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戈觉得自己快死了,或者她已经死了。
开始时她还能感觉到双手手腕的剧痛,还能听到容迟的惨叫,慢慢地,四周都安静下来……
她好像能看到了,看到妈妈给她背上书包,嘱咐沈俊辰,走慢点,迟到也不怕的,要看好妹妹。
那时候的青戈真好啊,笑眯眯地被哥哥拖着手,从来没有烦恼。
每天上学必经的林荫小道原来这样美,开了一路的小花。
路的尽头有一个人,青戈走过去。
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却奇异地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
是的,困扰了她许久,但她始终抓不住的熟悉感。
那个人问她:痛吗?
痛啊,很痛。
那个人对她说:你离开的时候,我也这么痛。
还说:你让我痛了两次。
青戈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想回家。
可是那个人残忍地笑,说,我找到你了,你回不了家了。
青戈想起来了,是啊,她回不了家了,她已经不是那个沈青戈了,所有人都忘了她。
她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现在她要孤独地死去了。
这样也好,至少不会有人为她伤心……
“青戈……青戈……”
被吊在半空的容迟艰难出声,看着角落里苍白毫无生气的少女。她完全被浸泡在一片血红中,大量的失血已经让她意识模糊,容迟试图通过交谈让她保持清醒。
“青戈,醒醒,不要睡。容冼马上就来了,再坚持一下。”
容冼……
青戈张开沉重的眼皮,努力面对门口的方向。
他……还会来吗?
模糊中,青戈感到她似乎一直在等一个人来。她忘了那个人是谁,但她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她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
容迟看到她睁眼,继续道:“对,对,跟我说话……跟我说话青戈……”
他伤得也很重,身上被那些丧心病狂的人用桃木匕首刺了无数刀,伤口无法愈合,整个人几乎是个血人。
青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容迟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远……
不知又过了多久,青戈的意识变得恍惚。
有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她瑟缩了一下。
“阿泱……”
像是有人在她耳边叫了一个名字。
不是她的名字,可她下意识想开口应答,却没有力气,连动动眼皮都做不到。
然后这个声音又叫了她的名字。
“青戈……”
是了,她是沈青戈。她只想做沈青戈。
紧接着,嘴里被塞进来一样东西,好像是谁的手臂。
浓烈的血腥气霎时间弥漫整个口腔。
她被迫艰难地吞咽,被呛得一阵咳嗽,皱着眉喊疼。
一只温暖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她汗湿的额发,轻而又轻地将她拢在怀里:“我知道有些疼,别怕,我保证,马上就好了。”
青戈不再说话,那些深入骨髓的疼痛仿佛在这样的安慰下真的减缓了,她放心地靠在这个陌生的怀抱里。
“你来了。”青戈努力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甚至忘了,自己的眼睛,原本是看不到的……
“嗯……”抱着她的人用宽阔的手掌轻轻盖住她努力想看清的视线,珍而重之地将她压在胸口,几乎整个人都在颤抖,连声音都是抖的。
他哑声说:“我来了。”
**
容冼终于破开结界,冲进这座囚着青戈和容迟的房子时,面对的是一室血腥。
那四只猖狂报复的祝离族妖物,已经变成四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墙壁上全是飞溅的血迹,地板上是凌乱的断肢和血淋淋的心脏。
仿佛一脚踏进地狱。
这些人,都被虐杀而死。
徐颖只看了一眼,就吐了。
这座房子四周布了结界,容冼打不开,只能请来了徐颖和徐奶奶。徐奶奶之所以答应援手,是因为得知青戈也被抓。只是徐奶奶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徐颖的力量又刚刚觉醒不久,她们能争取到的时间不多。
容冼原本以为要面临有一场恶战,没想到会是如此场景。
他来不及惊讶,四下查探后,终于在一间暗室找到被吊在半空中的容迟。他满身鲜血,一动不动,如同一截破布。
还好,人没死,只是失血过多,被折磨了一日一夜,晕过去了。
可是青戈不知所踪。
容冼又将整个房子搜了一遍,仍然没有青戈的踪影。
他心中愈发焦急。
“有人来了。”被室内的血腥景象吓得面色惨白的徐颖,开口提醒道。
青戈的失踪让容冼彻底慌了神,否则他不会连有人靠近这座房子都没有发现。
“这是怎么回事?!”
一道愠怒的声音砸进众人的耳膜。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房子的主人,恒春。
斯辰小尾巴一般站在他身后。
待看清室内的场景,恒春的双目瞬间充血,可怖的红色妖纹迅速自眼周蔓延。
斯辰暴呵一声,桃木剑携着滔天怒意向容冼劈来。
“恒春!”容冼躲闪地极其狼狈,“你的人不是我杀的!你看清楚,他们抓了容迟和青戈,我是来救人!”
恒春不出声,斯辰的攻势更加凛冽。
容冼被一剑刺中手臂,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喊道:“恒春,你他妈清醒一点,青戈失踪了!”
恒春再次向四周环视一圈,看到靠坐在角落昏迷不醒的容迟。他闭了闭眼,终于开口唤了一声:“斯辰。”
斯辰虽立刻停止了攻击,却明显不甘心,愤恨地盯着容冼:“春,我们好不容易救出的族人都死了,让我杀了他们!”
“够了,斯辰,回来。”
只要冷静下来一想就知道,凶手不可能是容冼。他的四个族人都是已经存活了千年以上的大妖,别说容冼一人,即便是十个他,也不可能同时击杀四人。
而且,容冼说她不见了。
难道凶手是冲着她来的?
会是……他吗?
良久。
“带上你的人,滚。”恒春冷冷道,周身总是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早已消失无踪。
恰在此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
**
医院。走廊。
于微快步走过来。
刚才的电话就是她打的,青戈被人送至医院,事情有些棘手,她不知道该联系谁,犹豫良久,只好将电话打给了容迟。
容迟吞了两颗容冼带给他的动物心脏,已经恢复些许体力,知道青戈失踪,与容冼一起来到医院。
于微见两人俱是一身血污,愣了一下,没有多问,很快恢复专业医生的理智,将青戈的情况了告诉他们。
“没有匹配的血液?”容冼皱眉,脸色阴沉地发问,“这是什么意思?”
容迟走过来,先安抚住容冼,然后看着于微轻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微解释道:“青戈被送来时失血过多,需要马上输血。可是,她的血型,很罕见。”于微顿了片刻,接着道,“确切地说,是跟目前所有的血型系统都不匹配……”
“不需要,我能救她。”容冼骤然打断她,转身就要瞬移离开。
虽然这里有数不清的病房,但容冼已经知道青戈在哪。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也能听到她微弱的心跳。
还好容迟时刻关注着弟弟,察觉到他的意图,猛地将人拦住,压低声音提醒道:“冷静,容冼。这里是医院,四周都是人,不要暴露你的身份。”
容冼深吸一口气,勉强抑制住暴走的情绪。
见他不再冲动,容迟这才转向于微,说道:“于医生,麻烦先带我们去看看青戈吧。”
**
安静的病房内,青戈寂无声息地闭目昏睡。
自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容冼就知道她是脆弱的,像一只误入猛兽领地的、毫无自保能力的小白兔,随时有被吞吃入腹的危险。
容冼走过去,挑开被子,看到她双手手腕上的伤口。因为血几乎流尽,可以清楚看到向外翻着的狰狞血肉。
现在她真的就快被猛兽撕碎了。
容冼不再犹豫,以指为刃,划开掌心,将温热的血液喂入她口中。
妖血有强大的治愈之力,哪怕再严重的伤,饮下妖血后也能迅速痊愈。
可是容冼等了片刻,青戈手腕上的伤没有任何变化。
原本安静昏睡的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开始低声呜咽着叫疼。
“怎么回事?”紧随其后走进病房的容迟问道,“妖血对她没用?”
容冼眉头紧皱。
他忘了,青戈血液特殊,且她的血还能克制妖类……
站在一旁的于微,面色复杂地开口:“你们所说的妖血,她体内应该已经有了。”
容冼抬头:“什么意思?”
“之前给她治疗时,我发现,她体内,还有另一种血液,这种血液有神奇的修复功能,但是跟她本身的血液难以相容。现在两种血液在她体内,就像两个敌对厮杀的士兵,所以病人现在势必及其痛苦。”
这是一个毫无新意的比喻,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上阵杀敌,甚至没有见过。
但既然是对阵厮杀,那便有输赢。
容冼沉声问:“如果这种有修复功能的血液足够多,是不是能够镇压住她体内原本血液的反抗,让这种血液的修复功能发挥出来?”
于微不确定地说:“原则上是这样,但是……”
“没有但是,来吧。”
**
容冼和青戈并排躺在病床上,新鲜温热的血液顺着导管流入青戈纤细的血管内。
四个多世纪以来,容冼无数次杀人,也无数次用自己的血救过人——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实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血输送到另一个人体内,他有一种,仿佛自己的生命流动到对方身体中的奇妙感觉。
青戈还在昏睡,紧缩的眉头没有一刻松开,汗湿的发丝略凌乱地贴在苍白无血色的脸颊上。
容冼知道她的痛苦。“两种血液在她体内就像两个敌对厮杀的士兵”,于微的原话,可如果只有足够的妖血才能救她,再确定的痛苦又如何?还不是得忍受?
同时,还有另一个疑问盘踞在容冼心头。
他曾从青戈口中得知,她天生目盲,小时候父母也曾带着她四处求医。既然多次求医,她体内特殊的血液不可能之前没有被人发现,但她本人看起来对此一无所知。是父母特意隐瞒,还是她的这种“特殊”,是突然出现在这里之后才被触发?
容冼不得而知。
还有,是谁将她从哪些祝离族人手中救出,还喂了她妖血?
她身上的谜团太多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保住她的性命。
容迟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弟。
容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惊讶,容冼居然会如此大费周折的去救一个人类。
曾经容迟无数次想要证明,在容冼变得冷血残酷的表象之下,依旧隐藏着那个明亮正直、嫉恶如仇的少年,虽然冲动爱惹事,但骨子里很善良。
可是容冼一次次用实际行动打破他的幻想,告诉他,当初的少年早已死去,他现在只是一个良心泯灭,毫无人性可言的怪物。
青戈会是他的救赎吗?
容迟从椅子上站起身,慢慢走出去,掩上病房门,留下一室寂静。
**
须臾,一阵风骤然刮过,走廊上微弱的灯光闪了闪,而后恢复如初。
房门轻掩的病房门口,不知何时,多出两道身影。
那两道身影一男一女,皆着黑衣,在医院老旧昏暗的灯光映照下,仿佛周身都散发着暗黑的冷意。
“先生,您为什么不用自己的血救……青戈小姐?”女人恭敬地问道。
被询问的人没有立刻回答,目光透过小小的窗口,长久注视着病房内。
就在询问之人以为等不到回答时,身旁响起一道喑哑低沉的嗓音。
“我体内有神祖之血,会对她产生影响。”停了停,他竭力压下翻滚的情绪,“她现在是凡人之躯,承受不住太多神血的力量。那些过往,她也还没有做好准备记起来。”
……
**
夜已经很深了,医院大厅终于褪去白日时的喧闹。
这家医院是白马神祖城唯一一家稍具规模的大型医院,里外都已经很老旧,灯光稀薄昏暗。一到深夜,人少声静,非常具有恐怖片的氛围。
容迟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在大厅中央的护士站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于微正低着头,在一个护士递过来的一张病历单上写些什么,无意间一抬头,发现了正盯着她看的容迟。
她将填好的病历单交给护士,又交代了几句,才向容迟这边走来。
“于医生,好久不见。”容迟说了一句中规中矩的开场白。
其实两人几分钟之前刚刚见过,只是那,某种程度上或许不能算数。
于微将手中的笔夹在白大褂的口袋内,说道:“青戈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你们不用担心。”
容迟点点头,说:“今天的事只是……”
“容迟,”于微冷静地打断他,“你们的事不用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容迟静静地与她对视片刻,喉头滚动了一下,低声说:“抱歉,我没想再打扰你。”
“你爱上我了,是吗?”于微凝视着他的眼睛,直接而郑重地问道。
容迟愣住,不知是为她的直白,还是因为被戳破心事。
半晌,说:“于微,我……”
对面的人却突然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而且笑容在美丽的脸颊上越来越放大。
容迟蹙眉,这才发现诸多可疑之处。
她的头发没扎,随意地散在肩头,于微工作的时候总是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扎起来。
唇色也不对,太鲜艳了,于微从不涂颜色这么明艳的口红。
对面的人也不再伪装,戏谑而挑逗的美目看着他,朱唇轻启:“怎么样,容迟哥哥,我的演技不错吧?”还献宝一样在他面前转了一个圈,“我穿医生制服是不是也很好看?”
容迟心里一阵惊涛骇浪,失语半晌,才喊出那个名字。
“北山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