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卑鄙的人

宿白微发现自己一到厉衡面前,情绪就很容易起起伏伏。

尤其当厉衡又用那种似笑非笑的戏谑目光看着他的时候,宿白微就更加强烈地感到一种被调侃逗弄的感觉。

他很用力地拍开了厉衡的手,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既不肯看厉衡,却也不像之前一样指责厉衡轻佻。

只是抵着下巴垂着眼眸站在原地,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紧绷状态。

“嘶。”厉衡看着自己手背上瞬间起了道红印,笑了,“力气还挺大。”

他看了一眼桌上惨不忍睹的几盘菜,耸耸肩对宿白微说:“我是认真做的,也不是故意要逗你,但你说它们都长成这样了,谁能想到你还真吃啊?”

“……”

“我给你弄点儿佛跳墙试试?我觉得那个还凑合。”

“……”

“算了,你要真不想吃,我再给你做点儿别的吃?但你也看到了,我手艺就这样,实在不行,要不你亲自……”

厉衡说到一半停住了。

他一个人说了半天,宿白微却完全不作反应。

厉衡本来想借机哄着宿白微亲自下厨,但抬头看着这人的样子,却又觉得现在似乎不是一个做任务的好时机。

宿白微就这么一直埋着下巴不肯出声。从厉衡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他细软的发旋,还有侧在两旁轻轻握紧的手,并不能看到宿白微的表情。

一开始厉衡还当他是害臊了,可接连几句话下来宿白微都没反应,厉衡就觉得事情不对了。

“怎么了。”

厉衡快步绕过餐桌,走到宿白微旁边,想到宿白微之前就是那副心口不一老爱憋话的性子,担心他又跟自己闹什么别扭,那任务完成起来必定会被耽搁。

于是他想也没想,就弯下腰来,将自己的身子和态度都放低,柔声问了句:“生气了?”

他下边儿还想跟一句“不至于啊”,但怕惹着宿白微,所以给吞进了肚子里。

只是即便厉衡已经把态度放低到这样,宿白微看起来也没有要和他好好说话的样子。

“没有。”

他往后退了一步,但头还是没有抬起来。声音的确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甚至冷淡得过头,只说,

“你记得把厨房收拾干净,我还有事,先走了。”

-

宿白微确实没有因为被厉衡稍微逗弄一下就要恼羞成怒。

他的失语只是因为,他实在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说法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千大老远地专程来被厉衡逗这一下子。

宿白微如今在宿氏,可谓是四面楚歌自身难保,竟然还要为了照顾厉衡那一眼的失望遗憾,千里迢迢地从市中心跑回来。

他是缺这一顿饭了,还是少那一块肉了?

尤其厉衡还是这样一副爱挑逗的轻浮模样,宿白微觉得自己被牵着鼻子走了,有些气短。

而当厉衡问他“怎么了”的时候,宿白微又哪里能回答。

他自己都没想明白的事,只能继续憋在心里,像一团乱七八糟的线团,不断地在脑子里交缠,没有头绪,没有结果。

所以宿白微又想逃走。

他扔下那句话以后,就要转身。

只是这次,厉衡有些强势地拉住了他,没让他给跑掉。

“宿白微,你说说这是第几次了……”

厉衡的声音沉沉的,但是并不怎么凶,甚至带着无奈的笑,说,

“你在想什么,得说出来我才知道啊。”

“……我说了没有。”

宿白微仍然守口如瓶。

他怕自己那些还没来得及厘清的思绪,会因为面对厉衡而口不择言。

下一秒,手上被拉扯的力量突然加大。

一个不留神,宿白微竟然被厉衡给狠狠拖了回去,整个人猛地撞在了厉衡的身上。

紧接着,他的后脑勺被厉衡的掌心轻轻托住。

借着力抬起头来,宿白微看到厉衡挑着眉打量着自己,蹙着眉问:“非得要我猜?”

“不是。”

“不是个屁。”

厉衡早把宿白微这犟脾气给看透,他这会儿一门心思地要跟宿白微好好“增进感情”,怎么能随随便便放他走。

但说完这话以后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强硬了,这样并不利于自己的计划,所以话锋一转,口吻也变得温和起来:

“我不是要凶你,我是怕你走。”

宿白微听到他的话以后,整个人都愣住了,后脖颈也有些僵直:“什……什么……”

“其实,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吃饭而已。只是下厨太难了,忙活了一整天才做成这样。我知道这的确有些不尽人意,但其实和最开始比起来已经有进步了,要不你再给我点时间成吗?”

宿白微:“……”

听到这样的话以后,他感觉自己那些混乱的头绪,更加乱七八糟了,只能磕磕绊绊道:“你想吃饭,可以……出去吃。”

“就是因为你有厨房不用,老是出去吃,你看看这房子冷冰冰的样子,哪像个家?”

厉衡不着痕迹地将手放在宿白微的脖子上,感受到他轻轻地颤了颤,于是指腹安抚般揉了揉宿白微的下巴,说,

“我们一起做饭一起吃,这样不好吗?”

宿白微表情一滞,眼底升起一丝怔忪:“……啊?”

“最好你以后每天都回家,和我一起——”

厉衡本来还想再重复一遍,以起到诱哄的作用。

可他最后几个字没能说出口,就被宿白微猛地一抬手给捂住了嘴。

“唔…?”

宿白微的力气当然不会比他大,但是厉衡却没有挣开。

他只是困惑地看着宿白微,等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要捂住自己的嘴?

厉衡不知道的是,在这一瞬间,宿白微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说了什么?

家?

厉衡竟然管这个偶尔落脚的地方叫“家”?

还说什么怕他走,想和他一起做饭,要他每天回家……

这是光从字面上看起来就会让人发笑的事情,可厉衡竟然这样认真地说了出来?!

宿白微突然胡思乱想:

该不会就因为自己一直没有解除合同,因为自己在厉衡的事情上每次都犹豫不决,节节退让,所以让厉衡误会了他们之间还有继续发展的可能性……?

他一向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任何时候都孑然一身。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任何人纠缠不清。

宿白微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厉衡的事情上总是没有头绪,但这不代表,他们之间会变成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

就这么想着,宿白微脑子里的某根弦微微绷紧。

“你瞎说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察觉不到自己的语气有多么慌乱,一心想要死死捂住厉衡的嘴,不敢让这个人再说出什么惊悚的话,

“这里只是给你借宿的,什么家不家的……我,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天天回来,你要是想做饭,厨房你要用就用好了。我不可能和你一起的。”

他说着话的功夫,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泛红。

厉衡:“……”

难道被他发现了我的阴谋?

宿白微有些支支吾吾地继续道:“合同……等我忙完手里的事,迟早会解除的。还有,等你伤好了也要快些搬出去。我让你住在这里,只是出于……只是想帮你!不是其他的意思……以后你不要再说这些奇怪的话了。”

厉衡听他这么一说,感觉自己的任务又是遥遥无期,便想说话。

结果还没张开嘴,就感受到宿白微的手掌用力地一抵——

厉衡:“唔?”

“你不许说话!”

宿白微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咬了咬下唇,有些凶地看着厉衡。

瞧着他反应这么大,厉衡只能顺着他,抬手比了个OK。

“……”

“……”

厉衡是按他的想法不说话了,可是宿白微自己也沉默了下来。

两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保持了诡异的静止。

好一会儿,当气氛已经僵滞到有些尴尬的地步了,厉衡才找到时机握住了宿白微的手腕,慢慢往下按住他的手,给自己的嘴争取到了一些说话的气口。

“我现在……”厉衡清了清嗓子,笑问,“能说话了吗?”

宿白微抽回手,推了他一把,有些窘迫地偏过脑袋没理会,一副马上就想逃离现场的样子。

“别紧张,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厉衡以退为进,主动往后挪了半步,并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有些自嘲地笑道,

“但是你看起来很累,留下来休息吧。如果你觉得只是和我待在一起也不自在,我可以走。”

-

天色将黑,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厉衡就在距离半山别墅不远的草地上坐着,无所事事地望着幽暗无人的街道。

【宿主先生,你怎么还真的走了。】

系统实在搞不懂,【他越是那样说,越是表明他动摇了。其实他是很怕孤独的人,那原文里的主角攻就是发现了这一点,后来才能俘获他的心呢!】

初秋的夜晚,已经没什么蚊虫,起风的时候甚至还有丝丝凉意。

厉衡听完系统的话,便打了个哈欠,一副对它所说的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哦我知道了!宿主先生是不是想以退为进,等宿白微待会儿回过味来,觉得自己对你太冷漠了,就会被触动,然后主动打电话叫你回去——】

在系统揣测厉衡意图的时候,它突然看到厉衡拿出手机,并在它最后一个字尾音还没落地前,关了机。

系统:【?】我已经看不懂我宿主的各种操作。

厉衡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道:“猜对了,的确是以退为进。”

【那你关机算怎么回事啊?!】系统跳脚,【他都找不到你,你怎么以退为进?】

厉衡没有回答他,而是跳过了这个话题,反问了一句:

“让你准备的事情没忘吧。”

系统卡了一下,然后立刻说:【这可是我们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当然没忘!就等宿主一声令下了。】

厉衡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间,又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说:

“再过半小时,就开始吧。”

-

十五岁以前的宿白微,还深信自己是宿家的一员。

当他被宿烽欺负的时候,他还会自己哄自己:哥哥是被宠大的孩子,所以他任性跋扈都是情有可原的。但他们始终是一家人,所以自己应该要懂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宿烽是唯一一个记住得白微生日的人。

因为少年时期,每到11月19日,宿烽就会想方设法地闹出些事情,好让全家人都忘记有一个小孩儿在等着他的生日蛋糕。

这种期待落空的感觉一直到十五岁。

宿白微被关进车库的那天,他才终于敢面对真相:宿家是没有人欢迎他的。别说生日被遗忘,从头到尾,他都是被无视的那个人。

那晚车库里一片漆黑,连自己的呼吸都有回音,阴冷的空气如有实质般胶质粘稠地缠着他的喉咙。

那时候的宿白微不懂害怕的源头是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无法呼吸,心脏痉挛般失去节奏地鼓动,胃里翻搅汹涌抽痛不止。

即便后来重见光明,他也再无法治愈自己对于黑暗的恐惧。

后来的宿白微所住的房子都有一处和别家都不同的设计:就是在每一道角落缝隙里都安置了暗灯。

细微的光线并不足以驱逐什么,但能让宿白微感到安心。

他并非完全不能接受黑夜,但他无法长时间地陷入彻底的黑暗中,就连睡觉也必须要至少有一道光源,才能慢慢入睡。

一旦看不见光,宿白微就会被过去那种阴冷的疼痛重新侵蚀。

但他告别这种恐惧已经很久,几乎快要忘了曾经窒息的痛苦。

直至如今……

“如果你觉得只是和我待在一起也不自在,我可以走。”

当宿白微眼睁睁看着厉衡头也不回离开的时候,他还处于迷茫和困顿当中。

自己对于厉衡的感觉,以及厉衡对于他的态度,各种胡思乱想把他缠在漩涡中无法自拔。

当下的他又哪里能猜到,不过半小时的时间,这些困扰他的东西都会被抛之脑后。

……

整栋房子毫无征兆地断电的时候,宿白微正在在浴室里。

温热的水流自头顶浇下,让他得以舒缓了一整天紧绷的情绪。

可下一刻,黑暗铺天盖地。

整间水雾弥漫的浴室因为没有了光线照射而变得逼仄潮湿起来。宿白微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以极快的速度踩着水想往外跑——

无论如何,哪怕只是微弱的月光,至少让他看见些什么。

可是身体的麻痹来得很快,这种脱离自我意识的肌肉记忆把宿白微的脚步锁住。

他不过迈出去两三步,就走不动了。四肢以一种无法自控的趋势开始僵硬起来,就连抬起手臂都变得艰难。

宿白微半跪在地上,胳膊顺着湿冷的墙向上胡乱摸索着,可就算碰到了灯的开关,无论怎样按下,都不起作用。

确认自己被黑暗所裹挟,宿白微突然不合时宜地想:

我应该去一楼的浴室洗澡,那里至少有窗户。

-

【宿主先生,我查看不到宿白微的画面,只能亲自回去看看他的情况,才能进行下一步。】

系统在将别墅的电路切断以后,便提醒厉衡。

“嗯。”

厉衡嘴里答应着,但是却没有动身。

他从早期的人物故事背景中得知了宿白微的一些弱点,这是他完成任务的一个突破口。

但厉衡却并没有那么确定自己真的可以狠下心来。

宿白微在宿家所经历的那些事情,从厉衡一个外人的视角来看,也是一段残忍的过去。

在年纪尚小的时候所遭遇过的一切,并非是那样轻易就能被救治的旧疾。

而如今,厉衡为了自己活命,不得不出此下策。

宿白微对他的态度忽上忽下,并不好拿捏,所以他必须要借助宿白微的软弱和无助,来拉进两人的关系,加快任务进度。

厉衡并不容易心软。

但仍会心软。

【宿主先生,还不走吗?】

系统弄不清厉衡的打算,便问,【原文中宿白微在这件事情上的阴影颇深,如果不及时赶到,他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因为严重的应激反应而失去意识,那您可就没办法英雄救美了。】

厉衡默了片刻,仿佛在给自己下决心一般,闭了闭眼,随后从地上站了起来。

“走吧。”

他并没有离开房子太远,只不过两分钟脚程便走了回去。

从厉衡走进大门,在房子里搜索着宿白微,一直到他确定了宿白微的所在,并且来到了浴室门口。

他的表情始终有些冷漠。

这种冷漠不同于厉衡往日的面无表情,甚至连系统都能察觉出来它的宿主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眼神凛冽得犹如下了一场寒冬大雪,倘若谁来看上一眼,便要被冻伤了骨头。

厉衡站在浴室门口,盯着那道隔绝了他和宿白微的门,在寂静无声中感受着从浴室里传来的宿白微的紊乱呼吸声。

间错中夹杂着低泣呜咽。

【宿主先生,他现在的情绪波动很大,而意识却薄弱,失去了自救能力。这种情况下,最适合你突然出现伸出援手。只要这次你帮了他,他一定会很依赖你,就像原文里他对主角攻产生感情的那段剧情一样。】

系统很开心地说。

对于它来讲,厉衡能够吸引到宿白微,那就是对任务的一种保障。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厉衡必须要一击即中,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而在系统说完这段话以后,厉衡的眼神却沉了下去。

一直到宿白微的呼吸越发明显地震颤,啜泣声也越来越明显,厉衡才撩起了眼皮。

【的确,只要我帮了他,他就会依赖我。】厉衡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就像他原本依赖司赫那样。】

紧接着,他推开了浴室的门。

借着系统的帮助,厉衡得以看清黑暗里那个湿漉漉的宿白微——

他单薄瘦削的身子蜷缩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的同时浑身紧绷。刚洗完澡的水珠混着涔涔冷汗一起裹住了那层细嫩白净的皮肤,让他看上去犹如待宰的小羊羔般楚楚可怜。

在察觉到有人进来之后,宿白微抽搐颤抖着缓缓抬起了头,那双眼睛通红着浸满了雾水。

“宿白微。”厉衡叫他。

尽管宿白微的夜视能力因为应激反应而变得薄弱,但通过声音,他的眼睛依然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厉衡的方向。

好像在大脑混乱的时候,用仅剩的力气去寻求被拯救的可能性一般,他虚弱地喊出他的名字。

“厉……衡……”

被叫到名字的厉衡感到一种缓缓蔓延的焦灼。

他朝宿白微走了过去,冷冽的目光升了温一般落在宿白微身上。

“是我,我在这儿。”

厉衡蹲下来搂住了宿白微僵硬而冰冷的身子,那一刻他想:

我原来是这么卑鄙的人。

-

在完全被黑暗笼罩的那一刻,宿白微因为恐惧开始感到胃痛,他浑身抽搐痉挛,大脑空白意识薄弱,四肢百骸失去了力气。

即便知道浴室的门就在一步之遥,可他无法站起身来。

记忆好像重新回到了十五岁那年,他看到的宿家是暗无天日的深渊。

往前一步,宿家没有容身之地,他摇摇欲坠随时会粉身碎骨。往后一步,母亲的厚望如万箭穿心,他的五脏六腑都被击穿。

宿白微就像踩在一块浮土上,随时会坠落。

他知道自己是个病入膏肓的人,他用以掩饰自己空心病的方式就是装作在意那些权势,他去争去抢去步步为营。

可他心里空空荡荡。

于是在这片黑暗里,他的残缺越发暴露出来,所有的恐惧不安都露出马脚。

他所追求的一切,并不能将他拯救。

有谁能让他把握吗?

或是有谁可以救他一命?

没有的。

从来不会有人救他。

他想放弃了,不管是无休止的明争暗斗,亦或是在黑暗中的自我挣扎——

他都不想继续了。

就在这时,浴室的门突然打开。

是谁来了?

要救他,或要他的命?

“宿白微。”

那人突然叫他的名字。

熟悉的声音,低哑回旋在耳边。像梦,又比梦真实。近在眼前,但却捉摸不透。

脑海里出现了一张脸,宿白微下意识地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厉……衡……”

他感受到对方一步步靠近,

感受到一双手揽住了他沉沉下坠的躯壳,将他从这种粘稠的恐惧中剥离。

宿白微的意识恍惚,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随后,那人将他搂在怀里,凑到他耳边说:

“是我,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