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童话也记不清了。
那次和陈昱争吵后住院,医生确实提出了不错的手术方案。
傍晚陈昱送完饭就回家休息。
童话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值班医生急匆匆地跑进来,手上拿了一沓化验单。
“十七床,童话,对吗?”
“嗯。”童话发懵地点点头。
值班医生走近,紧急检查了一下童话正在输液的药品,“这个药明天要换一下,你怀孕了,自己不知道吗?”
童话傻住了,整个人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按在病床上。
值班医生没有为难她,叫护士先拔针,然后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说:“你先别紧张,这个药对孩子的影响不是很大,只是我们担心,帮你换掉它,好吗?你家属呢?我们跟他说一声。”
“家属……刚走。”童话懵懵地答。
“那行,你自己打个电话吧。你现在情况比较特殊,建议家属能陪就陪一下。白天商量的手术方案,我们需要跟妇产科那边会诊一下再跟你商量,你们等消息吧,别太担心。”
医生一口气说了挺多才出去。
病房里的病友们过来客套了几句,有祝贺,有关心,但没人多高兴。
复杂性心脏病患者怀孕,在心外科,不算是一件好事。
但对童话来说,已经算是结婚两年来,最好的事了。
她没有立刻给方知同打电话,而是一个人坐在病床上,反复平复着心情。
化验单上的诊断是,5周+。
幸福刚萌芽,虽然还很脆弱,但已经足够让童话压抑许久的心破了一道口。
那时她二十四岁,还没有工作过,每天待在家里,守着方知同一家,敬着方知同一家,所思所想都是怎么能让自己在家过得好一点。
那之前她对怀孕几乎一无所知,她没有妈妈,大部分经验都来自于陈昱。
陈昱告诉她,自己怀孕的时候在婆家过得有多好,可惜最后不够争气,只生了一个女儿,多亏方知同,才让他在婆家稍微打直了腰。
起初陈昱不知道她生病的事,就劝她,要个儿子多好,像方知同,优秀又体面,出去见人,全家人脸上都有光。
童话确实觉得方知同挺优秀的,陈昱的耳边风听多了,偶尔也难免会心动一下。
有意无意地,她跟方知同提过几次,但都被马马虎虎绕开话题。
实在绕不过的一次,童话的脾气都有些上来了,方知同才很严肃地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你身体情况稳定之前,不要孩子吗?”
“可是咱们一天不要孩子,你妈就多催我一天,你天天出去上班你又不知道。你妈动不动就来家查岗,我在家我不烦?”童话看着他的眼,企图看到哪怕一丝的安全感。
但是没有。
方知同毕业后换过好几份工作,那时候还在四处打工,每次下班回来,都是一脸疲惫。
“那你就尽量少在家待,出去找点事做。”方知同的语调淡淡的。
他若无其事地进屋,童话就追进屋。
“方知同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嫌弃我没工作?”
方知同不说话,衣服挂到门后,走进卫生间,冷冷看了她一眼,“我很累,你能不能消停一会。”
卫生间的门被关上了。
童话强忍着委屈,拼命拍拍门。
门后传来洗澡水打开的声音,再也没有一句回应。
她有很多话想解释。
她不是没有找到过工作,去公司,去加盟工作室,甚至想过要去考研,但是每次跟陈昱提,都被反驳。
陈昱说一个女孩子做那么累的活,更顾不了家。
她明明成绩不差,学校社团也混得风生水起,同时组织两三个活动都不在话下。
为什么在陈昱这里,她什么也做不好?
童话不明白,也不敢跟方知同说。
她怕再像第一次去他家那样,看他木然站在她和陈昱中间,不知所措。
她用尽了毕生所学,以善待恶,让所有的难过都自己承担,越积越多,直到喘不过气。
怀孕的消息就是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了她一束光。
那天晚上童话一夜未眠。
太阳升起的时候,估摸着方知同应该起床了,才给他发了条消息。
只有干巴巴的几个字:
【方知同,我怀孕了】
正式且郑重。
没有表情包,也没有颜文字。
因为方知同说过,这些不实际的东西让他觉得很烦。
他说过的每句话,每个字,童话都记得很清楚。
同样的消息,童话在方家的家庭群里又发了一遍,顺便附上自己的检查报告单。
然后上床躺好,想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美梦”。
她想方知同应该很激动,说不定会立刻从外地请假回来,来到病床前,抱住她。
特别激动的时候,人会喜极而泣吧。
童话好久都没见过方知同哭了。
哭完了会说什么呢?
谢谢她,还是好爱她。
然后会亲吻她吗?
问她喜欢吃什么,想去哪里玩,答应她之后的每一天都陪在她身边。
他们应该会一起度过很幸福的一段时间。
这次陈昱没有理由再教训她了,方家所有人大概都会像供奉菩萨一样地对她好吧,就像陈昱说的那样。
她不用再做家务,吃饭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口味。
每天吃完饭可以去散散步,最好能牵着方知同的手散步,累了就随便找一家商场,进去休息一会。
那里也许会有那种婴幼儿用品专卖店。
他们会一起进去看,买好多好多东西。
小男孩的买一份,小女孩的也买一份。
最好能换家店,再给她自己买几件宽松的衣服。
再过几个月,她就会胖得不像样,也许像只小猪,也许像只企鹅,现在的衣服肯定塞不进去的程度。
但是方知同也不会嫌弃她,还是会陪在她身边吧。
如果他能一直陪在她身边,他们就会有很多时间说话了。
那些很久没说过的情话、悄悄话、肉麻话,都可以说了,说多少遍都不嫌烦。
等到小孩生下来,她就可以说服陈昱,让自己出去找个工作。
这次不会再以小孩作为借口要挟她。
最好不过的事。
等到她能找到工作,方知同也不会再嫌弃她。
他们会把小孩带得特别好,聪明、健康、漂亮。
想到这儿,童话的心口莫名疼痛了一下。
好像,健康这一项,就很困难。
如果那个孩子真的遗传了心脏病,怎么办?
童话嘴角朝下,莫名想哭。
刚刚做好的美梦似乎一瞬间醒了一半。
方知同的电话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打了进来。
童话深呼吸,调整好状态,尽量用不带任何哭腔的,足够平静的语气说了一声:“喂。”
“喂。”对面的声音低沉得吓人,听不出开心,也听不出难过,平静地像在跟她讨论某一天的早餐吃什么一样。
“哦。那个,你看消息了吧。”童话强调了一遍。
“看了。”方知同陷入沉默,过了许久才给出一个深思熟虑的回答:“医生怎么说,能要吗?”
童话没听懂他的话,支吾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得体的回答,听着电话,眼泪扑簌簌地掉。
逐渐加重的抽噎声让电话另一头再度沉默。
又过了挺久,才出声:“不能要就算了。让做掉就赶紧做,反正才五周,后面越拖越麻烦。钱的事你不用管……”
他肯问,就是在衡量。
他在衡量钱,钱比孩子更重要。
他甚至不愿意问一句她怎么想,和之前许多次一样,多大的事情,他都不会在乎她怎么想。
那一瞬间,冷水浇头的感觉。
童话没忍住抽咽起来,电话先挂断。哭一会停下来,再也不想哭了。闷闷的感觉堵在心口,怎么也发泄不出来。
她才知道人到最难过的时候,眼泪会失灵。
陈昱来送早饭,并没有多开心,时间还比平时晚了半小时,说是堵车。
怪只怪方知同的电话打得太早,再见陈昱,童话已经完全笑不起来。
陈昱还是按照往常,把一碗豆腐脑和煎饼摆在小桌上。她说早上忙,没空给童话单独做,怕让她吃家里剩饭她又跟方知同告状,说妈怠慢她。
听着陈昱抱怨,童话也没力气还嘴。她自己打开早餐盒,一眼看见今天的豆腐脑里有香菜。
她不吃香菜的事,陈昱是知道的。
但是今天又忘了。
也可能压根就没记住过。
因为只要童话不特别提醒,总会出现这种事。
放在以前,童话会自己拿筷子把香菜提前夹出来。
但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凑到近前闻了闻,香菜的味道似乎没有之前那么让人恶心。
童话夹起一筷子香菜,塞进嘴里。
奇怪的味道,但能忍。
每一口咀嚼,都像在接触一个新世界。
一个她从来想都没想过,一想到就会害怕的新世界。
陈昱看着她吃了几口,坐到病床边,犹豫挺久才开口,说话前握住她的手,语气难得温柔,“童话,妈知道你不忍心。但这个孩子咱还是别留了。我刚去问过护士。你这个情况,遗传的概率还是挺大的。你说一个病孩,对你,对知同,都不好,是吧。而且我听说那个手术方案,风险也不小呢,你怀着孕,人家医生也不好办。”
童话的豆腐脑才吃到一半,可一点好脸色都维持不下去了,“妈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话,直说就行。”
陈昱的话哽在喉头,顿了下,终于开口:“那妈就直说了。你们这个婚,还是早离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