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话

童话眼神放空,微微发怔。

话筒怼到嘴边,终于艰难地开口。

“我愿意。”

这次不是愿意嫁给他,而是愿意为了自己的年少无知,承担后果。

曾经她有多喜欢婚礼,现在就有多厌恶。

方知同在司仪的指示下拉起了她的手,随便得就像五年来无事发生。

童话的手使不上力气,耳朵也在嗡嗡响。

司仪的话她听不进去,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面对为她准备的单人摄像机,保持微笑。

“方知同先生,请问您是否愿意与您身边的女士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还是富有?”

同样的问题,给到方知同。

童话一点期待也没有。

她的手被人蓦地攥紧了一下,轻微的颤抖,让她不得不偏了一下头。

方知同目视前方,一点犹豫都没有,“我愿意。”

声音很冷,一点感情都没有。

跟五年前那个深秋的他,完全不一样。

所以在不确定什么?

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爱她。

还是,不确定是不是爱过她?

现在还重要吗?

童话望着那双眼睛,躲闪的眼神让人心寒。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莫名的寒意席卷全身,让她又一次微微发抖。

司仪收到了满意的答案,洪亮的声音呼吁全场为这对新人送出祝福。

满座宾客,包括那些媒体,一起喊出了“百年好合”。

气氛瞬间被带动到最高点。

“下面,有请我们的新郎为新娘,戴上婚戒。”

轻纱缓缓降落,遮挡在他们面前。

方知同朝她侧了下,身。

戒指是提前准备好的,被他藏在西装口袋。

童话幻想过无数次,他从西装里掏出戒指的惊喜画面,像个魔术师一样,然后再绅士地单膝跪地到她面前。

可如今真到眼前,童话的内心一点波澜都没有,平静得宛若一潭死水。

“手。”方知同朝她伸来一只手。

童话把手递出去。

一只蒂芙尼的钻戒被方知同快速地滑进她的无名指末端。

随后,方知同伸出自己的手,“我的?”

童话愣了下神。

“你没买对戒?”

方知同抬眸,极不耐烦地看了童话一眼,“合着你什么也没准备?”

“裴添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没说要给你买戒指。”童话说,“还是说这是两百万内包的事。”

“没关系。”方知同打断她,从另一侧口袋里又拿出一枚戒指,迅速塞到童话手心里,再次伸出他的手,“意料之中。”

童话找了一下镜头,正冲着它为方知同戴上了戒指。

应该是录下了。

这样就算之后这段视频公开,应该也挑不出童话什么毛病,不至于再被方知同算计。

童话被自己的脑回路逗笑了。

她是原来被方知同算计过多少次,已经到了PTSD的程度。

五年前,当方知同求婚说出他们一起吃了多少次饭数了多少颗星星的时候,她就应该警觉的。

一个能将美好记得这么清楚的人,也能将生活里不美好的瞬间记得清清楚楚。

之前就有人提醒过她,男人长得帅学习好,要么万里挑一,要么渣男一个。

那时候童话不以为意。

直到婚后的一件又一件小事,让她彻底明白。

万里挑一的概率,哪里是那么好遇到的?

场内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

但司仪觉得远远不够。

“现在让我们以更为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新郎,亲吻他的独一无二的新娘。”

掌声如潮,一浪盖过一浪。

方知同愣着没动,眼中的怒火,平静地燃烧了一会,很快就被熟悉的冷漠取而代之。

五年前他们一无所有,他看她的眼神,炙热深情。他抱着她,深深地吻,恨不得将她揉碎在怀里。

那时他抚着她的嘴角,问她痛不痛。

她忍着痛摇了摇头,不舍地回吻。

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一刻,她恨不得吻到昏天黑地,让自己再多痛一会。

如果那时候痛得够深,是不是,她就不会一陷再陷。

短暂的回忆只停留了一刹,心口就有些不舒服,像有人拿石头,故意在胸口上砸了个洞。血流一下子全部涌了出去。

方知同还是一动未动,站在原地,离她一臂远,也没有向前的意思。

童话抿了抿唇,掐住手心,强行让自己清醒一点,“不想吻我,不用勉强。”

方知同盯着她看了一会。

深邃的眼神,还跟以前一样,像在喜欢她一样。

但童话太清楚了,都是假的。

她现在十分地平静,提不起任何兴趣。

感情这种东西,淡了就是淡了。

煮熟的东西在外面放久了,很容易就会不新鲜。

就是这个道理。

方知同没有要吻她的意思。

他低了下头,先将礼貌的微笑找回来,俯身下来,嘴唇停在童话额头的位置,温热的气息正好和皮肉擦肩而过,没再向下。

现场看不会有太大破绽。

来宾中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就像五年前那个夜晚,他们在操场被人祝福一样。

所有人都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

婚礼直播圆满结束。

童话没有力气去敬酒,流程里这一项是备选,童话借口身体抱恙,自然而然选择了跳过。

脱下婚纱去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洗洗手。

刚才被方知同牵手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足以让她觉得别扭。

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赫然醒目。

像规诫,也像咒语。

它把他们锁在圈套里,怎么也出不去。

窒息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即使过去三年,还是没办法完全挣脱。

三年来她不是没想过离婚,但念头来的快,去的也快。

生活很繁忙,没有时间让她考虑这么繁琐的事。

况且,离开他的日子,其实跟离婚,也没什么区别。

反正他也不会来找她,大概也不会想她。

童话不知道洗了多长时间的手,手背都搓红了。

甩甩手上的水,猛一抬头,镜子里多了一个人。

方知同站在洗手间门外,远远地看着她。

四周没有别人,童话打了一个激灵。

“干嘛?”童话隔着镜子问。

方知同移开视线,看向别处,低着头说:“听助理说你不舒服。”

“还行。”童话走到洗手间门口。

方知同挡着没让路,“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不清楚?是不是又没吃药?”

“跟你有关系吗?”童话抬眸。

沉默,持久的沉默。

童话的脑中呈现短暂的空白。

她不想吵架。多说一句都觉得累。

“我想回去,休息。”高跟鞋往前试探了一小步。

方知同没让,也往前走了半步,门口被挡得死死的。

他比童话高出半头,加上一身黑西装,一副峰峦压境的气势。

童话本能后退了半步。

“你什么时候走?”方知同先开口,手倚着门,手臂横在半空,恨不得将门锁死。

“还没定,怎么了?”

方知同的视线移回到童话脸上,微张着嘴,有些语塞。

“你知道也没用,”童话轻描淡写地说,“难道你会来送我?”

“我最近有点忙。”

“没错。我也忙。忙点好。忙吧。”

对话再次中断。

童话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

在外就算是跟陌生人,童话好像都能客套两句。但是对方知同,似乎连陌生人都不如。

“还有事吗?”想了半晌,童话问。

方知同哦了一声,整了整西装领带,像模像样地说:“也没什么大事。你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你也还行?”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方知同插着裤兜,不假思索地答,目光突然瞥向她。

像炫耀,却带着一点犹豫。

犹豫她能发现什么,再说点什么。

恭维,还是羡慕?

童话按照之前的推测,大概是这样。

但是现在,她一句也不想说。

方知同率先打破沉默,“工作挺好的,住的挺好的,朋友也不少……而且其实……”他的话顿了顿,摸了下鼻尖,像是思考了一会才说:“你不在的时候,跟我示好的女人也挺多。每次聚会,总有人问起你,盼着咱俩离婚,我说谎都说累了。”

“嗯。”童话冷漠地答,头也没抬,也不看他。

就这么点反应,不能再多。

方知同忽然偏头笑了一声,很轻,像羽毛忽然飘到空中,又被人蓦地用手攥住。

“其实我这个人自制力挺差的。说谎也经常圆不上。公司的聚会又挺多。跟她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很多事情不好说……”

他停下,看着童话的眼。

那双眼恰好抬起也盯着他。

一闪而过的注视很快被童话避开。

童话低着头,再次“嗯”了一声。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方知同的声音,噩梦的声音。

童话本来没什么想说的,突然就有了。

三年来一直不愿说出口的话,叠了一层又一层,终于推到嘴边。

礼堂外的天,打了一声惊雷。

童话看了眼手上的戒指,金属的触感,冰冷地刺痛皮肉,像一把钝刀,在磨肉。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

她摘下婚戒,平静地放到他手心里。

“方知同,我们离婚吧。”

一别两宽,再不纠缠。

往后也别再说谁限制谁,谁束缚谁,谁对不起谁。

过自己的生活,谁也别抱怨。

童话看着那双眼,曾经那样充满爱意的一双眼睛,如今竟然只能看出木讷。

他木讷地说了一声:“好。”手还僵在那里。

“好。”童话点点头,独自转身,走向礼堂出口。

那双眼她看腻了,那个人她也腻了,没必要再回头。

再多一眼,都是对她下定决心的不尊重。

礼堂外的天已经全黑。乌云密布,没有星星。

老式的路灯点亮了公园内的草坪。

这个点,还有家庭在外散步聚餐,有说有笑。

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不想每分每秒在一起?

童话路过草坪,故意走得飞快。

少看点别人的幸福,还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

出了公园,打的回家。

一路上童话都在发呆。

车窗外的公交车站,几个刚下晚自习的学生互相打闹着开玩笑。

女生们梳着高马尾,男生就是普通寸头。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其中一个女生,狠狠地拍了对面男生的后背。

男生嗷了一声,没抱怨,也没发火,反而低头,羞涩地笑。

小孩子的争吵,多简单,多好。

就算是闹红脸,打一下就好了,也不至于闹得很难看。

她和方知同不是没有吵过架。

在福利院,在大学,在结婚之前的许多次。

但那时即使闹得再凶,他们也没有想过要分开。

甚至是三年异地,感情淡漠,童话也没有那么坚定地想要分开。

因为方知同说过,想和她做家人。

是家人,不是恋人。

他们结婚了,不是恋人那么简单。

恋人可以吵架分手反目成仇,家人可以吗?

一个人没有爱情,可以活得很好。

但是没有家,可以吗?

童话不知道。

后知后觉的眼泪,充盈了整个眼眶。

下了车,就在家附近,找个公园逛一会,坐到长椅上,戴好口罩,放下头发,用发丝挡住脸,童话呼了一口气,终于能哭出来。

手机上的祝福短信,还在一条又一条地弹出。轻快的提示音反复提醒着她。

每一条祝福语都写着“新婚快乐”。

真讽刺。

没一个字是真的。

出于礼貌,童话一一回复了每一条消息。这回放心关了手机,坐在长椅上,开始发呆。

这里没有聚光灯,没有观众的审视,没有导播,也没有方知同。

世界安静下来。

紧绷的身体逐渐松弛。

剧烈波动的心情逐渐平静。

她觉得好困,眼睛不自觉地合起来。

浑浑噩噩的,她做了一个梦。

她仿佛又回到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方知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