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常去的那家酒店,叫冰点,聊海市内有几家连锁,其中一家就在聊大校门口。
前台的店面不大,但楼层房间很多。方知同听这家店的店长提过一嘴,最初选址是为了方便聊大学子的家长送孩子上学,家远的就近住一晚,但没想到最后入住的净是些小情侣。
店长是个保守老实的人,先前最看不惯婚前开房这种事,跟那些小情侣们总是保持距离。但方知同和童话是例外。
童话性格活泼,跟谁都能说几句,她跟方知同的情况,也在一早就告诉了店长。
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相依为命,没有让人讨厌的道理。
店长为他们争取了房价优惠,他们每次来,还会热情地聊上几句,问问近况,那天也是如此。
方知同去前台办入住,店长就不停地说,一会问毕业,一会问工作,一会问两人以后的打算,准备去哪儿定居。
方知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扭头看童话像个没事人一样侧身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
他不擅长跟人搭讪,说不了几句就觉得尴尬,只好匆忙拿了房卡,去按电梯。等到电梯到了,卡了只脚进去,才叫童话,“过来,上楼。”
童话抿着唇进来,“几层?”
“三。”
“哦。”
“只剩这一间房,没窗户,先凑合一晚。”方知同等电梯门关闭,才回头看她。
童话“嗯”了一声,低头玩手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帮你拿包,你先去洗漱。今天都累了,早点睡吧。”方知同的手伸到童话手边,却被她避开。
“没事我不累。你累你先洗。”童话直直看着他,故意将眼睛睁大,显得很精神。
“好。”
方知同很好说话地去洗澡。水流没开很大,为了能听到外面的动静。自从知道童话生病以来,他脑子里总有一根弦是绷紧的。
卫生间外传来呜呜的抽咽声,起初只是隐忍的几声哭腔,随后是一发不可收的爆发。
方知同很久没见童话这样哭过,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过。
他的手按在门把手上,想着要不要推开门,安慰一句。
可是安慰什么?方知同毫无头绪。
安慰她说,要不要给肖川打个电话问问,还是安慰她说,肖川这么大人自己有分寸,不会出什么事,还是直截了当告诉她,不要再担心肖川,最好永远也不要再想起这个人。
可是他这样说,童话就会听吗?
她听过他说话吗?
方知同的手越攥越紧,搭在门把手上迟迟不松开,浑身用力,直到微微发抖。
他也喝了酒,双颊红得吓人,额头闷痛,身上像蹚过火一样烧得滚烫。
他不难受吗?
但她问过吗?
算了。
方知同没有开门安慰的打算,故意将水流开得大一些,假装听不见。
他想起大一那年,他们外出旅游,第一次住酒店。童话跟他表了白。
那时候的童话,专注地望着他,羞赧的眼神中透着一丝志在必得。
暖意盎然的光照在她脸上,照得她整个人看起来也暖洋洋的。
氤氲的水汽混杂着玫瑰香氛,就在方知同近在咫尺的位置,不停撩拨。
他永远忘不掉那天她的模样,她对他说喜欢,第一次方知同心里生出一丝窃喜的火苗,但是很快又熄灭下去。
他知道她心里另有其人。
早在福利院的时候,童话对肖川的偏袒,就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程度。
过家家她给肖川“做妈”,帮他取书,听他讲故事。拿到好吃的东西第一个给他吃,会每天跟他说晚安,早起再叫他起床。
上学的时候肖川一回来,童话就去找他,她帮他推轮椅,一路上有说有笑。
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聊海一中附近的林荫道,那里挨着小河边,鹅卵石铺就的路面被两侧的梧桐树遮蔽着,周遭很美,也很安静,最适合聊一些人前说不出来的话。
方知同跟了他们好几次,停在路口,没再向前。
他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反正很开心。
开心到他只要看一小会,就必须要离开。
后来张益出事那天,方知同火急火燎找到童话,是在书店。
她正和肖川一起,抱着同一版《茶花女》。
方知同躲进他们身后的书架另侧,满头大汗,手握成拳。
他听见童话问肖川:“上回你不是说,知道没可能的时候,最好连喜欢两个字都不要说嘛?但是要怎么判断,有没有可能啊?”
肖川温柔地笑,“男生的反应,很明显的。”
“什么反应啊?”童话不知道。
“听到被人喜欢的反应。”
“这样吗?”童话的语气,仿佛陷入沉思,“那这样,川儿,你帮我演一下,就一下。假如我心里喜欢一个人,等高考结束,我就这样跟他说,我喜欢你。他应该是什么反应啊?”
声音消失了,两个人互相沉默了几秒钟。
“什么反应也没有啊。你怎么回事?”童话质问他。
但是好奇怪,听到那句质问,方知同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很快。
他开始紧张,忍不住地紧张。
只有男生懂男生。
他太清楚沉默意味着什么,是比喜欢更强烈的一种回应,一种暗流汹涌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爱,扎根萌芽,冲天生长,肆无忌惮,唯独在遇见真正喜欢的那个人时,突然低下头。
肖川喜欢童话,方知同很确定这件事。
但是肖川没有说。
童话有点生气地跟他抱怨,“如果没反应,就是不喜欢,对吧?”
肖川没回答,而是反问她:“要是那个人真的不喜欢你,姐姐会伤心吗?”
“会啊肯定会。”童话的难过是装不出来的。
“那就算他也喜欢你,但是不能跟你在一起,姐姐会伤心吗?”肖川继续问。
“喜欢是一定会在一起的,为什么不会在一起?”童话不理解。
“很多种原因,比如家庭,再比如人品。”肖川一本正经地解释。
“小小年纪懂得还不少。”童话教训了他一句。
肖川不生气,反而笑,“是怕姐姐以后伤心,提前给你提个醒。你心里喜欢的那个人,不一定有你想的那么好。”
“当然很好。”童话一口咬定,“我看上的男生,一定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生。”
肖川不再反驳她,只是陪着她一起笑。
童话没听出来肖川的意思,但方知同有自己的理解。
他知道肖川是在拒绝,虽然具体原因他还不清楚。
按照童话的性格,高考结束肯定会去找肖川表白。
按照肖川刚刚的反应,他大概会拒绝。
方知同推理到此,压抑已久的心豁然开了一条小缝,但转而又是担心。
他担心童话会不会因为这件事,真的伤心。
高考后,他担心了挺长一段时间,直到有次他听见童话给肖川打电话哭。
他想应该是那件事,能让童话哭的,只能是那件事。
那时候他们大一,为了让童话开心一点,方知同主动提出带她去旅游。
就是那次,酒店松软的床上,童话眨着眼,双颊泛红地跟他说,她喜欢他。
大概是因为肖川吧。
因为肖川的拒绝,所以才来找他。
方知同望着那双让他痴迷多年的眼,娇小的脸,微鼓的唇,他迫不及待地想吻她,但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答应她。
就是那个时候,他开始觉得自己卑微地不像个人,而像童话的一条狗——就算她一点也不喜欢他,但只要能跟他在一起,都会开心一辈子的哈巴狗。
他疯了。
早在童话发疯之前,就已经疯了。
他以为只要结婚,童话就会真正属于他,再也不离开,但是他错了。
喜欢这种事,说变就能变吗?
就像他喜欢童话,喜欢了十五年。
就算他无数次提醒自己,童话喜欢的是肖川,就算上学那会,他一次又一次远离她,试图让自己忘记,可说忘就能忘吗?
忘不掉的。
有些东西就像伤疤,一旦烙印在身,就是一辈子的事,每一个阴雨天,都会痒得难忍。
方知同的鼻尖微微发酸,眼泪涌进眼眶,又被水冲走。
他昂起头,对着花洒,恨不得剧烈的水流垂直砸下,越疼越好,疼到他清醒为止,洗完澡对着镜子看了一会,直到眼睛不那么红,才穿好浴袍,走出浴室。
童话已经哭够了,跟往常一样坐在床边,低着头,看手机。
“我洗好了。”方知同坐到床的另一侧,背对她,擦头发。
“好,水热不热?”童话问。
“挺热的。”
“那我不洗了,我怕热。”童话平静地答。
方知同才意识到她确实比自己怕热,这才改口,“也没那么热,你温度调低一点。”
“调低都是冷水,来这么多回了你还不知道?怎么调都不合适。”
“是吗?”
方知同回卫生间去检查花洒的温度,温度从高到低都试了一遍,是渐变的,中间的水温刚刚好。他出来站在门口,认真地说:“还行啊。”
童话撩开头发,偏下头,微张着嘴,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最后只说:“睡吧,我累了。”
“你要不过来试试,要有问题我去找前台。”方知同还站在卫生间门口,不依不饶。
“不用了,我想睡觉。”童话解开羽绒服。
“洗完再睡,喝那么多酒身上都是酒味。一会怎么睡啊?”方知同紧跟一句。
“爱怎么睡怎么睡,你要是挨着我睡不着,我就换家酒店住。”童话把羽绒服抱在怀里,拎上包往外走。
门边,方知同拽住她的胳膊,拦她在怀。柔软的律动像在方知同怀里搔了一下痒。
童话从他锁死的怀里艰难抬头,泛红的眼睛已经微微发肿,“你干嘛,不是嫌弃我喝酒……”
方知同不想再听她说一点,干脆用嘴唇堵住她的嘴,推她到墙边。
柔软的嘴唇轻微地颤抖着,霎时间从冰凉到温热。酒店的木板墙光滑得像一面镜子,每一下摩挲都在向下滑坠。
痛感后知后觉地袭来,在嘴角痛到极致。
她咬他的嘴唇,挣开他,硬要蹲下,抽咽出声。
她又哭了。
为了一个此刻不应该再去关心的人,又哭了。
方知同粗重的喘息压制着哭腔,退几步远离她,坐到床边,拿起毛巾按按发梢的水,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你走吧。愿意出去住就出去住。”
童话的哭声戛然而止。
方知同用毛巾挡住脸,故意不看她。事到如今他都不知道那时候童话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停住的哭声骗不了人,她应该比刚刚好受了一点。
童话一句话没说,开门走人。
门关死的一瞬,方知同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才觉得自己上了那么大一个当,以为当初她说喜欢,至少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喜欢。
现在想想,简直天方夜谭。
那可是童话看上的第一个男人,就算身体不好,就算做什么都慢腾腾,就算学习没那么好,但是童话喜欢。
有这一点就够了,足够方知同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KTV的时候,肖川跟他碰酒,说自己输了。
错了。
不是他输,是方知同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那天晚上方知同一夜没睡,脑子里像跑马灯似的想了许多。
说来自己喜欢上童话,是件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明知道童话和肖川青梅竹马,却还是妄想拆散他们。
那种想法很早就有,愈演愈烈,直到那天以后,连听到肖川的名字都会觉得难受。
这还不算完。
方知同望着面前的水面,暂时将思绪拉回现实,目光空洞发着呆。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下来,身边钓鱼的老大爷换了一批又一批。
最后一位大爷即将收摊时,好心地过来跟方知同打了个招呼,“还不走啊?一会又下雨了。”
“哦,没事,再坐会。”方知同礼貌地说。
“那我先回去啦,家里饭好了。”大爷指指岸边。
“好,您回吧。”
正说着,一个小男孩从岸边跑过来,扑到大爷怀里,“爷爷,我爸叫你回家吃饭。”
大爷一边应着,一边抱起男孩,满脸笑容走过来,指指方知同,“来,跟叔叔说再见。”
“叔叔再见。”小男孩朝方知同挥挥手。
“再见。”方知同也挥手。
“下回有机会再来跟叔叔玩。”大爷颠颠怀里的男孩。
“好。”男孩奶声奶气地点点头,眼睛已经看向岸边回家的方向,“爷爷我饿了。”
“好好好,咱们回家。”大爷拎上渔具离开了。
岸边停着车,他们的家人正等在那里。
方知同羡慕地看着祖孙俩离开,忍不住微微发抖。
这些年每次看到小孩都会这样,麻酥酥的寒意从后背蔓延到四肢,身体僵在原地,然后不受控地发抖。
他去医院检查过,起初说是神经敏感的问题,但吃了一段药,也没什么用。后来被建议去看看心理医生,医生问他是不是对小孩子有什么心理阴影。
方知同勉强一笑,非常坚定地说“没有”,然后匆忙结束那天的心理咨询,回到家。
他不想承认有什么阴影,也不想被这么小的一件事打败。那样只会让他更加嫌弃自己。
事情发生在三年前,他人在广州,负责一批高中生的数学竞赛培训。考试在暑期,孩子们一边忙作业一边忙培训,为了取得一个好成绩全家上下都在拼命。
课时加了一半多,吃饭时间都被占上。中间还要接听家长不分时间打来的电话,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耐心解释。
有时候一天下来,嗓子都是哑的。人躺在床上,连拿手机的力气都没有。
唯一支撑他的信念,是还不错的工资。
那时候他没想那么多,满脑子都是努力挣钱,攒童话的手术费。
大学时他成绩不错,老师们都建议他出国读研,但他一一婉拒,还是选择了工作,为了能早点挣几年钱。
本科出来找工作,并没有他想的容易。好在他那时候着急,也不挑,天南地北什么工作能多挣一点就去干几天,只要不辞退,不管多累都坚持。
那些钱大半要用来还房贷,还要还为了凑首付借来的钱,只有一小部分能替童话攒下来。
这些事他从来没跟童话说。
再艰难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扛。
他大概知道如果告诉童话,她会说什么。
她会埋怨他不应该借钱买房,埋怨他就知道钱,一年到头也没几天陪在她身边……
方知同不知道现在该如何回应她,所以还不如干脆不说。
事情在心里堆久了,难免有发火的时候。但每次方知同说了重话,话一出口就又后悔,再想解释童话也不会听。
有时候想想又算了。
童话不会理解他,也不会为未来做打算。
她生着病,不应该操心这些。
他以为日子再苦他也能抗住,直到三年前的七月,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悄然降临。
童话说她怀孕了,就在手术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