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章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十五这一日,许愿井的神光亮了半天。

围观者羡慕得瞠目结舌,苏家族人也都满载而归。

就像苏辰井传授的那样,只要按照标准流程许愿的,就没有落空的。

除了像苏纯印这样求财的,也有不少求色的,当然还有不少,是对现状很不满,开始祈求法宝增强的。

毕竟,灵宝世界中,法宝的成色可是要比出生更绚烂的背景。

只可惜这个道理,往往要经过岁月的蹉跎才能明白,等明白过来,再想改变已经很难了。

说得简单点,已经拥有法力的法宝能不能重新锻造心炼呢,当然是可以的。

但代价同器胚阶段就不一样了,如果说上个阶段心炼,只需要吃点喝点睡上一觉就能弥补。

那么这个阶段的法宝重铸,就能让人感受到什么叫掏空身体,打断四肢的虚弱与痛苦。

就算真有意志超人的能熬过这一关,那么接下来重铸法宝的费用,可就是笔不小的费用了。

要知道已经铸成的法器,已经内蕴神妙了,若是重铸,不光是重铸珍形,还要补充其中灵力。

而看看绍庐山上华丽的千鸟斋,就知道灵能补充行业究竟是何等赚钱。

甭说眼前这些没出息的,就说顺利从鸿武学院毕业的战师,碰到强悍妖魔碎了法宝,都得心疼好些时阵。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这些人还活着,眼中却毫无生气。

因为少年时认为的苦,在尝过真正的苦以后,那根本不值一提。

若是能给眼前这些人重新再活一次的机会,他们一定会拼了命的努力。

别问苏辰井为什么敢这样断言,因为有经验就是了不起。

而这份经验带给苏辰井的,不光只是勤奋努力而已,更重要的是天马行空的思路,还有超越时代的眼光。

就目前而言,许愿井对于边城百姓而言,就是一个新奇的事物,驱使他们前来许愿的,更多是迫切的需求与贪念。

像楚连笛那样虔诚狂热的,反而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

因为就苏辰井收集到的反馈来看,与其说金色愿力是一种类型,不如说金色愿力是一种状态。

祈愿者只要从这个状态中脱离出来了,输送的愿力就又会变成白色或是黑色。

而金色愿力恰恰又是眼下乃至往后苏辰井最需要的愿力类型,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

三色愿力中,黑色愿力是最多的,白色次之,金色最为稀有。

三者的比重悬殊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如果将所有愿力看做一万个单位。

这一万个单位里,金色愿力只有一个单位。

白色愿力呢,稍微多点儿,也只占了百多个单位。

剩下的全部,注意,是全部,全部都是黑色愿力单位。

而就目前的研究来看,可以直接作用于身体强化,物质强化,法宝强化的,只有白色愿力一种。

黑色愿力与物质或是能量融合后的状态,苏辰井很难判断这到底是强化还是什么,反正他是不敢直接尝试的。

原本呢,苏辰井是没有挑剔的资格的,毕竟收集愿力的窗口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愿成如许井本身。

别管什么类型的愿力,只要保证量大充足就好。

但金色愿力的出现,却给了苏辰井一个更大的可能,也让他明白,继续按照原来的计划运作不是不行,但结果会很糟糕。

毕竟人总要考虑最坏的结果,那就是如果到了最后他也找不到应用黑色愿力的方法呢?

所以,考虑到因为金色愿力带来的变数,苏辰井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师父,我想调整下计划的方向!”

在同南宫琼书完成当日愿力研究工作后,苏辰井向南宫琼书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正在将研究记录录入到凝神宝书中的中年男人抬起头,看着徒弟炯炯有神的双目,应道:“说说你的想法。”

“从目前来讲,愿力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但我认为其实并不算成功,因为收集到的,真正能够使用的白色愿力,只占总体愿力的百分之一,其余全是黑色愿力。我认为,会有这样的结果,是我的设计出了问题,所以想进行一些调整,看看能不能让形势有些改变。”

苏辰井说得谦虚陈恳,而这番话也听得南宫琼书满眼欣慰。

“好啊,很好,咱们做的事,就像是在悬崖峭壁处行走,稍有不慎便是摔落万丈深渊。你没有将黑色愿力的问题简单归咎到边城百姓人心丑恶这点上,真的很好。”

夸完还嫌不够,南宫琼书更是伸手拍了拍苏辰井的肩膀:“说说吧,你打算怎么调整,为师全力支持!”

“经过这一个多月来的实践总结,徒儿发现人们自由发挥许出来的愿望实在太差了,所以想要加以引导。”

心中早有腹案的苏辰井侃侃而谈:“不知老师对昨日的苏家特别许愿日怎么看?”

“这还用我看?城里都传疯了,说是边城气运拢共一石,你苏家独占八斗,紧一日许愿点亮的愿光,比之前一个月亮起的都多。”

南宫琼书笑笑道:“现在苏家人外出可得小心,好些人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愿力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不断制造话题。

从苏家寿宴,到满城说书人,再到韦芳钗、楚连笛这样的故事样本。

无非都是为了让许愿井的传说度更高,有更大的影响力。

但计划的最初里,属于苏家的特殊许愿日是没有的。

所以南宫琼书还以为,这是徒弟又一次天马行空的想法。

其实这么多年下来,他对苏辰井是不是蹦出一个新奇惊人的想法,已经有些免疫了。

刚刚那番话,也是明贬暗褒,私心里却只当是个增加的计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观察判断。

“外头只有些嫉妒的流言么?”

却不想,听到南宫琼书这样说的苏辰井,脸色却起了变化,看起来甚至有些不满,自顾自的嘟囔:“虽然早就察觉敏锐的人不多,但这事都已经这么明显了,这些人怎么还是这样迟钝,不应该啊!”

“怎么,这事儿里头还有什么其他深意?”

“怎么说呢......”

苏辰井挠挠头:“师父想啊,咱们若是将自己当外人看,自己上去许愿,三两天不见一束愿光,苏家的上去许愿,愿光却亮个不停,这种时候,外头难道不该全是为啥苏家人许愿成功率这么高的消息么,怎么会简简单单把这事儿归咎到运气上啊,不太合理啊!”

师徒俩都是对信息有些敏感的,南宫琼书这么一听就明白过来。

因为他是身在局中的,所以对于外头的流言,也多是当些笑话听。

但经过苏辰井这么一提醒他就反应过来,如果他作为一个外人看见这样的事,当然是第一时间要搞清楚里头的门道,怎么会只说些酸言酸语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眼下城中的消息,是被人引导成这样的?”

南宫琼书直接将判断说出,然后又否认:“可这个时间段...不应该啊!”

从制定愿力计划开始,师徒俩就从没抱过侥幸的心里,也做好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准备。

之所以选在今年八月开始这个计划,也是想要借着秋日魔潮,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且从目前的成果来看,展示给外人看的白玉八面井中,愿光充盈还不足一半,照理说应该没有势力会在这个时候发难。

所以这个引导消息者的身份,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从这引导消息的方向上判断,这势力对咱们并非恶意,甚至有点儿打掩护的味道。”

苏辰井下意识就开始判断此人用心,然后就是一脸无奈:“只可惜啊,好心却办了坏事。”

“怎么个意思?”

南宫琼书有些不解:“难道你还希望人人都好奇苏家人为何许愿成功率那么高,一探究竟才行。”

“徒儿还真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大张旗鼓啊。”

苏辰井两手一摊,满脸无奈:“在我的设想里,此时我的那些位叔伯,应该早就把关于提升许愿成功率的内幕消息卖了个满天飞才是,可现在外头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有些奇怪罢了。”

南宫琼书到不觉得奇怪:“这有什么奇怪的,一顿饱和顿顿饱,只要消息不走漏,他们去哪儿都是座上宾,即便是要卖,也会等一个合适的价格,哪会那么着急。”

就是因为考虑到这个,所以我才把场面搞得这么大呀!

这句话苏辰井没讲,但其实他从一开始就能笃定,那些叔伯一定会把关于许愿的秘密卖出去,事实上,现在外头都没消息,他都觉得奇怪。

毕竟当时在祠堂听见的人有那么多,这些人又都是那种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哪怕是有族规横在头顶,苏辰井也不觉得这些人能守住秘密,无非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而南宫琼书很快也反应过来,苏辰井的深意:“所以你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他们吧消息传出去?”

“是啊,这便是徒儿调整计划的办法。”

苏辰井点点头:“感觉不能再让他们自由发挥了,所以我决定先制定一些许愿的规则。经过这一个月的观察我发现,在一个没有规则的许愿游戏中,人的侥幸与欲望会无限放大,带着这样的心情去许愿,出现的愿力大多都是黑色的。

但是,如果能在许愿之前加以引导,让人们明白愿望的边界,用更理智的心情去看待许愿这个事儿,那么结果也许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点儿意思,仔细说说?”

收起凝神宝书的南宫琼书也不着急走了,挑眉问道。

“我打算改变现在的许愿游戏规则,着重引导其中一部分人,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发现,其实最能体会法宝重要性的,其实并不是学院中的学生,也不是在御魔关上抵御妖魔的战将,而是城中那些快要被生活磨得没有希望的普通人。”

苏辰井认真道:“其实这个月来,除了健康钱财,许愿井中收到最多的愿望,就是关于提升法宝强度的愿望,而且许愿这些事情的人多是普通人,他们或许是因为这块吃的亏受的苦实在太多了,所以许的愿都妄念太大,动不动就是蜕变灵器,不然就是退回到器胚状态重炼,甚至还有想直接变化道兵的。

听起来虽然可笑,但这么庞大数量的愿望,也恰恰说明了这方面的需求,我觉得我能想到办法帮助他们。”

无知为什么总是会和狂妄联系在一起呢,因为很多时候,越是无知的人,就越喜欢抽象的东西。

打个简单的比方,无知者的志向,要嘛就是天下第一,一言不合就世界最强。

仿佛在这类人的眼里,他同最高的那个位置,只有几个身位的距离,中间全是空气。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事呢,归根结底是因为没见识,不知道天地广大,所以只能以最显眼的那个目标作为目标。

就好像年轻的货郎听个故事就发狠要出人头地,富甲一方,有志的乡民灵宝珍形是口长剑就敢剑指天下最强。

但实际上呢,这些人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究竟有多么抽象。

所以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的虚妄具体起来。

方法也很简单,先让那个志气是富甲天下的货郎,知道豪绅家中究竟有多少钱粮。

然后问问他,给他几年的时间,能不能挣到这份财富的十分之一,甚至几十分之一?

当抽象的目标变得具体的时候,掩藏在狂妄下的脆弱就会流露出来,人往往会被突如其来的厚重压垮。

那个将富甲一方当做志向的货郎,在面对具体要求的时候,甚至会觉得你是在故意刁难奚落。

听起来有些可笑吧?

立志富甲天下是没有难度的,但一年挣个一百万金,难觉得难度很大,甚至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这就是抽象与具体的区别,人只有脱离了抽象的妄念,回到具体的诉求上来,才有希望可言。

在井中安置留声机后,苏辰井便听到了无数这样类型的妄念。

一开始只是当些笑料,但笑着笑着,也就笑不出来了。

挺的久了,他甚至觉得,那些誓言中有比妄念更多的东西悲伤。

一个人究竟要受过多大的委屈,才会对法宝的强弱这般介意。

作为愿成如许井的器主,他很难对这类愿望充耳不闻,因为良心不安,他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其实以苏辰井的眼光看来,如今灵宝世界早已不是需要人人皆兵,四处抗击妖魔的时代了。

景元的景,是美好的意思,对于大多数人来讲,战斗并非日常,生活才是主旋律。

所以只要找到使用方法,寻常法宝能有个几十次心缎,也就够用了。

换言之,绝大部分普通人的法宝,只要能够增强个三五成,就能依此立身,完全用不着什么先天灵宝,神通道兵的程度。

但还是那句话,因为无知所以狂妄,没有足够的见识,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实际需要多少。

所以苏辰井要做的,就是让这些人先从狂妄和抽象回归到实际和具体。

“我打算将许愿井能够增强法器的消息放出去!”

苏辰井目光炯炯望着南宫琼书,语气坚定。

听到这话的南宫琼书心中一惊,作为鸿辅学院的老师,边城中最博学的人,他哪能不明白这则消息的分量。

虽然这确实是愿力计划中的一环,但排序却是很靠后,几乎是当做挽救传说度的杀手锏来用的。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么早的时候提上日程,所以他再次确认道:“这可不是小事儿,你想清楚了么?”

“老师觉得不妥?”

“时间有些着急了,眼下影响力已经有些过高了,再往上加把火,你就不怕烧到自己?”

南宫琼书道出了心中的忧虑:“而且咱们的研究怎么办?眼下白色愿力是唯一能够强化物质、灵能的愿力,而且数量稀少,若是用来支出......”

“这点儿老师不必担心,徒儿当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苏辰井一听,连忙说道:“那些来许愿让法宝变强的,都是信念坚定,愿力很强的,只是眼下的愿词中,掺杂了太多的情绪,导致产出的愿力都是黑色的,只有少部分是白色的。

所以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加以引导,让他们的愿望变得纯粹些,尽量让他们产出白色的愿力,然后再将产出愿力中的一部分,用来增强他们的法宝。

您知道,器主对法器强弱的变化,是很敏感的,而愿力对法器增强的效果,也是很实在的。虽然没有办法一下子让法器脱胎换骨,但只要坚持这样定向的许愿,几次之后效果也就明显了。

而这样做的好处,不光可以收集咱们最需要的白色愿力,更重要的是,能够形成正面的引导,白色愿力的产出会越来越多。我也不敢要求东风压倒西风,但白色愿力的产出若是能够达到黑色愿力的一半,哪怕三分之一,那么这对我们之后的强化研究,也是能起到很大帮助的。老师觉得怎么样?”

“好,真的很好。”

南宫琼书当然知道苏辰井是个格局的,但他没想到此子器量能够大到这种地步。

虽然表面上强化法宝是要以支出白色愿力为代价,但羊毛终归出在羊身上。

两人现在的问题是羊太少,而苏辰井的调整,仿佛是让南宫琼书看到了一片千里草场,他哪有拒绝的道理。

难得的,南宫琼书兴致高昂,甚至在苏辰井府中用了饭食。

直到坐上回鸿辅学院的马车时,他还没有平复下来,忽得一阵天翻地覆,驮马嘶鸣一声后挣断缰绳,车夫惊呼一声再没动静。

车内人被巨大的惯性死死按在厢壁上,又是几阵翻腾,马车落地,外头传来一道低沉厚重的声音:

“南宫先生,请下车,我家少爷有请。”