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七月中,正是聊海最热的时候。
童话还没出院,就发了一次烧,从头到脚,浑身上下,地狱熔炉一般烫。
大热天盖棉被,热也没劲动弹,整个人瘫软在被子里。
凌晨三点多,病房开了一道口,清脆的开门声让童话清醒不少。
方知同从外地赶回,先把背包放在床脚,黑着灯摸过来,到近处,用手碰了下她的额头。
童话张开眼,瞪着他,一句话不想说,一个表情也不想做。
黑暗里,他没看清她的眼神,低头忙碌。
水杯里的水倒掉,杯子刷一下,重新打了热水回来倒好,放床头。
检查了几种床头的药,有的他认识,有的不认识。
他看得皱了眉,就用手机查起来。
手机屏幕的光打在童话脸上,方知同才看到她的眼。
“不再睡会?”方知同轻声说着,蹲到床边,离她最近的位置,掖了掖被角。
童话睡不着。
嗓子像吞了刀片,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又不敢吐。说话更是艰难。
方知同没有勉强她回答,继续猜道:“很难受?”
“嗯。”
“等等我去叫护士。”
“别走。”童话用力拽住他的手。
即使那点力气在方知同眼里应该很可笑。
“让护士过来看一眼,看需不需要吃点药。”
童话摇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不想吃药。”
方知同严肃起来,“多大人了还怕吃药。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不是挺听话的。”
是挺听话。童话哂笑。
装出来的而已。
方知同根本不了解真实的她是什么样。大概了解了也不会喜欢。
童话反驳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出病房。
护士很快过来,没扎针,只是给了两片止吐贴,肚脐和手腕,分别贴。
方知同把贴纸撕好,药贴整齐放桌上,然后才问她:“手?”
童话把手伸出去,半空被方知同拽住,放在他大腿上。
“怎么这么凉?”
“凉很久了,你没发现而已。”童话别过头,故意不看他。
方知同贴好止吐贴,握紧她的手,反复揉搓,试图让它暖和一点。
“我刚过来,你叫我怎么发现?”
“是我叫你现在才过来的?”童话反问。
方知同叹了口气,有理有据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现在带的这批小孩,月底就要比竞赛,家长要加课,一周可以多拿两倍的钱,就这一周,最忙的时候……”
说过是说过的。
那段时间他在一家教育机构带数学竞赛,接触的都是快高考的孩子,时间确实紧。
“可是我病了。”童话哑着嗓子提高了一点声音。
“我知道你生病不舒服,我明白。但谁没生病的时候。谁家没人生过病?我拿你生病这件事,没法跟那些家长们解释。人家孩子的前途不能被我们耽误……”
童话撑住床,费力地坐起来,逼近他,平视他,“人家孩子是孩子,咱们孩子就不是孩子,你是这个意思吧,方知同?”
方知同的眼神开始闪躲,手扶住她肩膀,却不敢看她,“童话,这件事我慢慢跟你说。你先躺下。”
“说什么?说你压根就不想要这个孩子?说你跟你妈一样,觉得我的病给你们家添麻烦了,不能再给孩子添麻烦。因为我生病,我就不配有孩子,不配嫁给你?”
童话的嗓门越来越大。
旁边床打开床头灯,陪床家属忍不住过来提醒:“说话小点声,别人还睡着呢。”
方知同跟两边道着歉,还是跟之前一样,客客气气。
童话忍无可忍,挣开他的手,穿上拖鞋就往外走。
走廊里空无一人,安安静静,甚至有些吓人。
有的病人送来没多久就走了,病床推出来,就在走廊里,家属哭得撕心裂肺。
起初看到这一幕,童话觉得好难过,但现在竟然有点羡慕。
她甚至想如果有一天她真就这么死了,方知同会不会跟出来,会不会哭。
也许不会吧。
童话越走越快,越走越心急,走到安全通道,方知同追过来,关好门,终于不用再顾及其他人。
童话站到窗户边,风吹着,人还好受些。
窗外的马路两旁,路灯还没有灭,医院门口的早点摊已经营业,锅碗瓢盆忙忙碌碌。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很快太阳就会冉冉升起。柔和的光照在童话脸上,充满了新生的希望。
就在那一刻,积压已久的眼泪终于在方知同面前夺眶而出。
“医生说了,你情绪不能太激动。”方知同拉住她的手,站在她旁边。
手晃了晃,大概就算是安慰了。
也许对他来说,这根本就不是需要安慰的事。
童话的哭腔很快忍好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忍耐力变得很好。
想好的话不能说,想掉的眼泪不能掉,就算想开心一会也没有机会。
方知同扶住她的肩膀,慢慢转向他,叹了口气,才说:“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一点点事情就着急……”
“这是一点点事情?”童话抬眸,眼神已经说不清是生气还是绝望。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不想要孩子……”
“只是不想跟我要孩子,是吧?”
相顾无言。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方知同平静说完,松开她,自己一个人到旁边窗户吹风图清净,“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咱们怎么要孩子?你连你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再去照顾一个孩子?万一出点什么事,你叫我在外面工作怎么放心?”
“是,你工作,我照顾孩子,你不放心,你都想这么清楚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童话用手擦擦眼泪,重新看向他的眼,“你问过我的意见吗?我不想工作,我就想照顾孩子,是吗?”
“这不是你说的吗?妈在家老催你,你受不了,所以才着急要孩子,不是吗?”
“那我着急我就能要吗?我一个人能怀孕吗?你没有责任?你不负责?哦,全家就指着我一个人付出,你在外面好好工作好好挣钱,你爸妈你孩子所有问题都包在我身上……”
“那就正好打掉,不要这个孩子你就不用管他,你轻松我也轻松。不是正好?”方知同后退两步,大口喘了一口气,强行稳定情绪,才又试图靠近她,“现在,不管什么问题,咱们先动手术。等你身体稳定了,你要是愿意要孩子,咱们再商量。”
“你每次都这样说,从来没商量过一次!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你当我是小猫小狗小畜生,我只要能在你们家喘口气不饿死,你就觉得过得不错。”童话沙哑的声音吼出了地动山摇的气势。
“你发什么疯呢!”方知同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少,“一会让人家听见。”
“发疯……”童话气笑了,拍着心口说:“没错,方知同,我就是发疯,我疯了。是个人都会发疯,你不知道吗?”
语气恢复平静。
平静的表情下,冷漠与绝望交替,暗流涌动。
方知同没有回复她,独自站到窗户边,双手扶着窗沿,额头抵在玻璃上,朝外看了挺久。
童话咬着唇,一个人默默流泪,别过头,不看他。
金色的晨光照进楼下的院子里,附近的杨树已经被照得金灿灿,无数金色的叶子随风微晃,景色怡然。
他们很久没有一起看过同一片风景,就算看到也各怀心事,谁也不说话。
童话有种不安的念头,总觉得以后也许连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了。
他们对着两扇窗,窗下停着垃圾车,车窗映出两个人的影子,脸色惨白,都不舒服。
童话想起很多年前,还在高中的时候。
教学楼的走廊,也有这样两扇离得很近的窗户。
上午大课间的跑操,童话因为身体原因,一直都请假。
别人跑操的时候,她就站在窗户前,向往地看着操场。
音乐循环好几遍,队伍绕了好几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童话也没有看烦。
有时候看着她会想,老天是不是真的偏心眼,所有的坏事都要让她赶上。
没有家,没有朋友,也没有一个好身体。
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一个人。
偶尔也有几个小病号,陪陪她。
再有极少数的情况,她在窗边呆愣着出神,忽然会有一双温暖的大手,从后捂住她的眼睛。
她能闻到那双手主人的味道,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没有香水的浓郁,而是青涩的青柠洗衣粉的味道。
那时候的方知同,很喜欢恶作剧。
童话被捂住眼,会吓一跳,浑身紧绷,下意识往后仰。
仰到方知同身上,看他蓦然松手,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一抹笑,然后站在她身边,看向窗外,有意无意地轻语一句:“没出息。”
童话表面翻了个白眼给他,仓促地转过头继续看操场,实际心跳早就快得像打鼓,莫名的红晕泛上双颊,嘴角的笑快要藏不住似的,吓得她赶紧低下头,才敢微微笑一下。
“你每天就在这里看跑操?”方知同突然问。
“嗯。”
“可是这儿视野也太差了。”方知同换了几个角度,脸颊紧贴着窗户,也不能将操场所有班级全部看清。
“还好。”童话抿着唇,生怕他看出什么。
方知同傻乎乎地又看了一会,喃喃着说:“只有一个班的路线能完全看到。我们班?”
“是……是吗?我也没仔细看。”童话赶紧一句带过,生怕他问到什么更难回答的问题。
“哦我明白了,你不是在看跑操,是在看人?”方知同继续张望着说。
“我……能……看什么人啊?”童话蹙了蹙眉。
“这我就不知道了。”方知同站好,迅速瞄了童话一眼,清清嗓子,“该不会是在看我吧?”
童话心头一紧,皱着眉看他,“你有什么值得我看的吗?”
“也是,”方知同沉思着点了点头,“不过据我所知,我们班,你只认识我一个吧。”
“没有啊,我认识很多人。”童话紧张到语无伦次,“上次那个演讲比赛得奖的男生,长得挺帅的,张益。”
方知同无语地看着她,“那是刘慎。”
童话不信邪,离开窗户边,继续找补,“那之前篮球赛拿奖杯那个男生呢?身高很高很高,不是吴晨冉吗?”
“傻不傻,那个才是张益。”方知同哭笑不得,跟在童话身边一起走。
童话的脸瞬间憋地通红,再待下去迟早露馅,赶紧跟方知同说拜拜,一溜烟钻进自己班,回到座位,冰凉的手拍拍燥热的脸。
她曾经是多傻一个人,单纯且真实,想什么就做什么。
现在全变了。
她不再是她。
那个陪她看跑操,偶尔打趣她,总是差一点揭穿她的方知同,也不再是曾经的模样。
“所以还爱吗?”童话突然发问,“方知同,你还爱我吗?”
问他,也是问自己。
医院的窗边,似曾相识的场景,当年没问出口的话,现在问却感觉变了味。
方知同等了很久才回答:“问这个干嘛?”
“就问问。”童话努力装作没事人。
“现在重要吗?”方知同反问,“少想点这些有的没的,很难吗?”
童话撑着窗沿,虚弱的身体稍微直起来一点,转头看向方知同,疲惫到一点感情都表现不出,不想笑,也不想哭,平静得让人心疼,“一句话的事儿,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