说着,她眼泪忽然掉下来,划过雪腮,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是我害了大表哥。”
如果不是她,姬不黩怎么会对沈燕回下杀手?可是,她却不能为大表哥平反分毫。
姬不黩心慌,“和你没关系。”
舒明悦摇头,轻轻撂下书,将瘦弱身体靠在他肩头,止不住地泪如雨下。
“我就是传说中的灾星,克死了爹娘,克死舅舅舅母,克死了哥哥,现在也克死了大表哥。”
姬不黩呵斥,“你胡说什么!”
“陛下是天子,一国之君,巽朝不能没有您,”舒明悦闭上眼,“所以,请陛下以后不要再来清宁宫了,免得妾身克您。”
“悦儿!”
“听我说完。”
舒明悦脑袋搭在他胸膛,声音极轻,“以前,舅舅很不喜欢你,我不明白为什么,陛下明明很好,胆识、谋略、心性皆过人,你看啊,这天下交到你手里,不是好好的吗?舅舅若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小的时候,并州很乱,总有战火连天,爹爹和娘亲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我很想他们,可是他们不回来。”
“那时候我就想啊,如果天下太平该多好,这样我就能天天看到爹爹和娘亲了。可是天下太平了,爹娘却不在了。”
“不过应该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想吧?他们应该都能每天见到爹娘了。”
“你没见过,巽朝刚开立的时候,北有戎狄虎视眈眈,南有余孽作乱未清,舅舅宵衣旰食,头发掉了一大把,我睡在舅母宫里,夤夜醒来,见舅舅在伏于桌前批阅奏折,舅舅为了巽朝,真的呕心沥血,你明白吧?”
姬不黩喉结滚动,“嗯”了一声,舀了勺粥,轻哄,“悦儿,先吃一点。”
舒明悦抿了一小口。
粥里加了蜂蜜,很甜,可她心尖很苦。
舒明悦说,“陛下是个好皇帝。”
姬不黩说,“吃完再说。”
“好。”
舒明悦只用了不到半碗,就再也吃不下了,她说,“陛下走吧,省的我把厄运和病气带给你。”
姬不黩眼睛微红,“朕不走。”
舒明悦一笑,轻轻摇头。
柔软的拒绝,却有力量。
他被她赶了出去,“哐当”一声,殿门紧闭。
她不见他了。
他一来,她就不吃东西,用这种方式逼她离开。
除了不见他,不出门,吃得越来越来,似乎和以往没什么不一样,可就是这样,如同开败的花一样,生机不断地消退了。
哪怕宫女和医师精心呵护,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渐渐枯萎了。
心病所在,非药石能依。
更何况,人已经存了死志。
姬不黩后悔不已,他还有何不明白,悦儿一定听到了,她一定听到了,她在惩罚自,也在惩罚他!
他见她最后一面那天,是个很灿烂的午后。
舒明悦正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她穿了一身秋香色长裙,伶仃手腕上未着饰物,只握着一把白玉宫扇,轻轻搭在小腹。
她睡着了,阖着眼眸。
这个时候,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但上天极其怜爱这个美人,哪怕消瘦,依然是极美的,肌肤白出了一种脆弱透明感,如墨得青丝垂散至腰际,感受到人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瞧见是他,错愣了一下,旋即淡淡笑了。
“陛下来了。”
姬不黩眼睛通红,从不落泪的他,大滴地掉了眼泪,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悦儿,对不起,怪我,是我的错,我的错,你别这样。”
他语无伦次,想要祈求她的原谅。
“是我,你该怪我!是我杀了……”
“嘘。”
她手指抵上了唇角。
“陛下,你听见了吗?”
“什么?”
舒明悦摇摇头,脑袋靠在他怀里,已经有些费力动弹了,一双清亮乌黑的杏眼渐渐灰败,用一种很轻的声音哼道:“四海升平兮,鱼龙百戏,万里同云兮,金光耀日……”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阻了他的忏悔,也他留下了一辈子都赎不完的悔恨,直到生命尽头,垂垂老矣,姬不黩想,那天,她听到了吧?
还是,没有听到。
她没有告诉他,也永远不会再告诉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的运气不好,下午遇到一个撒谎精,素质还特别低。她倒车的时候把别人的车撞了,都撞出坑了,还不承认,骂我诬赖她。
幸好找到一枚摄像头,证明我的清白,不然我还成多管闲事的眼瘸傻子了,无语摊手。
(好气,气得差点不能码字,而且扯皮耽误了我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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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还没来得及捉虫,等等捉。
番外还有最后一章!!
我争取凌晨搞出来,勿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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