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
“在一起!”
“在一起!”
几个刚打完球回来的男生,大冷天穿着短袖,冒着一身的汗臭味,站在路边,边喝矿泉水边起哄。
女生们三两成群,捂着嘴偷笑,站在操场边,一阵又一阵地惊呼。
操场中央,冷风里,一地的红蜡烛摆成心形。
童话站在爱心内,脸很红,心跳很快,整个人像飘在半空,晕晕乎乎。
她刚吃完晚饭,就被一通电话骗来了操场。
对方说要给她过生日,但场面显然不是过生日这么简单。
骗他的男生站在离她一米远的红心之外,怀里抱着一大捧开着白花的野雏菊。
他低着头,双颊被蜡烛的光照得发红,白色的羽绒服被风吹得鼓鼓的,偏瘦的身材在风中站得笔直。
小时候,童话对方知同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副站姿。
那时他们都在福利院,童话因为挑食被老师罚站,方知同因为吃不饱,偷吃童话挑出来的菜,也一起受了罚。
艳阳天,红旗下,两个不大点的孩子一左一右地站着。
一个软得像没有腰,另一个则像后背打了钢板。
按照方知同自己说的,他这辈子,是绝不可能弯腰的。
小时候受罚是这样,现在求婚也是这样。
站得笔直的方知同上前一步,微仰着下巴,故意把脸上的红晕藏起来,“童话,我们结婚吧。”
刚刚起哄的那群男生听到这里,像是按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跳着脚尖叫。
方知同的下巴收了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天空很暗,路灯的光照不到彼此的脸。
一片模糊中,他明亮的眼睛,对她眨了一下。
“我们认识十五年,一起吃过7953次饭,数过1866颗星星,说过2772次晚安,过了24次生日。十二岁那年你说,十年后的生日,想和家人一起过。”
可是童话没有家,从很小就没有。
福利院有老师有同学,但都不是她的家人。
童话看向方知同,酸涩的眼泪在眼眶滞了又滞。
一大捧雏菊猝不及防地塞到她怀里,像是天上掉馅饼。
“从今往后,让我做你的家人吧。”
少年脸上漾着自信而笃定的微笑,打量着童话的反应。
童话低头嗅着花香。
秋天野雏菊的味道,淡淡的,但只要闻一下,就会忘不掉。
四年前他们考上聊海市同一所大学。童话学设计,方知同学数学。
虽然学业很忙,但他们依旧保持着每天见面。
方知同长了一张容易引起是非的脸。在他很小的时候,这件事就初现端倪。
小时候的方知同是个脸圆圆的小可爱,米老鼠一样的大眼睛,总喜欢好奇地盯着童话看。
每当这个时候,都会有人过来打断他,好好地教育一句:小孩子不可以早恋。
童话尴尬过几次,终于把话说开了。方知同没有想早恋的意思,他那双得天独厚的眼睛,天生深情,看谁都一样。
成年之后,方知同精瘦了许多,脸颊的轮廓清晰硬朗。他变得很少笑,但一笑起来,又跟小时候一样,天真可爱。
同学跟童话说,这叫现在很流行的,反差萌。
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总会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表白墙上从早到晚,都是嫉妒童话的评论。
在那些女生眼里,他们的男神学长方知同,不管怎样都不该找一个小疯子做女朋友。
童话就是那种风一样的女孩。
别人一天24小时,童话能当48小时用。
学习、社团、实习、约会,从早出去,画着漂亮的早八妆,到半夜回来,口红都吃没了。她不在乎,也不会补妆。
化妆品对她来说太沉,远没有当下的开心来的重要。
繁忙的一天结束,童话躺在床上,立刻就能睡着,有时候不用洗澡,衣服也来不及换。
第二天早八起不来,方知同就给她打电话,一遍又一遍,也不嫌烦。有时实在没办法,拜托宿管阿姨上去叫人,等阿姨把迷迷糊糊的童话扶下来,再一把揽过她。童话自己站不直,一定要趴在方知同身上。
就这样纠缠到自行车后座上,再纠缠到早八教室。
方知同会点杯咖啡给她,然后才走。
有时童话不让他走,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手伸进他外套里,再抱住他的腰,一派无理取闹,还撒娇得很大声。
方知同是最怕尴尬的,这个时候一定会留下来陪她。
童话单眼皮的小眼睛陡然睁大,白皙的脸上泛着微红,心满意足地翻开书,一只手做笔记,另一只却还拉着方知同不放。
方知同听不懂设计专业课,童话听起课来聚精会神也不理他。他觉得无趣的时候,就趴在课桌上,侧脸看着童话,“叫我留下干嘛?没人陪你不也听课听得好好的?”
童话白他一眼,努了努嘴,“秀恩爱懂不懂?”
方知同一脸哭笑不得,“早八你秀什么恩爱?”
他一着急,直起身,声音也微微增大了一点。
四面八方回头看他们的人一下子多了许多,老师讲课的声音也暂时停下来。
方知同的脸瞬间就红透了,不得不配合着童话,左右点头,礼貌微笑。
“秀恩爱没有回头箭啊,以后都照这个标准来,省得表白墙那群人,再说你叫我高攀不起。”童话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挺直了背,眼角向下撇向方知同。
方知同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表白墙骂童话的评论,他很早就看到了。为了控评,还请计算机系的好哥们吃了顿饭。
童话平时看着没心没肺,不像会在乎这些话的人。方知同就没告诉她。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些评论能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方知同很认真地看着童话的眼睛,“这件事秀恩爱解决不了问题。”
“那要怎么解决?”童话撩开碎发,偏着头问。
方知同勾着嘴角,故意不说话,直到童话用胳膊肘推推他,才说:“下月你生日,送你个礼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现在确实是知道了。
童话裹紧了土其色大衣,单薄的身体只有装在规规整整的套子里,才能稳稳地站在寒风中。她把头埋进花香,眼泪不受控淌下来,破涕为笑,点了下头。
“答应了答应了!”周围的起哄又开始了。
童话闭上双眼,听到杂乱的声音越来越近,男生们冲到方知同身边,搬了一大堆东西过来。
他们都是方知同的同班同学。
最靠前戴眼镜的那位卷发小哥,年纪轻轻身材有些发福,他叫孔欢,是方知同舍友。
孔欢怀里抱着的东西最多,胳膊下夹着一只打气筒,小臂上挎着小花篮,花篮里是五颜六色的糖果。糖果上罩着一层“轻纱”。轻纱被花环箍了一圈,花环刚好能戴在童话脑袋上。
童话往下扯了扯硬邦邦的纱,“这什么啊?”
“别问。”孔欢故弄玄虚。
童话重新闭上眼,把自己的手也放好。
晚风吹得很厉害,但寒冷好了许多。方知同离她很近,和蜡烛温暖得光一起,阻挡了冷风。周遭暖洋洋的。
头纱终于戴好了。
孔欢才说俏皮话:“天亮,请睁眼!”
童话张开眼,朦朦胧胧地,看到方知同单手奉上一只戒指盒。
铁丝弯成的蝴蝶结,精致地别在戒指环上。
离开福利院,他们和资助人失去了联系。这些年一边学习一边打零工,生活都不富裕。
一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得知福利院的南宛姐姐要结婚,一起去参加了婚礼。男方家境很好,婚礼办得奢华气派。偌大的礼堂里,数不清的灯烛萤火,鲜花气球,伴娘提着小花篮,篮子里全是童话喜欢吃的水果糖。
新娘和新郎在众人的祝福声中,郑重而热烈地吻在一起。
那时童话看得入了迷,眼睛都闪起了小星星。
这一切方知同都看在眼里,所以那天的求婚,设计得相当正式。
他为她戴上铁丝做的戒指,微微发凉的手拂过她的泪痕,“戒指和婚纱是假的,不算数,这笔债算我欠你的。”
“欠多久?”童话哽咽看他。
“不管欠多久,连本带息,都还你。不过现在,有一样真的可以给你……”
“什么真……”童话的话没说完,已经被人堵住了嘴。
柔软的嘴唇,极轻地安抚着她的唇角,吮进了一滴泪。
清新的触感,像一阵快而急促的过电。
童话想起有一年夏天,他们一起去看海。
海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礁石,倏地过来,倏地又走。
暗处的水流越来越多,急不可耐地冲到岸边,汹涌难止,一把将礁石卷到大海里。
方知同的力气很大,童话像被人磋磨在柔软的流沙里,前一秒还那样温柔,后一秒又步步深陷,坠入深渊。
她的脸红热得发烫,贴在同样热得发烫的方知同脸上。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风好像静止了一样。
天空似乎由黑夜变成了白天,豁然明亮起来。
童话猛然睁开眼,坐在床边,怔了好一会。
浑身上下,全是汗,睡衣都湿透了。
手机时间:7月21日,早8点。
距离方知同的求婚,已经过去五年。
她又做梦了。
“赶紧下来。媒体都到了。”
方知同的消息。
童话起床拉开窗帘,偷偷地朝楼下望了一眼。
一辆宾利停在门口,不远处围了不少摄像机。
应该就是方知同说的媒体吧。
离家三年,她对方知同的生活一无所知。
上月接到电话时,他的经济人裴添也只是公事公办,诚挚地向她发出邀请。
三年前,方知同因为出众的外貌和优异的成绩,受邀参演一档真人解谜综艺,意外地出圈爆火,也因此和现在的公司星艺娱乐签约。
签约后的合作项目,包括综艺、直播、短剧和一些杂七杂八的粉丝见面活动。短短一年间,方知同已经成为公司的摇钱树。
流量大,是非多。
上月和一起参加综艺的女演员传出绯闻,方知同一直以来清心寡欲的邻家哥哥形象突然崩塌。
粉丝抓狂,狗仔上班,合作方纷纷朝方知同证实。
眼见就要塌房。
公司考虑了很久,打算公开方知同已婚的事实。从树立高冷哥哥的人设,转向树立暖男人夫的人设。
暖男,人夫……
裴添给童话打电话说到这里,童话笑得很大声。
结婚五年,他们正经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
没保姆的时候,家里的家务都是她在做。偶尔偷个懒不想收拾,方知同回家看到,跟查岗似的,说她不会生活。
没钱的时候出去参加聚会,方知同总是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几百块能解决的问题,总要给朋友随个几千,搞得自己多有钱一样。
童话面试失败赋闲在家,他嫌弃她没工作,整天就知道在家里瞎晃荡。
后来有一次,童话生病了,大半夜给他打电话,朋友接的,说是在忙。童话气得关了手机,液也没输,一个人跑了。清早再回医院,方知同从她病床上站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吼她不懂事,搞得整个医院人尽皆知。
这就叫暖男?
这就叫人夫?
可别逗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童话忍无可忍。
碰巧那时南宛老公在美国的公司装修,急需一位室内设计师。
想到童话是学这个专业的,本科成绩还不错,南宛跟老公推荐了她。
远赴美国的日子,是童话五年来最幸福的时光。
后来在南宛老公的资助下,童话成立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
起初只在国外接单,今年年初开始,也接到了国内的生意。
眼见一切顺风顺水,前不久,国内合作的装修公司突然携款跑路。
正在装修的几套客户房,施工均未完成。
客户联系不上装修公司,就找到童话。
装修开始前的代理合同上,童话也签了字。
客户要求立刻赔偿前款,否则就以此起诉她。
几套房的前款加起来,大概有两百多万。
童话拿不出那么多钱。
有的客户心急,直接将整件事挂到网上,故意将工作室骂得很难听。
童话花钱打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骂贴删除。
代价是网上的宣传也暂时做不了了。
没有宣传,就接不到新单,两百万更是无从谈起。
工作室员工不多,但工资加起来也不少。
几个月以来,童话一直想办法筹钱。
愁眉不展之际,裴添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和方知同领证五年,还没有办过一场像样的婚礼。
“就借这个机会,正好给你们大办一场。场地知同都看好了,维也纳玫瑰公园,3号厅,7月21日,你有空吗?”裴添的语气很兴奋,就好像默认每个女孩都会向往一场盛大的婚礼一样。
曾经的确是向往的。
向往一个他们可以坐下来,互相商量着,把所有奇思妙想都加入进来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婚礼。
而不是这样,像布置命令一样,突然地单方面通知她。
好在她现在对这些也不在乎。
婚礼什么样无所谓,但要她帮忙,需要方知同给一笔钱。
童话的口气开得很大,两百万起步。
大到她自己都没底,方知同会不会答应。
直到那天晚上,真的有钱转到自己银行卡,童话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转而又嘲笑自己的幼稚。
方知同怎么会不答应呢?
一个那么在乎名誉、在乎事业、在乎钱的狗男人,任何可以东山再起的机会,都不会放过吧。
两百万如今对他来说,算什么呢?
他早就不是那个,连童话的剩饭都要拿来果腹的傻小子了。
童话放下窗帘,表情比刚才还要冷。
爱情早就没有了,他们之间但凡有点什么,也只是交易。
现在交易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