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凶手(下)

为什么我才17岁,就得了风湿病呢?

应该只有走廊对面的那个老家伙才会得这种玩意吧。

虽然土拨鼠跟我说,我这不是风湿,只不过是骨髓敏感什么的哎,我也听不懂。

总之,一阴天下雨,我就骨头疼,这不是风湿是什么?

今天想要偷偷的乘电梯去食堂看看,但是被逮住了。

土拨鼠骂人的时候真吓人。

【5月5日】

【晴】

话说,我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老爸老妈了?

三年?还是四年?

其实,有时候我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了。

可是昨天,我又梦到他们了。

他们推开了病房的门,说:“儿子,我们回来了。”

还说,这么久不来看我,只是在忙,临走时忘了告诉我而已。

这不扯淡么,哪有一走就走好几年的。

可是在梦里,我竟然没有骂他们两个不着调的。

我原谅了他们。

好吧,只是梦

但如果他们真的回来,我免为其难,也会原谅他们的吧。

我有点想他们了。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我把它翻了个面,没被护士发现。

嘿嘿,我真聪明。

【10月20日】

【?】

从昨天开始,窗帘就被拉上了,因为阳光刺的我眼睛疼。

土拨鼠说,我的病情严重了,但是我倒是不太在乎,只不过是觉得阳光刺眼了而已。

最多,我写日记的时候,不加天气了。

反正也不会有人看到这些日记,我是一页一页写的,然后都藏到了衣柜下面。

这些东西被看到了,那得多丢人。

护士临走的时候,没关门。

所以我好像是听到,土拨鼠离婚了。

他每个星期在医院要呆4天,晚上也不回家的那种,他的儿子放学时被一辆电瓶车撞到了。

其实我前几天就听到,有个女人在走廊里大吵,估计就是他的老婆吧。

所以说,女人真的就是麻烦。

【11月2日】

【?】

我在哭。

一睁开眼睛,就淌眼泪。

这不是疼的,我还挺坚强的。但是我的眼睛有些怕光,土拨鼠给我买了一台不那么亮的台灯,感觉好多了。

他最近头发乱蓬蓬的,越来越像土拨鼠了,一看就是这几天都没有回家。

额,他可能没有家了,就像是我一样。

我的后背开始疼了,但不是一直疼,所以还好。

土拨鼠说,我每天有三针止疼药,那玩意挺不错的。

隔壁的那老太太有个孙女,长得特漂亮。

我觉得,我可以向土拨鼠提议,买个假发,下次那女孩来的时候,我上去和她说说话。

光头会吓到她的。

【11月22日】

【晴】

今天那个女孩又来了。

可是,隔壁的老奶奶走了。

走廊里都是哭声那个女孩哭的特别伤心。

我想上去安慰她,但是我还没有假发。

我看到了隔壁病房的窗子,阳光透过来,我又开始流眼泪了。

终究有一天,我也会这样被抬出去的,只不过那时候,走廊里应该不会有人哭。

也挺好的,不会吵到别人。

昨晚,我没有睡好觉,我感觉到我的后背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一整晚都在疼。

我问张医生,还有没有那个止痛针了。

他只是摇了摇头。

【12月10日】

【?】

护士说,我要坚强。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疼。

【12月31日】

【?】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

我能听到外面的鞭炮声。

土拨鼠又是夜班。他把窗帘拉开,让我看看晚上的夜空。

烟花真的是太美了。

他说,今天开始,我每天有四针。

真的谢谢他,因为我总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

【?】

【?】

【4月12日】

我现在不想躺着,也不想坐着,更不想站着,我不知道怎么才好,不论我做什么,都很疼。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疼成这个样子。

我对护士说,能不能给我一面镜子,让我看看我的背到底怎么了。

但是护士摇了摇头。

现在,我每天有4针,有的时候,会有第5针,隔壁的一个老头吵的特别凶,他说他的药少了。不过张医生似乎不怎么理睬他,昨天我听到了他的嘟囔,那老人的反应应该是药物成瘾了。

好吧,即使是这样,我依旧睡不着觉。

5天?还是6天。

我想哭,不是因为光线,而是我真的想哭。

如果我今后的所有时间,都要这样下去的话。

那我还不如死了。

跳楼么?

可是,窗户外面有护栏!

为什么要有护栏?

难道这个病房里,曾经也有人萌生了和我一样的想法么?

只不过,他成功了。

真幸运。

李浣一页一页的翻看着这些日记。

刚开始,字还很多,但是越来越少,有时候,几个月都没有一张。

而在那仅有的文字里,李浣也从最开始的乐观和坚强,渐渐的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绝望。

甚至有很多时候,整篇里,只写着一个字。

【疼】

就那么一个字。

但是李浣的心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

很难想象,一个孩子在什么心境之下,会写下这么个字。

他的脑子里,那一刻应该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疼痛。

李浣懵了。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在想。

一个孩子,对于生命的态度,应该是坚持,热爱,即使面对病魔的时候,也是无所畏惧的才对。

毕竟书里都是这么写的。

然而从手中的这些文字里,她才终于意识到,那孩子,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被父母抛弃,被病痛折磨,甚至于,他在质问护士,自己为什么还要坚持时,护士也只是沉默着。

没有人能给出理由。

似乎所有人都是在要求一个病人,珍惜自己的生命,而对于不珍惜生命的人,大多数人都只是加以指责。

因为在所有的,未曾经历过绝望的人眼里,事情本就应该这样。

终于,李浣想起了张医生最开始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这里是医院,和你所在的世界并不一样。”

李浣猛地站了起来。

她夺门而出。

“请问,张医生呢,那些警察呢?”

护士慌忙的指了指电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孩如此的焦急。

其实李浣也不知道。

她没办法去想象,张医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也许,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只不过是看着病床上渐渐陷入绝望的王小明,终于下定决心,拿起了针筒,将过量的镇痛药物注射进了他的血管。

然后看着他终于笑着,静静睡去,然后再也无法醒来。

也许,他是一个胆小的人。

胆小到放任妻子来医院大吵大闹,胆小到最后离婚,也不敢去反驳什么。

胆小到,看到面前的患者渐渐的失去了呼吸,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然后慌不择路的,才想到了把事情伪装成一次跳楼。

也许他只是一个在无奈中,顺从了生活的可怜人。

他顺从了自己家庭的破裂。

顺从了年复一年,没有尽头的病房工作。

顺从了一个又一个患者离开人世。

最终,他也顺从了王小明。

他背着那个已经不太能站起来的孩子,趁着录像换内存的两个小时,来到了对面的办公楼顶。

在那里,两人说了些这辈子,都不可能跟另外一个人说的心里话。

然后就彼此分道扬镳,生死永隔。

又或者,那个病房的老人说的才是真的,张医生,真的是个混蛋。

好吧,最大的可能是,张医生其实就是一个普通人。

他杀掉王小明是因为同情,摔碎他的尸体是因为自保,不敢把他留在病床上是因为心虚,迷倒李浣是因为畏惧,不挣扎的被警方带走是因为悔恨。

而那输液瓶里的液体也许真的就是缓解焦虑的。

人总是复杂的,一个人永远不可能被同一种标签所概括。

自然,也不能用好坏,善恶等词汇一概而论。

所以,张医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每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看法。

但是这些想法都是无所谓的。

起码对于对于王小明本人来说,是无所谓的。

因为他在死前的那一刻,一定觉得,张医生是个好人。

李浣冲上一部电梯,手中的笔记被她紧紧的搂在怀中,一页都不肯掉落。

在电梯达到一楼后,她拼劲全力一般的冲出去。

就在医院的门外,警车早已准备就绪,张医生已经坐上了其中的一辆。

随着一声启动的声音,警车开动了。

“等一下!”

李浣一把推开医院大门,大喊着,然后朝着警车追赶过去!

周言目送着警车,听到这一声叫喊,一惊,在回头的同一时间,就看到李浣捧着什么,飞快的冲到了夜色中。

“喂!”周言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只得赶紧也跟着跑过去。

很难想象,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一个小姑娘,在刚刚苏醒后不久,就拖着虚弱的身子,在车后如此拼命的追赶。

还好,李浣的声音被司机听到了,前面的车流渐渐的放缓了速度,停靠在了路边。

后视镜里,警员们都惊讶的看着那个朝自己奔过来的小姑娘。

终于

她气喘吁吁的跑到刘侦探所在的车窗旁。

“这些这些是王小明的日记!”

“什么?!”刘琛怔了一下,赶紧将日记接过来。

“我不知道张医生到底有没有杀人,但若是他真的杀了王小明,那这些日记,应该能影响到法院的判决。”

说完这些她看了看就坐在车子后面的张医生。

此时的张医生只不过是静静的坐着,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李浣突然道:“起码王小明觉得,你是个好人。”

她用了‘好人’这个词。

没有说张医生是凶手,也没有说张医生是被冤枉的。

只是好人。

但是,好人和坏人,到底应该怎么定义,善意的杀人,和恶意的指责者,到底又应该怎样判别。

这不是李浣能想明白的事情,她现在只是从死者的角度,去审视张医生。

“呵呵,谢谢你,小姑娘。”后座上的张医生笑着,终于抬起了头,但是眼神中,却是化不开的无奈:“能带着善良的目光去观察这个世界,自然是好事。

但是也不要对这个世界抱有太大的希望。

毕竟希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

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然后,张医生竟然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一张卡片,递给了李浣。

“这是我用一生的运气,才换来的东西,现在,我的愿望完成了,这玩意,就给你吧,希望你一辈子都用不着它。”

李浣愣了,比起上一句话,这句话让她更加的听不懂。

不过她还是接过了那张卡片。

那材质,像是扑克一样,很有韧性。

整个卡片的主色调,都是黑的,前后都是。

只是在一面上,用简单的白色线条勾勒出了一个抽象的轮廓。

看起来有点像是一只张开翅膀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