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两难之择

("[三国]香草门庭");

长社,

春秋时,旧属郑国,因此地社庙内树木暴长,

而得名。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

黄巾在长社城外,依草结营,皇甫嵩于是定下趁夜火攻之计。

是夕,

连上天都在助他,起了大风,

火势蔓延,

将黄巾营寨烧得干净。

自此,曾在颍川声势浩大、称雄一时,

甚至和朝廷军队打得不落下风的颍川黄巾军,

一夜之间竟完全崩溃了。

波才收拢残部逃走。

大概是由于失去了兵粮器械,在长社之战失败之后不久,波才冒险攻打阳翟,又一次被朝廷军队所破。

在这次战斗失败过后,波才神秘消失。

就像在长社失败后,

波才明知阳翟难打,

却还选择再攻此城一样,

因为这里是他最熟悉、最了解的地方。

所以当他消失,也无影无踪,

再难以寻找。

但他的亲弟波连还在,

一直被关在颍阴的大牢之中。

...

“这么早开饭啦?”

牢门打开,波连头都不抬,手上抓着自己衣服下摆,

看得专注。

“啪——”一只跳蚤被捏死,冒气一缕淡淡烟雾。

脆声在空荡荡的牢狱中回荡。

颍川县衙牢狱中大多数犯人,在黄巾攻城时被临时赦免,提上战场。而守城之战,不存在俘虏,所以这里数月来,只关波连一人。

幸好,荀柔还记得让人每天给他送饭,这才避免今天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具饿死尸体。

但很难说,什么都不知道,被饿死在牢房中,还是活下来,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哪一个对这个青年更加残忍。

荀柔一时间沉默下来。

典韦已经习惯了他最近时不时的发呆,也不催促。

他们身后的裨将,乃是田农出生,对于士人心怀敬畏,以为他在想什么严肃的国家大事,一点不敢出声,生怕打扰。

裨将身后兵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安静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倒是久久没有听到餐盒落地,波连抬起头来。

他看见荀柔先是一愣,又望向他身后几人,被关押的这段时日,到底让他改变了些直愣的性格,他隐隐察觉不对,贴住后墙,满脸胡须未曾打理,只露出一双甲壳虫一样乌亮的眼睛,试探道,“是我哥让人来赎我了?”

“公子,此人就是波才之弟吧?”裨将不理他,向荀柔拱手问道。

荀柔心下叹息,点点头,“正是。”

“那我就将他带走了。”裨将再次拱手。

“将军不必如此多礼,”荀柔垂眸,“路上小心。”

“不敢,不敢。”裨将连连躬腰,只觉得荀家这位小公子,果然如传闻中所说一般,真是神仙人物,“多谢公子关怀。”

他向后一挥手,两个士卒上前,一左一右将波连提起来。

青年开始奋力挣脱,将两人迸开,冲向牢门,“怎么回事?你们要干什么?”

站在门边的典韦,一把抓住他,将他两条手臂提起来,并在一起,对士卒沉声道,“小心点。”

士卒们赶忙上前用绳索绑人,其中一个抬手给了波连一拳,打得他脸偏,“老实点。赎人?美死你!蛾贼都败了,你就等着受死吧。”

只要想起在战斗中失去的袍泽兄弟,士卒们就对这些反贼没有一丝好感。

“蛾贼?什么蛾贼?”青年拼命往上蹦着挣扎,只是这次士卒们已经先有准备,一人从他身后腿窝狠狠踢了一脚,另一个一拳打中他的下巴。

“什么败了?我哥呢?我哥怎么样了?”波连不顾疼痛,仍然大喊大叫,奋力挣扎,两个士卒竟制不住他。

典韦看不过去,眉头一皱,上前按着波连的肩膀,将他扑倒在地。

“此贼好生凶悍。”裨将道,“幸亏当初公子将他抓住,否则又添一悍匪。”

“小矮子!荀柔!荀柔你告诉我,我哥呢?我哥怎么样了?”青年的脸在污垢地面蹭得变形,自己却毫不在意大喊,“你快告诉我!”

屋内一静,裨将露出尴尬的表情,勉强自己张口,“此等无礼之人说话,公子不必理会。”

“你兄长现在还活着。”荀柔这次没生气。

迎接青年的未来会是哪一种?严讯逼供、作为诱饵还是被枭首示众,或者三者一个一个来。

“真的?”波连顿时一口气松下,不动了。

庆幸欢喜渐渐浮上眼睛,眼中渐渐泛起梦幻神采,似乎对自己的生死已再无所谓。

“是。”荀柔点头肯定的回答。

他有些同情波连,但很快,三天之后,他发现真需要同情的是他自己。

...

移动、颠簸、摇晃,晕眩。

疾驰的马蹄声,伴随着响亮的鞭哨。

荀柔醒过来,谨慎得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睁开眼睛。

防身武器被搜走了。

车厢内空气浑浊,天气炎热,杂糅了鲜血、汗液、泥土、腐败的蛋白质等混合的腥气在车厢内蒸腾——战争的气味。

有一道粗重的呼吸声,一道轻一些的呼吸,都离他并不远。

记忆中,回闪过昏厥之前的片段。

只是个平常的下午,颍川大股的黄巾被消灭。

近日没有战事,已经有胆大的农夫,趁着白天出城去侍弄田地,把豆子点在干裂的土壤下,祈求它能够发芽,带来一点收成。

城中的气氛比先前轻松,连荀氏族中也商量着什么时候回高阳里。

一个老伯跑来找他,说他家邻居在战事中受伤,今天有些不好了,家里又再没别人,请他去看看。

战争中失去亲人很正常,邻里之间相互帮助也很正常,荀柔没有多想,就跟着去了。

然后,一进屋,他就被打晕了。

随着回忆,后脑勺应景的开始火辣辣的疼,而且疼痛范围,明显是杠似的一道。

谁能想到,颍阴城中竟还有太平道徒?一个普通、不起眼的小老头,在交战数月之中,竟然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他到底是进入三国乱世,还是碟中谍?

荀柔睁开眼睛,有暗淡的光,不知道是即将天黑,还是...

“公子最好不要打别的主意,”他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如今已至陈留国境内,离颍阴至少有一百里了。”

一百里?这就一晚上过去了?

荀柔按着后脑勺慢慢坐起来,不慢不行,马车跑得快,颠得就厉害,让人坐不稳,而这一动,身后就碰到什么柔软的东西。

他转头一看,呼吸顿时停滞,“阿贤!”

小侄子蜷缩着,闭着眼睛,脸色有些白,荀柔心底一颤,缓缓伸手探向他颈侧。

“他还活着,”那个声音又道,“实在抱歉,我本来只想请公子一人,未想竟被这位荀氏小公子发现,只好请他一道。”

荀柔寻声望去。

那人黑瘦虚弱,眼眶凹陷,靠着车壁,伸着两条腿,一身衣服肮脏破烂,胸口处衣襟敞开,露出脏兮兮的绷带,绷带边缘瘦出一条一条肋骨的痕迹。

如果不是亲眼再见,他不会相信,这是他去年见过的那个,健壮挺拔,意气昂扬的青年。

但——

“你们要做什么?”荀柔压住怒气,扶住荀颢的肩膀,将他揽在怀中,“我家与阿贤家俱财货不丰,付不起波君的赎金,恐怕要让君失望了。”

“我只是想请公子去为一人治病,方才就说过,这位小公子只是意外。”波才说话倒和从前一般客气,只是有些中气不足,“路途遥远,请公子见谅。”

“这个病人,不会在冀州巨鹿吧?”荀柔眼眸垂下,手探过荀颢后颈,摸到一处,小侄子难受得唤了一声,却还没醒。

波才眼中顿时亮出一道光,甚至凭着这股力量坐起来,“上师所言不错,公子果然非常之人。”

“我若能早知今日,当初岂会放走你?”若换作现在的自己,那时定会杀了波才,早绝后患。

他先前就听说,波才颇有带兵才能又能服众,若是他早死,说不定颍川黄巾真不至于扩散到后来的地步。

“公子仁善,”波才微微一笑,“我的确该谢谢公子。”

荀柔将小侄子抱住,以免他再随车颠簸碰到伤口,“我原以为,波君至少会感到愧疚,没想到我看错了,当初你若死了,就不会有长社之战。”

波才当初那句话,可谓诛心。

“你认为,他们会放过我们吗——咳、咳...”波才被他一语激怒,结果才说了一句,便扯动胸前伤口,倒下去。

“阿兄?阿兄你没事吧?”外面波连担忧大喊,“停车,快停车!”

“没事,”波才提高声音,哑着嗓子道,“不要停下,继续赶路。”

荀柔趁机望向车外,除了他所坐的马车,同路竟还有十余人骑马,都没戴黄巾,看上去像寻常悍匪,其中竟还有弓箭手。

至于路为什么这么颠,他们当然不能走官道,田间小路坑坑洼洼,又赶得飞快,可不颠得人飞起。

“公子千万不要起别的心思,与我们同路的,具是已身经百战的骁勇之士,且吕长箭法精湛,能百步穿杨之能。”波才意有所指,“公子读书明理,当识时务,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当为这位荀氏小公子顾虑吧?”

居然威胁他!

不止威胁他,还鄙视他的武力值!

他他他...还真被威胁了。

四野兵荒马乱,他难道还能带着小侄子奔命?

但为张角看病?

荀柔低下头,拳头握紧又松开,若是被人知道,荀氏一族将受覆灭之灾。

他自己可以一命相抵,简单干脆,但有阿贤在...他一定得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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