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凤凰林的小鸟们引颈高歌,热热闹闹的一天开始了。
前些日子,凤君不仅将龙三公主贬去北荒,断了她入主披香殿的念头,顺道还将披香殿里属于陵光的、陵光喜欢的东西搬了个空,彻底腾空了披香殿。
小茶花、小芍药、小甘草等一众小精灵也被带回了不周山,与凤桐小凤凰一起玩耍嬉闹。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肆意奔跑过了。一个个放飞自我,一会儿钻进土里躲猫猫,一会儿跳进水里洗个澡,一会儿又蹿上树荡秋千。
而凤君躺在一棵凤凰树下休憩,金丝滚边红衣在草地上铺开,有星星点点日光透过树叶缝投在衣上,为凤君笼上一层朦胧神秘的光晕。她手上捏着一卷古旧的卷轴,卷轴展开了一半,上面是紫微帝君隽秀的字迹:扶桑石温养魂魄,扶桑果激浊扬清、荡清灵台。
小茶花茶茶玩着玩着,摸到了凤君边上。她好奇地凑了过去,软软的小手挡住凤君眉间那朵凤凰花:“跟陵光殿下,真的一模一样呢!”
凤桐和一众小精灵也聚拢过来。
没了那朵凤凰花,凤君的眉眼淡如烟雨,与那一身矜贵清丽的红衣很不相衬。若是换上陵光一贯穿的蓝烟衣裳,那活脱脱就是曾经的朱雀神君陵光。
听到茶茶的低语,凤君缓缓睁开眼睛来。那浅红色的眼睛里波光流转,整张脸瞬间生动了起来,冲淡了那份寡淡。
见凤君醒了,凤桐和小精灵们齐齐退了开去。
凤君目光一动,瞥向一旁的湖水。湖水中的那张脸,熟悉而陌生,一时间,她也恍惚了。这真是她的脸吗?她真是凤君吗?
“君上,勾陈帝君求见!”仙侍急惶惶奔来。
凤君眉头一蹙:“不见。”
“勾陈帝君已经闯进来了!”仙侍话音方落,脸色不善的勾陈已经行至凤君身前。他居高临下盯着凤君,似要发怒又逼着自己忍耐。
凤桐和小精灵们察觉到勾陈生人勿进的气息,自觉地去别的地方玩耍了。
凤君眉眼含笑:“女婿,你来了。”
勾陈:“……”
“是为你表妹求情?”凤君将手中卷轴收入袖中,而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躺在树下,懒洋洋道,“北荒少雨,你表妹在那行云布雨,也算泽披一方生灵。如此,总比在你那太虚宫争风吃醋,蹉跎岁月来得好些。”
“争风吃醋?蹉跎岁月?”勾陈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语气也尖酸刻薄了起来,“凤君如今是栖梧宫的主人,坐拥不周山地界,亦能左右紫微宫,我区区太虚宫确实是庙小了,让您觉得蹉跎了岁月。”
酸,酸掉牙的酸。凤君笑了笑,眉间凤凰花微微一动,火上浇油道:“本君以为,陵光定然是蹉跎了三千年岁月的。”
闻言,勾陈面色骤然阴沉,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凤君不说话,勾陈也不说话。两人这般僵持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勾陈的影子落到了凤君身上,暖融融的太阳不那么暖了。
凤君动了动,发现现在的位置怎么也躲不开勾陈的影子,于是她指了指太阳,又指指勾陈,再指指勾陈投下的影子,示意他让一让。
她是不愿自己起身挪个地方晒太阳的,只能让勾陈让一让了。
勾陈这回倒是挺合作,自觉退开了几步。
凤君迎着日光,眯了眯眼,总算正视了勾陈:“勾陈君,究竟何事寻本君?若是为你表妹,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表妹言语无状,该罚。我虽觉君上罚得重了些,但自知没有立场替她求情。今日我来,不是为了这事。”
竟不是为了替他表妹求情,凤君有些意外:“那又是为哪般?”
勾陈盯着凤君:“君上搬空了披香殿,是此后再不踏足的意思吗?”后一句,他说得极为缓慢,好似十分艰难一般。
这是为她洗劫披香殿来兴师问罪了。
凤君正了正神色,躺的姿势改作半坐,自然随性:“本君听闻人间和离,夫妻是要厘清财产的。我凤族自有家业,也不惦记你太虚宫什么,本君便只带了陵光的东西回来。若这中间错拿了什么,勾陈君尽管拿回去。”
“你要同我和离?!”勾陈目光一紧,压抑的怒火再也压不住,脸色阴沉得可怕,“本君不同意!”
“勾陈君,不是我,是陵光。”凤君再次提醒,她的语调仍是懒洋洋的,但眼底却带着几分冷意,“勾陈君纳侧妃,让龙三公主入主披香殿,又主持太虚宫上下事务,这是要置陵光于何地?龙三公主言语无状是无状,但有句话却说得不错。若陵光自请下堂,绝对比任你糟践来得体面。故而,本君便替她做主了。”
“胡言乱语!”勾陈胸膛起起伏伏,似被气得喘不过气,“你离宫多久了,你知道吗?是十年!这十年间太虚宫诸多内务搁置,我不过是让表妹处置些旧物,添置些新的物件,何来纳妃之说!又何来披香殿易主之说!”
凤君笑了笑,对勾陈的说法嗤之以鼻:“若勾陈君无意,又怎会传出这样的谣言?若勾陈君无意,龙三公主怎敢大胆地搬进披香殿?若勾陈君无意,陵光缘何要不辞而别十年之久?”
“我怎会知道为何!!”勾陈觉得自己的头皮阵阵发麻,面对凤君的质问,他心底越发烦躁,只想唤出余容剑将此间凤凰树砍个干净。
陵光离开了十年,他便烦躁了十年,脾气也是一年比一年差。
凤君看他的眼神陌生而疏离,这让勾陈心中的那把火彻底被点燃。他红着眼吼道:“你要做凤君,享与紫微帝君同等的荣耀,本君随你!但若你要就此同我划清界限,本君绝不同意!你我以三生石为证联结姻亲,除非天塌地陷,除非身死道消,否则你休想摆脱我!”
勾陈帝君身周灵气狂肆流转,带得山间的风都凛凛如刀剑。
凤凰木簌簌落下许多的花和叶。
察觉到勾陈灵力渐有乱象,凤君惊了惊,暗道:我应该没说什么重话吧?这小后生怎么暴躁到灵台都不稳了?
思量间,凤君瞥见腕上归元镯,想到师兄的备注提到过扶桑果有洗涤灵台之效,随即运起灵力将归元镯的灵气注入勾陈帝君灵台之中。
熟悉的灵力灌注灵台,勾陈帝君清醒了。他怔怔地看着凤君收起灵力,恍然间,他感觉陵光回来了。
他想起了很久前的事。
有一日,他不知何故发了大火,太虚宫人人自危。而陵光却仍是一脸平和地替他端茶磨墨,她的性子一如她的眉眼那样淡,甚少起波澜。有时候勾陈会觉得很奇怪,明明陵光什么都没做,但只要一个眼神的交汇就能抚平他焦躁的内心,还他灵台一片澄澈。
他想,这就是陵光的魅力吧。倘若,倘若她在修习灵力一道上更上进努力些,那就更好了。
“勾陈君灵台不稳,有入魔之相,当修身养性。”凤君平和的声音打断了勾陈的思绪,只见她长袖一拂,甩落衣上的树叶和残花,浅红色眸子平静地看着勾陈。明明两人身量相差无几,眼睛与眼睛是平视的,勾陈却觉得凤君像是站在了云端。
勾陈看着眼前的凤君,怅然若失。曾经,他期许陵光的修为可以高些,不用似他一般厉害,也该比宫里普通的守卫高些。但是现在,她成了凤君,修为可与紫微帝君比肩,一切却都不一样了,她完全像换了个人。
她看他的眼神,再找不到从前的那种欢喜。每每眼神接触,始终像是一个长辈在看着晚辈。那眉间鲜艳的凤凰花印记,更是耀眼得让他心里堵得慌。
凤君被勾陈看得不太自在,轻咳一声:“小后生,有些事一时想不通也无妨,勿要钻了牛角尖,徒生心魔。本君实非陵光,对你与她之间的纠葛一无所知。不过,你也不必心急,你若能将我方才问你的三个问题想清楚,大概就能明白陵光为何要离开你。无论你是否曾对纳侧妃、披香殿易主这两件事动过心思,但陵光却是笃定有这两桩事的,这是不是也说明你同她之间其实是有许多隔阂的?”
勾陈再度沉默。归元镯的灵气涤荡灵台,他的情绪已趋于稳定,凤君的话自然入了耳。
“君上的心结,是这两桩事?你是为表妹的事在生气?不是因我要求你修行而生怨?”突然,勾陈欣喜地开口,眼中燃起亮光。
“……”凤君扶额,“勾陈君,本君最后纠正你一次,吾名幽篁,乃栖梧宫凤君。”
勾陈却不管凤君说什么,多日阴沉的脸露出了一个笑容:“尊上,我等得,无论你几时原谅我,我都等得。但和离一事,我绝不同意!”
看来,让勾陈相信她不是陵光,任重而道远。
勾陈什么时候走的,凤君不知道。在多次尝试与勾陈说清楚未果之后,凤君放弃了,她跳上凤凰树自顾自睡觉,让勾陈自便。
凤君再次醒来,是凤翎来催凤君批阅公文。
凤君今日并无心思处理公务,随意瞟了几眼,又想起袖中的卷轴。
“凤翎,”凤君勾了勾手指,示意凤翎凑近点,随即指着卷轴上的文字问道,“师兄锻造归元镯,是为我温养魂魄,激浊扬清,是也不是?”
凤翎点了点头:“君上当年以本命的涅槃之火驱除魔气,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紫微君上带您回来的时候,元神破碎,是以炼制归元镯,助您修补元神。”
“元神破碎?”凤君垂下眼睑,不知想到了什么,“那肉身呢?”
凤翎顿了顿,似是在思考要如何作答。
没等凤翎说话,凤君又开口:“这具身体是师兄为我重塑的肉身吧?因为并非我原身,所以在封印师兄时,身体才会承受不住那股力量。而且,我自小吃群玉山的蟠桃,从未与之灵力相冲。可这具身体却天生不能碰蟠桃,足以证明其实它不是我的身体。”
“这……”凤翎眉头开始打结,“此事说来复杂,紫微君上他……他不希望君上深究。”
凤君指腹描摹卷轴上的文字,心下沉重了几分:“怎能不深究?那陵光是谁?是失去凤君记忆的我吗?陵光与勾陈的姻缘,本君又该如此自处?”
凤翎把头低得很低:“君上,您别问了!您只要知道,您不是陵光。陵光与勾陈帝君之间,与您并无半分干系。”
显然,紫微帝君早就叮嘱过凤翎,要对陵光之事守口如瓶。
凤翎的态度,也让凤君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当年她元神破碎,肉身不存,师兄不知用什么法子为她重塑身躯。这个身躯苏醒之后,并无她的记忆,与后辈勾陈结缘。
师兄向来顺她的意,哪怕心中再不愿,也咬咬牙成全了她。只是陵光与勾陈婚后并不那么如意,负气远走。机缘巧合之下,她重拾记忆,又丢掉了陵光的记忆,这才有了如今这番纠葛。
这是一笔糊涂账。
凤君捏了捏眉心,更加无心批案牍,挥挥手示意凤翎退下,准备让自己静一静。
凤翎怕凤君再追问什么,不敢多逗留,逃难似的奔出了归云殿。
凤翎前脚刚走,连华的传讯青鸟后脚就叼着一册命格飞到凤君书案前。
连华写好了命格,意味着紫微帝君的一魂一魄再入轮回。
命格落于书案上,青鸟随即化为点点青光,连华仙君的声音随之在归云殿响起:“君上,小仙已将命格完成。这一世帝君投身在拥有水神血脉的有容氏一族,灵力天成,降生便被任命为紫微大祭司。有容氏一族有神之血脉,却无神之寿数,故而追求长生。此番帝君就是要破长生之妄。”
什么事都没师兄的事重要。凤君随即甩甩脑袋,甩掉纷杂的念头,接过命格就离开了归云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