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童话

“是啊预报真有暴雨,太太要没什么急事就别往外跑了。”孙阿姨挎着帆布包走到电梯口,朝童话客气地微笑,“趁现在雨小我赶紧去买点菜。”

电梯门打开,孙阿姨一个箭步跨了进去,童话想跟,被孙阿姨拦在门外,“回去吧。”

犹豫之际,电梯门又关上了。

方知同过来,先一步拉上她的行李箱,往家走。门给她留着,童话自己怔怔地跟过来。

行李箱被方知同送回了卧室,卧室门也被迅速关上,生怕她冲进去拿似的。

但童话现在没这个打算。

几年前的她或许还会逞一时之勇,为了面子死扛到底。

但现在不会了。

童话换好拖鞋,脱下外套,回屋换一身夏款的棉料睡衣,再随意绑一个低马尾。

方知同一个人进了厨房,叮叮当当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等童话收拾好一切走出卧室,一杯牛奶和一块肉松煎蛋三明治已经摆上了桌。

方知同用餐桌旁的毛巾擦擦手,坐到三明治对侧,把用餐位置留给她,“吃药不能空腹。”

童话迟钝地过去坐下,座椅冰冰凉,像坐在铁片上,浑身上下发抖似的不舒服。

三明治和牛奶都是她在美国吃腻的东西,现在看见都觉得反胃。

这回是真吃不下。

童话愣了半天,拿起叉子,没有动。

“不喜欢?”方知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眼睛有意无意地瞥向她。

“嗯。”

方知同的手指在桌布上看似轻松地敲了两下。

“不喜欢三明治,还是不喜欢跟我一起吃?”

童话握叉子的手莫名软了一刹,放下叉子,关注到那双眼——犀利的眼神对准她。

童话低下头,徒手拿起三明治,放到嘴边,大口咬了第一口,赶紧转移话题,“味道还不错。什么时候学的?你不是特讨厌西餐吗?”

“学个三明治跟喜不喜欢西餐没关系吧。”方知同脸上的笑有些尴尬,“而且你之前除了三明治,好像也不怎么吃别的西餐。”

“好像还真是。”童话点点头,“不过现在习惯了。什么都能吃一点。”

“比如?”

“披萨牛排意面焗饭,都可以。”

“那还……挺厉害的。”

童话微笑,“其实没什么难的。孙阿姨说得挺对,口味很容易变的。之前只吃三明治,其实不是喜欢,是福利院那时候只提供三明治,没得选。”

就像嫁给他这件事,与其说喜欢,不如也说没得选。

但凡她能不那么早对他动心,多认识几个男人,多谈几场恋爱,就不会第一次被求婚就傻乎乎答应。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方知同沉默了挺久,回厨房拿了一杯牛奶,自己喝。

好像看着别人吃东西,自己不吃点什么就会不自在。

这回靠在厨房门口,没坐回餐桌。

“律师请了吗?”

猝不及防的问题。

童话咀嚼放慢,一下子回过神,“还没。”

“我正好认识一个律师朋友,我现在打电话,看他什么时候有空过,过来见个面。”

“哦。”

三年不见,方知同的办事效率还是这么高。

童话朝方知同手上粗粗瞥了一眼,婚戒已经摘掉了。

挺好。

昨晚摘了婚戒,今天就要请律师走流程。

童话放下三明治,认真地看他,“其实不用请律师。财产很好分。房子我不要,反正出国也用不到,归你。车,你有车吗?有的话也归你吧。存款的话,你看着分,反正钱都不是我挣的,你愿意给多少都可以。怎么样,条件够优厚吧。”

方知同没回答,眼睛里冒着一丝小火星,只是还没燃到最高点。

他一贯如此,任何情绪都不易被察觉。

但按照童话的经验,他现在有点生气。

只是童话仔细想了想刚刚的财产分配安排,一点也没觉得亏待他。

童话平静地看着方知同,直到他眼里最后一点火星被冷漠取代,谨慎地喝了一小口牛奶,才说:“我那个朋友主要负责财务纠纷。”

“财务,比如?”

“刚刚上门这种。”

童话有点噎得慌。

方知同别过头不看她,继续:“不过你放心,他们领域都是相通的。离婚应该也能管。”

“懂了。但是,咨询是不是要花钱?”童话对着方知同一脸单纯地眨眨眼。

“我们AA。”

“好。”

方知同回自己屋打电话去了。

童话快速吃完早饭,去厨房刷牛奶杯。老实说三明治的味道还不错,至少比国外的好吃一点,愉快地咀嚼着最后一口,煎鸡蛋的香味在口腔四处散开,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好像一瞬间坠了下来。

她现在相当平静。

这样的相处模式就挺好,泾渭分明,只有提前适应前夫前妻的感觉,之后才不会留什么执念。

童话站在洗碗池前舒了一口气,打开水龙头,水流调小一点,牛奶杯放下去,冰凉的水流蚕丝一样滑过手上的皮肤。

看着熟悉的场面,童话微微愣神。

这辈子第一次洗碗,是五年前,在方知同的养父母家。

十六岁那年,方知同被一对夫妻接出了福利院。夫妻俩在聊海一中附近开了一家南方菜馆,生意兴隆,总体来说家境还不错。领养方知同之前,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比方知同大了十岁。好巧不巧,那家人也姓方。一切顺理成章似的。

那之后的几年,童话虽然跟方知同一起在一中上学,却很少有机会见面。

方家很宠这个新儿子,每天接送,报不完的辅导班和兴趣课,方知同忙得团团转,学习成绩也很快赶上了童话。

有次放学,第一次考进年级前十的方知同被养父母一家带到自家饭馆吃奖励餐。

童话背着书包路过,忍不住驻足了一会。

桌上的菜品很多,番茄炒蛋、糖醋排骨、桂花糯米藕、煲汤、海鲜、各种凉菜、开胃小甜点,几乎都是童话爱吃的甜口。

她记得方知同不喜欢吃甜,但那天吃得也挺开心。

第一次,童话觉得方知同变了。

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疏远的、不属于她的人。

别说是亲人,连朋友都算不上。

那一整月的天气都不好,雨说下就下,天总是阴沉沉的。

有时候晚上在福利院,童话盯着天空看,看上许久也没有一颗星星。

她觉得自己很没用,没有方知同的时候,就连数星星这种事情都做不好。

但方知同再也不会回来了。

童话站在窗户边,偷偷地抹眼泪。

没人知道她哭了多久。

算起来,他们的感情,远没有她想象中美好。

早在结婚之前,她就已经为他哭过许多次,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眼泪就像不值钱一样,明明上一秒还连珠成串往下落,方知同一个好脸色,就能破涕为笑。

有时是放学他跟自己打了一声招呼。

有时是他对自己眨了一下眼。

有时是他叫了一声“童话”,即使紧接着说:“鞋带开一路了都不知道。”

他对她,好像永远都只有指责。

童话深吸了一口气,不愿意再回忆起一点。

后来婚后第一年,童话跟着方知同回家。

家里的氛围,学术气息很浓厚,方劲和陈昱夫妻俩虽然学历不高,但很看中孩子的学习。方知同卧室的奖状和证书足足有摆了半书架。

童话没有上过什么课外班,但学校的奖状一个不落也都拿过。

那时候的她单纯又傻,翻出手机相册里自己的奖状给陈昱看。

陈昱随意翻了两眼,手机就还给她,表情一点都不好看。

“一个女孩子,那么要强干嘛?”

童话没听过那种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干愣着。

陈昱到厨房去忙饭,叫童话也过去。她系围裙炒菜,就叫童话递菜洗碗。

“今天你第一次来家,我不为难你。菜我来炒。婚后这些活你就得多学着做。”陈昱打开抽油烟机,用锅铲不住翻炒,转头朝童话说:“去拿两个干辣椒来。”

“妈,我吃不了辣。”童话原地没动。

陈昱的锅铲停了一下,“不是给你吃,是给知同吃。你看锅里这么多肉,怎么能是给女的吃的嘛!”

“哦。”童话乖乖去拿辣椒。

“哎呀,”陈昱又叫她,“先回来,把这两个碗洗了,我急用。”

童话刚打开冰箱门,赶紧又折返回水池。

“冰箱门没关。”陈昱喊。

童话去关冰箱门,这边水池又忘了关。

“算了算了。水开得这么大,钱白来的?”陈昱失去耐心,自己关了水龙头,抬手就把童话往厨房外赶。

那时候童话也不懂,真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给陈昱添麻烦了,一个劲道歉。

回到方知同卧室,两眼通红,一个没忍住,就哭了。

方知同听她说完,出去跟陈昱讲:“童话她,没自己做过饭。”

话还没讲完,陈昱就有些火了。

“那谁天生就会做饭的呀,不会可以学。毛手毛脚的还不谦虚,说两句就不行。叫你谈朋友跟我们商量一下,你不听,结婚这么大事,你也偷偷摸摸,妈妈真的很寒心。这些年我们怎么对你,你看不到吗?比对亲生孩子还要亲啊。”

陈昱说着,抽抽搭搭哭起来。

方知同站在饭桌前不知所措。

童话就是那个时候学会妥协的。

那天她跟陈昱郑重地道了歉,一个人洗了全家的碗筷,好言好语地安慰方知同自己没事,尽量不让他为难。

因为她爱他,最简单不过的理由。

那时她以为爱能平山海,不是说说而已。

可惜她错了。

童话洗着牛奶杯愣起神,水不知道流了多久。

“洗这个干什么?放那儿就行。阿姨回来会洗的。”

方知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现在就站在她身后。

童话浑身一紧,刚要转身,手一松,牛奶杯就掉在地上,摔成了玻璃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